《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一本让读者身心俱疲更是让作者苦不堪言的书。
读这本书读到一半便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从不曾有读书半本而废的习惯,但这本书的时抑时扬,时而文学时而直白的叙述却是让已然对事件有所了然的我仍有撕心裂肺之痛感。
为何而痛?
仅仅是花季少女思琪被强奸的悲恸事实?非也。
仅仅是一众世人冷眼相对指摘不歇顾左右而言他之行径?非也。
仅仅是万死由轻行同狗彘的李国华摧毁一个又一个少女后仍逍遥法外的奇特现象?非也。
坦言,书中很多情节,不少人物的极其细腻极致文学化的心理描述我囫囵便翻了去,若是真要再细读一遍,怕是更要郁郁数日了。最终下笔写此文前,决定不再读之。
故事摘要如下:已婚补教名师李国华五十岁了,诱奸了十三岁的房思琪。在初次性侵五年后,与房思琪情同双胞的刘怡婷,接到警局通知,去带回神志不清被判定疯了的思琪。透过思琪的日记,怡婷得知思琪五年中的所见所思所想。与此并行,五年初始,嫁入钱家的伊纹,是两少女的忘年交,但在李国华的挑拨用计下,将其“文学保姆”的位置,让出给李国华。二十余岁的伊纹,是丈夫家暴的沉默受害者,如此懦弱的女前辈,形成少女吊诡的守护者。在思琪与伊纹之间,存在某种“不幸的平等”。尽管伊纹的关怀,是思琪的一线希望,但在李国华对思琪的暴力加剧之后,终究未成救援。伊纹鼓励怡婷不忘房思琪之痛——尽管不知内情的众人,尊敬李国华如故,并将房思琪疯掉一事,归咎于伊纹让她们“读太多文学”。
先来说说怡婷。
“她们以前是思想上的双胞胎,精神的双胞胎,灵魂双胞胎。”
“她们不是一个爱菲茨杰拉德(代表作《了不起的盖茨比》,20年代“爵士时代”的发言人和“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之一),另一个拼图似地爱海明威,而是一起爱上菲茨杰拉德,而讨厌海明威的理由一模一样;不是一个人背书背穷了另一个接下去,而是一起忘记同一个段落。”
她们会在大人们无聊的筵席中用唇语交流,会一起听伊纹姐姐讲书,也都会找“李老师”审作文:当然是一个礼拜不同的两天。
她们唯一的不同便是怡婷长相平凡,两颊的雀斑更是让怡婷在听到别人叫她和思琪“两位小美女”时感到那是对自己的施舍。相反,思琪长得很好看,这也是我第一次觉得长得好看是一件值得怜悯的事情。正是思琪的美丽让李国华第一次见便起了歹意,不,我不能这样说,仿佛这样,错便全在思琪了,罢了,美丽的思琪的确给了李国华犯罪的理由。
思琪必定是羡慕怡婷的,怡婷不扬的长相像是世间最坚固的盾抵挡住了李国华的利矛,怡婷可以在学生时代尽情热爱她俩曾经都视若生命的文学,怡婷可以正常的生活,进行正常的学业,这些,思琪在十三岁就统统失去了。李国华频频更换目标猎物,却一直未放过思琪,是思琪好看的躯壳,是思琪被他灌输了那变态的爱后愈加满足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便利,更是减少了思琪会想法举报揭发他的担忧,灌输方法是思琪最爱的文学,事后他拍拍屁股走人便将这一切赖做“都是文学读的太多”。
或许怡婷是真实存在,或许她是思琪理想化虚构的梦想中的自己。
再来说说许伊纹。
思琪的少年是噩梦,那伊纹的婚后亦是梦魇。
较隐隐然发展在故事之中的暴力是一维对伊纹的暴力,知道钱一维打跑几个女朋友,说穷死也不让女儿嫁过去的张太太,把伊纹介绍给一维。估计整栋大楼的人都知道、老钱奶奶也知道,但面对这样的暴力,大家都安静带过。
伊纹姐姐这一角色很显然是房思琪的对照。作为受暴者,作为美丽的相似的人,她就像是房思琪来不及长大的样子,又像是另一个房思琪。李国华最先动邪念的对象其实是伊纹,奈何伊纹已嫁作人妇,李国华才将魔爪伸向一样美丽而且更容易控制的思琪。
只是结局,或许是年龄,阅历,知识使然,姑且这样安慰自己的说道:伊纹能下定离开钱家的决心,自己独立生活,传达了这本书唯一带给读者的一丝希望。也因此,才有了最后她对怡婷说的那一段话:
怡婷,你才十八岁,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假装你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钢琴,从未有另一个人与你有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绪,你可以过一个资产阶级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我在想这段话,连同后面的那一连串伊纹对于怡婷的教诲,或许是作者奕含书写的动机,来自真实世界的故事、恶意。
相较于受害者,“幸存者”其实是更为可怕的定义,从刚开始认识强暴,认识一切关于性暴力的理论后,我一度很害怕使用这个词,原因倒是无他,因为我们几乎不会使用这个词去指涉其他种犯罪的受害者,你不会这样说被偷被抢或是被打的人,当用到幸存这个词时,仿佛都是在描述一种屠杀,像是校园枪击、恐怖攻击等。我害怕使用这个词,不是因为它太大而失真,而是从整个社会的谋害中活下来,除了幸存,没有更好的字眼,太确实,让人害怕的确实——身为一个女人,想逃避的确实。
接着要说说文学。
一如书中的几位女性,我也是文学的爱好者,因此极致厌恶李国华“说爱如说教”式利用文学捆绑罪恶的做法。
文学或国学之于台湾举足轻重。当然,这也是台湾高考制度使然,与内地高考压力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台湾写作补习班,国文补习班一整条街一整条街的存在,有一排又一排的女孩子排着队来向李国华“请教问题”来博得关注。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致力着墨思琪的文学痴情——这个有代表性,但不见得有普遍性的强烈个人特质。
无论少女的文学渴从何而来,如同某些对体育或科学的早熟向往,有先见的社会,一向持护,而非扼害。李国华固然是变态地使用文学,品味也堪忧,但对文学的依附俨然更是血腥嗜欲这一层,也隐含精神暴力。——这病灶是社会性的。思琪自省,谓自己有对语言“最下等的迷恋”。语涉自辱,却也是意识萌生。
思琪“爱失禁”,也颇值思索。
思琪的家庭,对性不单贬抑,甚至严重到不认存在。张北川曾说 : “在我们的性文化里,把生育当做性的目的,把无知当纯洁,把愚昧当德行,把偏见当原则。”性教育严重缺失致使小孩的范型近乎“干净机器人”。强暴在此发生,女童身体形象看似被高抬聚焦,强暴褒扬的更是非肉身存有,除了暴力,可说也是对肉身存有的二次否定。逻辑推到极端,去性化规训子女的家庭,与“夺处为快”的诱奸,看似分庭抗礼,实则一体两面。
最后来解释李国华近十年的罪恶行径无人揭发之缘由:强暴是社会性的谋杀。
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是“社会性”的,或应该这么说,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不是由施暴者独立完成的,而是由整个社会协助施暴者完成。
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社会可能不仅仅是协助者,更往往就是施暴者本身。
故事中的施暴者有李国华、钱一维。前者贯穿全文,无论是补习班官方、小孩的家长,甚至是班主任还帮他降低女孩的戒心——把女孩载到老师家里——这些能够看见的旁人凿斧的痕迹,其中更重要的是那些无形的“社会”:“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
李国华聪明,他十分理解这个社会面对性的暴力时,会站在施暴者的那一方。也因此他可以得到许多的“爱”,无论是房思琪的、郭晓奇的还是那一群在后面排队等待的小女孩的爱。因为这个社会允许。而女孩们必须也必然要面对“被强暴后”的自己,说服自己爱上施暴者——“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若与自己不爱的人做爱是污秽的,而既然老师爱的是自己,如果是真的爱我,就算了。若撕开爱的面纱而奔向丑陋的背后,那就是赤裸裸的“社会性的谋杀”,正如同针对晓奇的那些也不虚构的网络评论一般。
书读毕,不愿再称林奕含是“美女作家”。要是能重来,她许是更愿活成怡婷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