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生》四姨告别宴

        9岁那年,我从一个懵懂无知少年,第一次经历亲人间离别。母亲带我去石家庄火葬场参加四姨遗体告别仪式。那天看到了很多不熟悉的亲戚,也看到了很多种哭泣。

        那天,天灰蒙蒙的,在上安随姥姥家一众亲戚在瞒着姥爷姥姥的情况下,乘坐四姨夫的面包车,到市区参加葬礼。那一天,母亲在车上一句话也没说过,只是紧紧的握着我的手,以前母亲的手都是温暖的,而那天的手却格外的冰凉。听着车上,其他人有说有笑唠着家长里短,似乎并不是去告别一个生命,而是迎接新生一般。年少的我感觉仿佛置身于一种寒气森林,雾气中有无数的张牙舞爪的恶魔,舔着舌头四处嗅着猎物的样子。最为恐怖的是到达火葬场灵堂那一刻,群魔共舞都开始张牙舞爪,一下子都鬼哭狼嚎的表演。在车上原本笑得最大声那个,此时却哭的最凶,几度昏厥,踢腿闹腾,嘶吼啼叫仿佛要告诉全世界,哭喊着“疼煞我也,四姐怎么就这么走了吆…你怎么这么狠心…连你妹子最后一面都不见”。而母亲只是死死拉着我的手臂,重量仿佛如一块巨石压在我半侧身边,眼睛里分明有硕大的眼泪已经沾湿我的大半个衣襟,可看到10岁表哥那一刻,还是止住了快要留下泪水,而当随着人流围绕冰棺瞻仰四姨的遗容时,母亲久久抚摸着四姨枯瘦的手,而被哭闹最凶那个表姨推搡着快走时那么无助,那么恋恋不舍得感觉。还有看到四姨粉白特意被修饰过的脸时,刹那破防的要哭出声又极力扭头不让眼泪滴在逝者身上的那种决然,让我还不懂得生死离别意味着什么的人,感觉到一丝莫大悲凉。

        当全员告别结束,遗体送进火化室等待火化时,走出火葬场后厅大门,看到一向如王子一般备受宠爱的表哥,此时落寞在铁栅门上攀爬使劲儿幌子门槛。似乎像通过这种方式,唤醒躺在里面人。那种犹如被抛弃在风中小草般得不到回应,没有人关心,极力寻求关注的小身板时,母亲再也压抑不住情绪,上前紧紧抱住了他,让他以后好好听他爸爸的话,承诺他一有空就来看他,或者他难过时伤心了也可以去找小姨,小姨家就在儿童医院,很近。母亲就如此絮絮叨叨的嘱托了他好长时间,而那一刻我就仿佛置身于放映机前看着一幕,仿佛我并不再这个空间,身边匆匆寄过的人群,川流不息的声音都那么漫长而悠远。直到那个哭的最凶的表姨在面包车上喊着母亲上车“二姐,快上车,人那边都安排好了,别耽误人家开席,不是光咱们娘家人,还有很多四姐的同事领导啥的,让人等久不好…”母亲本想拉表哥一起走,却被表姨拉走道:“宇,有他爷爷奶奶照顾,你起什么劲,毕竟以后他都要靠他们…”。

        当我们被拉上车时,看到是一脸不舍又有一脸不知所措迷茫的表哥,双手挂在栅栏上,顶着我们远去面包车。

        到了河北饭店,人员基本已经到齐,看着各个桌上推杯换盏,互相恭维互相乘机拉拢关系,互相结识各种事业同志的人。嫣然忘记这是一位逝者的告别宴,对于更多人来讲更想是一种结交贵人的酒局。母亲所在这一桌四姨的娘家人中也不乏这样的人,堂兄弟姑表妹包括亲兄长都是一转刚才在礼堂上悲情,转而欢声笑语端起酒杯去各桌敬酒,认识人脉开阔资源。而母亲似乎与其格格不入,只是默默听着,对于酒宴也没动筷子,只是中途给我加了两次菜,一次松鼠桂鱼,一次四喜丸子,最后在水果拼盘上夹了一块西瓜,西瓜让我吃了,她留下了西瓜装饰一把小纸伞。

        下午,所有人都乘坐面包车回去的,母亲带着我独自又回到火葬场,和姨夫表哥一起帮四姨收敛了骨灰。表哥为四姨挑了一个紫檀红木骨灰盒,工艺挺好的。表哥始终没哭没闹,表哥比我成年后母亲离世的状态稳定的太多。我不知道是表哥那时是过于成熟,还是富裕家庭成长孩子情绪控制能力就这么强。骨灰被工作人员,推倒在火葬场后面花坛边,捡骨灰的人很多,一家一堆,哪天空气湿度很大,空中还有挂着小型旋风,每当旋风经过都能掀起地上的骨灰,所以基本上扫不到多少骨灰,还有些没有完全焚烧赶紧的骨头,还要用锤子敲碎装进骨灰盒,放到集体墓墙供奉。那时候,我才知道人死后原来只有这么一点点。

        母亲又嘱咐表哥一些话“让他听姨夫话,好好学习,好好长大,努力成为你妈妈希望你的样子…”才拉着我乘坐客车顶着星辰返回了大山深处我们的寒窑。并非母亲不想管表哥,表哥以前如同王子一般生活,她自知我们这种农村寒窑提供不了他好的成长环境。即便表哥没有了母亲,他还有他父亲爷爷奶奶,他在他们身边最差也比在农村强。不像我们这样三餐不温饱,四季一身衣,学还没得上。母亲也只能每年都在纳鞋底做棉衣时给他多做一套,其他也帮不上忙。而且那时的母亲,好像也时刻在准备着和我们做道别。她一直想拍一张全家福,给我们留作念想。即便四姨去逝给我很深触动,但其实我那时还是不到死亡的意为什么,所以也不懂母亲时常奇怪的举动。直至多年后还知道,一个人每天都处于死亡边缘,但内心还有牵挂的不甘心和无助。

        而对于四姨记忆,我还停留八岁哪年,四姨带着表哥和三姨家表姐表哥到我家玩的场景,虽然四姨那时已经身居高位,却从来没有嫌弃过自己姐姐,也是两个在市区工作,却是唯一会主动带表哥看望穷亲戚的认家门的亲人。那时,四姨还很健康。表哥那时也像一个王子,肆无忌惮爱搞怪。会在不熟悉的山路上骑着二八大杠带着我姐和上行公交车擦边而驰。张狂的性格与我们小心翼翼的性格完全相反,会在秦皇古驿道的长城上肆意呐喊,奔跑追逐嬉闹,琢磨任何人,但也都能逗笑大家人。那时他就像一个开心果,无忧无虑肆意的生长。而四姨也似乎是刻意让他看看四姨曾经艰苦工作环境。这也许就是穷人和富人的区别。既有能力海阔天空见识别样人生,也能忆苦思甜回归最初的起点。那次我们送别四姨,是随着夜色,一路上一起在田间挖菠菜和辣辣菜,那时却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如此活力四射的四姨。

        而对四姨更多记忆,是从母亲的故事里,还有曾经每年过年时姥姥家家庭聚会,当然也有一两次母亲去市里看病借宿在四姨家场景。记忆里,每年过年,母亲都会吓我们说,“要好好学习,你四姨可是老师,小孩子不可以说谎,一说谎我们发现不了,你四姨可一眼看出来,你四姨教学生可凶了,看见你姥爷门后面那个扫帚条没,那是你四姨以前教具,专门教育不听话的学生的。”所以,我们姐弟其实每年过年去姥姥家挺怕四姨的,但其实四姨一直没有那么凶过我们,反而是每年会给我们买很多笔和本,给我们读书用。而在母亲回忆中四姨能当上老师非常不容易,她十三岁还开口说话不利落,后面经过她自己不懈努力才有了如今成就,她也是母亲供养出来最值得骄傲的妹妹,所以母亲每次谈起四姨都能感觉她从内心生出自豪感。不仅是四姨对兄弟姐妹的照顾最像母亲,也因为四姨培养很多学生都成为优秀教师受人尊敬。

        而在四姨走后几年里,母亲也履行她的承诺,每年祭日都会带着我去市里的公墓和姨夫表哥一起给四姨扫墓。虽然,这有背其他姨姨们意愿,她们觉得扫墓这件事人家自己人去就可以了,毕竟我们是外人,显得我们怕姨夫照顾不好表哥,最后成了挑拨离间人家父子关系的人,也有人在背后议论说母亲是看上四姨家背后关系。可是母亲从来就没有四姨夫和表哥说过什么,从来带着我都是到墓园口等着姨夫门一起去祭奠完后,每次姨夫说一起吃顿饭,母亲都婉拒,拉着我就风尘仆仆往家赶。从来都没有求过四姨夫做过什么事。只有两次是姨夫帮过忙。一次母亲送大姐读技校时报名费中里面有张假钞,被人扣住是四姨夫出面化解的,再有一次是我考大学查是否被大学录取时,周围人都说我考的是野鸡大学,每天我周围充满各种消极的声音,自己情绪也不好,那时母亲主动给姨夫打过电话让姨夫帮我看一下这所大学是否正规,是不是真的被录取。虽然确定是真的,堵住当时蓄意挑起事端谣言的口,但也给母亲留下了确实图四姨的背景关系口实,即便这是虚假恶意杜撰和抹黑,但也堵不住刻意污蔑。

        记得好两次在墓园门口等姨夫他们,时间太长,尘土让我们变得灰头土脸的。好多人都把我们当做在墓园了看自行车的,还问我们怎么收费。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原来这样还能挣钱。最后一次去墓园祭奠四姨时,那里门口就有了专门看自行车收费的人员。

        再到后来,家里发生巨大变故,父母双方的父母都需要照顾,还有被村霸欺负让母亲再也抽不出身去市里祭奠四姨。母亲就每年到四姨祭日时,到村里的三叉口祭拜。依稀还记得,母亲赶在四姨头七,为四姨做的金山银山,那时候母亲,为了赶制没日没夜叠元宝插花,母亲做的金山银山是实心填满的,和现在丧葬店里面摆的只是表面一层内部空心的不一样。而且是那得三四倍之大。只是当时姨夫没时间开车来取。母亲最后在三岔口给四姨烧掉的。这也许就是一个姐姐对妹妹最深眷顾,哪怕知道一切徒劳也想把最好的留给她。

        直到现在,我们每年母亲祭日时也会在三岔口给四姨烧一些冥币,作为祭奠。虽然已经记不清楚四姨具体是哪天祭日。但清楚母亲不管何时都惦记这个妹妹。


        刘白

匆匆过客几回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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