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生二十载,可谓半生、大半生都于外出求学中度过。所谓家乡,似乎只偶尔闪现在“童年”这两个轻盈而又沉猛的文字里。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把心从一个心盆放置在另一个心盆里,这种宛若重生的天覆地翻的绮丽过程让人于昼时狂欢着迷;而于夜时,于天地合一,暮鼓沉鸣之时,只得跪吻脚下这承载肉身的城市,叩拜承载心灵的城市,只有于这寂寥之夜,竟才恍然惊梦:原来心,是一直都被放置在家乡的。
前些时日,春节放假归家,家,如如寻常。家里白净明亮的光线、嘈切的家常唠叨倏然间就涤净了数月以来淤积在身上的灰尘与戾气,即便是在瑟冷严冬里,也感受得到春气盎生。似乎把心灵放置家乡,本就该如是安心。
假日其短,很快我便回往求学之地,但从出发之日起,之后的每一天,鼻腔都干燥至极,甚或时常流出血来,哪怕作尽措施也于事无补。鼻翼几次颤动后我便似是找寻到了如是反应的关键:水土不服。
很有道理,也没有道理。于脚下这座我了解远超家乡的城市,我度过的年岁还超过了家乡,可回家短区十来日,回到此地,竟也水土不服?
但事实毕竟如此。我苦想数日,忽然才明白这个道理:因为心,一直都被放置于家乡,所以无论身居哪一座城市,永远都只是客居罢了。
以前每每与人介绍自己时常说自己来自心居的城市,可有时我也想,我生于斯,却并非完满长于斯,我真的该说我来自心居的城市吗?不然,我又该说我来自哪儿呢?所幸虽多年在外,但口音倒未被洗炼,我操着不浓的口音,所幸还抓得住返乡的车票。
鼻腔所流出的血大概也是印记吧,离开心居的城市,陌生的熟悉大地便以如此巧妙独特的方式来唤醒我心底里的记忆,让我记得我与家乡的血缘关系。
所以心又安何处?惊梦之后我自问。是否人身的迁居一定要掀走住居心灵的草屋呢?我倒觉不必。因为你也挪不走。自我的呱呱坠地,自我与家乡每一寸土地、每一息空气、每一座山水、每一幢房宇产生血缘般的联系后,心就于此深深扎根了。我结得出果实,可我离不得这片大地。
“凤凰鸣兮,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每一次听觉这句祥瑞之话,我却都常自落泪,仿佛成了寂寥大地里生的那只无定所的凤凰,而那永驻高冈的梧桐啊,便是我不移的家乡。
鼻腔里的红热是家乡对我的提醒,告诉我心之所在。一番明悟,从迷茫的泥沼里抽出身来,从此后便不会忘了。
今后我必然仍会常待在外地,回乡之时仍或很少,但却绝不会再忐忑不安,身上灰尘与戾气也可自净,一切便是新的,因为此处安心,何惧离身呢。
因为从家乡抽汲的每一滴鲜血都会裨补自身,对着书籍的每一次沉默尖叫都不会再垂泪眼角。
我便是身居此处,我便是心安家乡。
如此甚好。
二零一八年三月九日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