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易

记忆模糊了,大概是几年前。那时我正在为高考而苦恼,夜以继日的刷题吧?一个寂静如常的夜晚,清风寥寥,闷热沉沉,混混暗暗的台灯前,我正伏案埋头着。十二点左右,夜已深了,父亲打了个电话给我,电话里他那包含沧桑的沙哑声音,沉沉娓娓的跟我说贞海公去世了,跳坑自杀的……一阵诧异后我爷俩陷入了深深的沉闷。怎么会死了呢?怎么就放弃活着了呢?五楼的夜此时格外漆黑静谧,是了,夜已经很深了的,我不禁这样想着,哎……

村里一直是不富裕的,两座大山一前一后,肃穆的没有一点辽原,在幽深的山坳里,零零星星坐落着几户人家 。乡里的寥寥炊烟飘散在春天的阴雨里,夏天的沉闷里,秋天的萧索里,还有那冬天的凌厉里。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时光荏苒,唯独它的静穆不变。

以前村里每家每户都过着靠天吃饭的日子,一天天的,每个人呆呆木木的就这样过了下去。而贞海公他们家也如此。

他在我印象中,一直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地道道的农村人。那时我父母在外,我和姐弟作为留守儿童,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每天有干不完的农活,栽玉米,除草,上肥,熟了又要用背篓淌着汗水,一背一背的背回。夏天一天的劳作后,要直到晚上九点多才吃上饭。

记得那时,贞海公他老是来我们家看电视,总是和爷爷一起,在火炕上抽着烟,有句没句的聊着,那些亘古不变的话题。比如后山的野猪又猖獗了啊!比如那家的牛又范混吃了别人庄家啊!这样的闲适,对于他来说也许就是享受了吧?

他总是佝偻着身子,不苟言笑。一个人早出晚归,不知年岁地过着他孤独而又没人理解的生活。

他是有一个老伴的,但却是村里人口中的颠子。按辈分,我应该喊奶奶去了,可村里老小都那样称呼她,甚至贞海公也那样叫她。所以我也跟着别人那样,老远看到了那个本来我该叫奶奶的颠子,要么头也不回的迅速跑远开来,要么找一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大大咧咧的叫疯子疯子……

虽然她颠她傻,可她却给他生了两个儿子,按理说,他们三爷俩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也是能把日子过好的。

我想我还没有出世以前,他们应该是快乐的吧?后来他两个儿子都出去了,就他一个人带着颠子在那破烂不堪的木房子里生活。我上小学时,记得他家养了一个大黄牛,关在那木房子旁边,已经几乎要完全偏倒向一边的摇摇欲坠的烂棚子里。他很少与村里人打交道,所以那头和他一样沉默的老牛就是唯一陪伴他的朋友了吧!我想他应该是把对生活的心酸苦辣都悄悄地和老牛说了,才那样缄默吧!

他家就在我家旁边,坎上坎下,虽然属于低头不见抬头见,但从小到大我却没几次进他家里去过。记忆中的倒是有两次,一次是去借他的斗杆。在他翻寻时,我肆意的看了看。他家屋里仍旧还是泥土地,没有一块用水泥硬化过。高架的柱子横梁,显得四处空空荡荡。房子后面的木板已经腐烂了不知多少,那缝隙唯一的遮挡就是那些同样四处透风的柴一捆捆靠着。而屋顶已经许久未补填整理的瓦片,东一个西一个地露着斗大的窟窿。兴许上苍是想让阳光直接射到这个可怜的人家吧?却怎料雨雪窜了进去。

还有一次是他儿子回来了,叫我去他家吃糖。那是我打记事开始,第一次听到他儿子回来,以至于我十几岁了都还不知道他居然有两个儿子。但没几天又外出了,我是后来去他家的,所以也没能看到那个我应该叫叔叔的人。进他家里时,难得地从那张折皱枯黄,已经不能说满是沧桑,而应该说是和干尸脸一样的脸上,看到了笑容。是因为儿子回来的看望吧?还是因为……见他去里屋翻包时,才发现他已经没和颠子住一边了,他住在另外一边,同样是泥土地四处漏风的一边。屋里没有灶头,就只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中间有个火堆,里面还烧着火,却已将熄未熄。

他过的太辛苦了,别人活着叫努力,而他活着叫拼命,因为不拼命就没有命了。

颠子巴(奶奶的意思)就没有一天正常过,最正常时就是一个人痴痴呆呆乱坐在地上,喃喃自语。更多时候的她是在大吼大闹中度过,我想贞海公之所以和她分开,也许就是受不了她的折磨吧?嗯,她犯病时是会打他的。

他在村里似有似无,村里人经常唾弃着颠子巴,连带着也偶有人说他几句。其实他人很好的,村里办酒席,一般都是老老小小去吃一顿。像他不用帮忙也没有人会说什么的。但他总是把倒酒摆酒的活一个人包了,也许他是想不落人口舌,求个心安吧?也许他仅仅是想帮帮忙,干干自己能干的事。也许他是想借此机会,从生活的黑暗里向外看看,从人们所谓幸福的脸上,看看那所谓的美好是什么样,嗯,他也仅仅就是看看而已。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到县城里上了初中,再后来我又上了高中。由此也很少听到他的一切了,只知道快七十几了的他,仍旧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拼命地活着。是距离远了吧!也有因为他在村里的微不足道吧?微不足道到没有任何人去关注他,亦没有任何人去谈论他,谁叫他是一个被世界遗忘在那个角落里的人呢?以至于我对他的记忆都已经渐渐模糊了。

后来我读高中那会,随着改革开放和国家的发展,政府的优惠政策终于穿过崇山峻岭的阻拦,惠及到了我的家乡,那个偏远的小山村。政府直接来人,把我那个颠子巴接到了市里一个精神病医院里去了。他两个儿子虽然几十年没有回家过,但应该能养活自己了,而他也不用在土地里去拼命,养颠子巴和他自己了。本来一切都好了起来,眼看着黑暗已经消逝,黎明就要到来了,虽然晚了些,但总是来了不是。可谁知,哎……苦了一辈子,一辈子生活在黑暗里的贞海公却也疯了。是的,一辈子不管生活如何残忍对他,他都没有一点抱怨的贞海公,就在所有人诧异中疯了。就在一切都解脱了,生活终于开始对他好时,疯了。

他疯了的消息,也是因为有一次他一个人半夜跑去山里,被村里人知道了。在一个领头人带领下,全村的人都打着电筒,满山遍野的去找他。可能这是他第一次被全村人叨念着吧?那晚夜很深,漆黑一片,连星光都没有一点。也不知谁的一声大喊,得到了他的回应。幸运的是找到了,但也许并不是呢?只是打断了他所进行的事,只是让他想再一次奢望生活的光明呢?也许他没有疯?

夜真的有时好黑啊!让不知多少人迷惘,其实世人都知道黑暗终会被光明驱散,但夜长漫漫,长久了的黑暗让那颗原本相信美好的心,哪怕已经到了黎明,也选择了不去看看阳光明媚里清丽的风景,甘愿被最后一抹黑暗带着。

贞海公最后还是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跳了一个无人知晓坑,在无人知晓中死了。第二天晚上父亲连同其他人才找到,而我也是在那个夜晚父亲的电话里知晓的。

也许在别人看来,儿子已经在外能自谋生活,颠子媳妇也受到了政府的留养,甚至他自己也有了国家的补助。他应该是再也不需要拼命的活着了吧?可是谁知道呢?已经七十了的他,曾经活着是为了他人活着,现在终于可以了无牵挂的为自己死了,他怎么不会选择解脱呢?

前些时候,奶奶病重,我为此回去了一趟。路过他家时,我有意睥了一眼。屋子早已人去楼空那个栓老牛的地方被人种上了南瓜,院子里全是马尾草,高高扬扬的随风摇曳舞动着,阳光和微风是那么那么轻柔的待弄它们,它们顶头的天空也是一碧万顷,明明朗朗。瓦房颤巍巍的,除了更破烂不堪以外,就是平添了几许死气沉沉的阴森,倒是阳光终于照了进去。哎……也不知道那个铜仁的颠子巴怎么样了,她是否能知晓他已经去世了呢?

像他这样为别人活着,为自己而死的人。我们村里还有好几个,他们一辈子在生活的折磨下,灵魂被无数次蹂躏,拼命活了一辈子,最后唯一能为自己做的事,就是选择死的解脱。

我们家下面停车场旁边,住着我一个伯伯,一辈子的光棍,孤零零一个人住在村里为他们修的房子里。那天晚上他到我家院坝里耍,说是来耍,其实只是他一个人在哪里喃喃自语,他精神也有问题,经常语无伦次。有时父亲会叫他吃饭,可他却从来没答应过,吃我们家饭,好像是件非常可怕的事一样。一旦叫他,他在连连推迟中就摇摇晃晃走了回去。

刚好那晚,村里有其他人在我们家耍。见他走了,居然在背后说“脏兮兮的,要死不死。”听了这话,我什么也没说,就我父亲似笑非笑的应和了一声。

我的家乡有些人,是穷,但比穷可怕的是思想上的贫瘠。我的家乡有些人需要经济上的拯救,更需要灵魂和精神上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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