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里人声鼎沸,为了方便交谈,或是别的什么,尤里的身体几乎快要贴到了奥塔别克身上:“你杯子里的伏特加绝对不是美国货。”他在奥塔别克耳边吹着气。
奥塔别克端起酒杯抿了口,这两年他跟着缴获过小作坊的自制蒸馏酒,的确没有哪一回的品质比得上眼前这杯。
“你想知道酒是从哪里来的吗?”尤里的喉咙里含着笑意,声音已经蒙上一层模糊的暧昧。奥塔别克知道他要说什么,选择先发制人,趁着对方还未发出指令,就扭头一口咬了上去。他咬住的是尤里微微开启的上唇,撬开的是尤里没能来得及合上的牙齿。尤里在震惊之余很快展开反击,他已经完全将自己塞进了奥塔别克宽阔的怀抱里,双腿夹住他的腰侧,贴着他的胸膛,就像他们自出生以来就从未分开过一样。尤里的双手在奥塔别克颈间不安分地摸索,以至于奥塔别克必须分心腾出一只手绕到脑后紧紧攥住那双调皮的手,他的另一只手从尤里衬衣下摆伸了进去,在少年光滑的皮肤上一路摩挲、揉捏、挤压,激起怀中人一阵阵颤栗。奥塔别克的手指像是钢琴家般在尤里嶙峋的肋骨上跳跃,他的腰那样细,奥塔别克总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把对方捏坏。
“我们现在回房间来得及吗?”尤里趴在奥塔别克肩头,像只渴水的鱼,大口喘气。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答案了。”奥塔别克没有回答问题,他的声音一贯清冷深沉,哪怕在如此激烈的接吻之后,也听不出丝毫动情。
“罗德里格斯先生。”尤里跳下沙发,伫立在奥塔别克咫尺之前。少年耳根的潮红还未褪尽,就已然恢复了初见时倨傲孤高的表情,他俯下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起身上凌乱的衣物。他不屑于隐藏自己已经发生反应的身体,纤长的手指在掸平胯间的褶皱时,坏心肠地放慢了动作,若有若无地描绘出胯骨挺立的轮廓。
细腰,窄臀,明眸,朱唇。少年最迷人的身姿如此张扬地展现在自己面前,奥塔别克但凡自控力稍弱一点,都不可能抽身离开。
他们之间的关系本就是一场交易,奥塔别克相信自己的直觉。尤里身上有太多谜团,他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逐一解开。如果事情的幕后主使是罗德里格斯,那么一切都可以说通了。罗德里格斯是这座小镇最富有且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他是名声在外的乡绅,据说祖上曾经在欧洲受过封荫,是颇具历史的名门望族。罗德里格斯名下现有三座农场,两家报社,一家造纸厂以及克林顿钢铁厂70%的股份。克林顿钢铁厂在一战中大赚了一笔,罗德里格斯先生借此成功跻身百万富翁的行列。与他相处过的人都说他做事讲规矩,对下属也很友善,是一位“看不出铜臭味的百万富翁”。奥塔别克当然不会这么觉得,他两天前在停尸房刚刚被对方非难过。
大鱼暴露,然而酒被藏去了哪儿依旧是个谜。奥塔别克必须找到大量的走私酒或是账本之类的证据,才能将罗德里格斯告上法庭,他决定亲自前往罗德里格斯先生的府邸进行拜访。
第一天来到这座小镇时遇上的那群孩子再次跟上了奥塔别克,曾经得到过一颗糖的奖励的男孩仰着圆圆的脸,一边努力跟上奥塔别克的步伐,一边仰着脸冲着他咧嘴大笑。奥塔别克的身后跟上了一群小尾巴,小尾巴们嬉笑着互相推搡,所有的情境都仿佛昨日重现。奥塔别克在马路边拦下了一辆车,他回头面带微笑,对男孩摆了摆手,男孩立马高高举起手中闪闪发光的玻璃糖纸,用力地晃着热烈回应。奥塔别克转身的瞬间已经收起所有表情,催促司机前往五公里外罗德里格斯先生的府邸。
乡间小道没有铺石子,拜前两天那场大雨所赐,路面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司机一再解释自己驾驶技术高超是镇上最好的司机,但实际情况却是奥塔别克不得不用右手死死撑住车顶,以免驶入坑洼中时撞到脑袋。
驶过最泥泞的路段,拨开一片茂盛的野蔷薇,一座三层楼高的独栋建筑赫然出现。高大气派的院落外用花岗岩铺出了一条长约两百米的道路,小汽车逐渐驶近,奥塔别克趁着这段时间稍稍整理了下自己的衣着外貌。他只是来探明情况,在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他还不能揭底。
“欢迎前来拜访,探员先生。”管家抢先一步为奥塔别克打开车门,含笑鞠躬,如是说道。奥塔别克忽然背脊一凛,颈后顿生寒意。他并没有提前预约,按道理来说罗德里格斯这种身份的乡绅每日需要应付大量社交活动,没提前预约就能直接见到他的概率简直微乎其微。但现在,罗德里格斯不仅知道他已经到了,而且还知道了他是谁。奥塔别克将外套递给恭候一旁的管家,沉住气,踏上了这条极可能有去无回的道路。
他步伐沉稳,尽可能维持着表面的从容。他每走一步都在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一道火花突然在黑暗中炸开——那枚男孩举在手上同自己道别的糖纸!那不是自己送给他的糖……奥塔别克的脚下顿了顿,之后再往前,每一步都带上了令人窒息的重量。
奥塔别克被领到办公室模样的房间门前,房门大开的宽敞空间里,一张长约三米的乌金木书桌赫然入眼,十分气派,越过书桌,窗前侧身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奥塔别克只能看见他线条刚毅的侧颜和布满白发的鬓角,还有他垂目注视着的窗沿。窗沿上歇了一只雪白的大鸟,虽然中年人尚未对奥塔别克的到来做出回应,但那只鸟却警觉地扭过头,烙铁般的眼神紧紧钉在奥塔别克身上。
“去玩吧。”中年男子开口说了句法语,大鸟闻言猝然张开双翅,震出一圈气浪,虽相隔数米,但奥塔别克还是被这股腾空而起的气势给怔在了原地,也就是在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大鸟”,这是一只白隼,是天空中的王者,是只可远观的猛禽。
罗德里格斯年幼丧父,一直在母亲的精心指导下接受教育,天资聪颖。罗德里格斯家族是衰落的书香门第,母子二人空守一座老宅,院子里荒草丛生,院外门可罗雀。罗德里格斯自小就了解了人间冷暖,那些当年号称和父亲、祖父是“莫逆之交”之交的朋友们,一旦发现无利可图,立刻如遭到驱逐的乌鸦一般一哄而散。罗德里格斯是这个家族第一个开始做生意的人,他从木材生意做起,亲自前往东南亚探查数十次,在当地建厂和当地政府搞好关系,淘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然后他又在美国中部参与了采矿和冶金产业的投资,呕心沥血数十年,冷暖自知。五十岁一过,罗德里格斯先生便彻底放弃了任何事都亲力亲为的习惯,回到小镇,隐居二线,过上了看似与世无争的生活。
罗德里格斯对奥塔别克的来访毫不意外——这点从事前派管家前去迎接便可看出,可见他时刻掌握着这座小镇蛛网一般纷繁复杂的信息脉络——孩子是最好的眼线。
罗德里格斯没有询问奥塔别克来意,作为主人,他主动带领这位不速之客参观了自己的府邸,期间甚至没有让管家仆人伴随左右。罗德里格斯说了一些自己过去在国外的见闻,感叹道世界之奇妙吾等即便穷尽一生也难以触碰千分之一。说这些话时,罗德里格斯的表情毫无波动,但他的脸上又分明带着笑意,奥塔别克心中了然,这位了不起的商人估计这辈子都戴着一张无法摘掉的面具。
罗德里格斯知道奥塔别克是谁,自然也知道他在寻找什么。所以当他带领奥塔比克参观完美丽的后院后,预示着他已经尽地主之谊,把自己的一切都展示在了奥塔别克的面前。奥塔别克不知道这举动算坦白还是挑衅,总之,都有股自负的意味搅在里面。奥塔比克谨慎地提出自己能否参观地下室,罗德里格斯大手一挥叫来管家,让对方带着“这位年轻的好奇先生”前去参观。
奥塔别克被盛情挽留吃了顿晚餐,出门时院子门口甚至已经停了一辆等候多时的黑色劳斯莱斯。结束这次诡异拜访,奥塔别克坐在车厢里,皱眉沉默不语,试图再次理清已有的看似杂乱无章的信息。也许是车内气氛太过压抑,司机开始主动搭话:“这位先生,您来到小镇多久啦?”
“几天时间。”奥塔别克的回答十分简短,释放出了“此刻我并不想交谈”的信息。司机乖乖闭嘴,专心致志地开起车来。
奥塔别克将目光投到窗外,太阳已完全隐匿,彼时天色尚未全黑,远处天边溢出最后一道光彩,在稀疏的树林上边又添了几笔寥落。树林,树林,奥塔别克眼神逐渐犀利,心头骤然一紧,觉得眼前这幕似曾相识!
“这片树林是小镇最东边的那片树林?”奥塔别克厉声喝道,虽然内容是毋庸置疑的疑问句,但气势远超疑问,“希伯来街最尽头的那片树林是不是连着这里?”奥塔别克从后面伸手牢牢攥住了司机的衣领。司机慌忙将车停下,不敢回头,哆哆嗦嗦地回了句:“是……它们确实连在一起。”
话音未落,奥塔别克就跳下了车,并且迅速消失在一人高的灌木丛里。
如果是全民参与的制酒贩酒行动,勾兑酒精的工厂和仓库会隐藏在哪里?哪里有足够大的地盘,又同时满足引人耳目、交通方便这两个条件?不允许外人和孩子靠近,真的是因为树林里有一群凶猛的墨西哥狼吗?男人进去打猎?女人进去捡野果?他们究竟进去干了什么?
奥塔别克将子弹上膛,打开保险,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往丛林深处走去。脚下枯木脆响,林间飞鸟惊起,野兽低鸣,仅剩的光亮正在被黑暗不断蚕食,奥塔别克目之所及,危机四伏。而他,只有一把柯尔特手枪和十发子弹。
奥塔别克离开这座小镇时,小镇正陷在一场气氛诡异的狂热漩涡里。上司告诉奥塔别克,虽然找到了足够的证据证明罗德里格斯是走私、制造、贩卖酒的主导,但他有足够的钱和足够的人脉可以让自己免于牢狱之灾。奥塔别克默然接受了这一现实,他已经完成了任务,对任务之外的事情毫无兴趣。
奥塔别克在清点走私酒的地方找到了尤里,少年不知道用了怎样的手段,居然买通了看守的警察,让自己得以进入警戒线内。
“可惜了这些伏特加。”尤里双手插兜倚在木质栏杆上,望着被警察和探员一箱箱往车上搬运的酒,一脸惋惜。
奥塔别克和尤里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望着卡车上忙碌的同行,露出了来到这座小镇后的第二个微笑。
“罗德里格斯居然给这些伏特加取名叫‘珍珠牌’,那我以后要是卖威士忌,是不是应该叫它们‘玛瑙’?”少年提出了一个有趣的想法。
“都是俗气的名字。”奥塔别克将帽子取下,扣在了尤里的额头上,宽大的帽檐瞬间遮挡住了尤里双眼。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尤里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在他骂骂咧咧手忙脚乱取下帽子的途中,奥塔比克已悄无声息地走远。
奥塔别克作为案件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必须出席罗德里格斯一案的庭审。而在此之前,参与制酒的摩尔和与接受贿赂的杰克逊探长已经遭到处理。罗德里格斯被指控犯有私自制酒、走私酒、贩卖酒、聚众饮酒以及雇凶杀人和实施贿赂等罪行,虽然恶行累累,但在听到法庭宣判罗德里格斯需在当地监狱劳役五年时,奥塔别克还是十分惊讶。前来旁听的基督教妇女禁酒会、全国禁酒改良党、反酒馆联盟和清教徒代表在庭内庭外大呼胜利,甚至有个别激进分子振臂高呼要求判罚罗德里格斯终身监禁。庭审在一片混乱与嘈杂中结束,奥塔别克准备离开时,法院的工作人员找到了他,告诉他罗德里格斯先生提出要见他一面。
这是时隔三个月的再见面,罗德里格斯虽然已经身陷囹圄,但脸上依旧保持着那副面具般的得体笑容,从容自信的派头仿佛他此刻正坐在自家的会客厅,而非法院拘留室。
“禁酒令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罗德里格斯的开场十分直白。奥塔别克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任何表情或言语上的回应,因为他思考过这个问题,得出过同样的结论。
“暴利会使任何人疯狂,我走了,势必会有人填满我留下的空缺。”罗德里格斯显然受过专业的谈话训练,他对每个单词重音和断句时机的精确把控让听众十分受用。
“很快就会有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我做这件事,一是为了赚钱,二是为了把控整个行业。现在,事情已经失控——从我被判五年监禁可以看出。有人不希望我出去,五年,足以让另一个巨人崛起,同时完成更高明的迷魂阵。”
“也许他们早已伸出触手,在黑暗之中,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罗德里格斯脸上的笑容终于褪尽。
1929年5月21日 《佐治亚州新闻》头版
玛瑙酒事件愈演愈烈,饮用者或终身瘫痪
昨日,州政府发表声明,称在佐治亚州南部发生的“‘玛瑙牌’威士忌致人失明”现象愈演愈烈。州政府相关官员表示,“玛瑙牌”威士忌系工业酒精、工业可塑剂、色素等化学药品勾兑而成,毒性极强,在此呼吁广大群众不要购买和饮用来路不明的酒类饮料。
讽刺的是,昨天恰巧是罗德里格斯入狱一周年,群众纷纷走上街头,抗议政府不作为。目前,佐治亚州南部城市的医院里已经入住了大量“玛瑙酒受害者”,病情严重者或已经被医生诊断为终身瘫痪……
有学者再次对美国宪法第十八条修正案提出严正抗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