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真奇怪

一两衣 摄

上周五在图书馆看了五大本摄影集,被西班牙摄影师Cristobal Hara的摄影集Vanitas摄住了。

想拍照。

对摄影暌违已久的悸动顷刻倾覆周身。

去年跟着一个面颊凹陷、眼神坚毅的严肃的中年女人上了一年的摄影课,她是我刚入大学的噩梦,虽然那时惧怕的科目很多,如今也有很多畏惧,前者是出于无知,后者却是因为敬畏。

我们的教室在负一楼最里间,雕塑课的车间就是隔壁,在她寥寥无人又左右无话可说的课堂里时常清晰地听见木槌、锯子等等工具的声响。要知道,为了放幻灯片,教室总是被捂得透不进一丝光,她的脸色阴沉沉的,只有荧光白惨惨地打在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教室里便更静了。

我不怕这安静,因为我也听不太懂他们要谈的东西,我既给不了回答,也无法深入交谈,能够着三分,大家恐怕就会拍手说:很好了,很棒了。

这自然是对一个外国学生的“特殊福利”。

同学们对我包容,但课业却不会例外,她可能是我遇见的最铁石心肠的大学老师了,也有几分冷酷。

我们鉴赏了很多摄影作品,作业是人像、风景、记录、静物、胶片摄影各一份,其中还包括光绘、蒙太奇照片、光影练习等一些基础的学习。

可是,老天啊,我连一台相机都没有。

我只好时不时笑嘻嘻地、像个傻姑娘似地跑去找一旁摄影设备办公室的安东尼奥借相机,老实说,别觉着他的名字好听,他可是个大肚子、不修边幅、头发青白夹杂的半老头了,还有些脾气,挺固执。他每次瞧着我我口齿不伶俐却又努力表达的样子,就表情夸张地反问:“什么?什么?”然后哈哈大笑,这样子,我的相机却比旁人好借几分。总的来说,虽然听了不少大家对他的牢骚,我却觉得他是个可爱的人,从没为难我。

可我那摄影课的女老师啊,是我的女魔头啊。

上课的解说太快,我下课战战兢兢地等她,等她和每个比我说话通顺流畅的学生交谈完,嗫喏地问她作业是不是这样的或到底是哪样的。她未等我完整地吐出几个句子,便已经不耐烦地打断:你去问同学吧。

我心里如遭雷劈,实在措不及防,内心虽然波涛连连,脸皮却不能撕,为难地笑着看向周围,幸好有人伸出援手,招我过去,简单解释作业内容和要求。

我们这门课,大概是有一半老师不太近人情的原由,开学第一节课的热闹急速消散下去,后来说人来得多,也顶多几根手指头的数。

我几乎每节课都去,从不敢迟到早退。因为老师性格如此,至少要向让她证明我向学的诚心,我那时最怕的就是挂科、留级,毕竟小语种国家的留学生大多都要多读一两年,转专业、休学、辍学也不少见。

一个学期要结束前,我们集体去了一趟马德里,主要是看展览。

不少学生都推着行李箱,打算在马德里度过一个周末,我也不例外,多数人都在客车站的外的地铁口碰了面,最终在一家私人展厅外集合。虽然是冬季,但那天天色很好,阳光也暖洋洋的。我们一个展厅接一个另一个看,脱离了那家沉闷地下室般的教室,老师的脸也带上了笑意,大家都很轻松。

直至下午,到吃饭的时间时,我们站在马路边商量去哪儿一起吃个饭,附近的餐厅进去看了又出来,学生们都觉得贵。正在转移往别处找店时,我才察觉我的行李箱不见了,落在了刚刚的展厅里。

末尾的老师和同学没急着走,待我急忙跑上跑下,喘气赶回时,她们三四个人在原地等我,而其他的人早不见了踪影,可能是因为兴奋,发过去联络的短信也无一人阅。于是,就余我们一行五人了。

我有些愧疚,她们都没当回事儿,穿插进小巷里,我跟在后面,拖着骨碌骨碌转动地银色箱子,最终在一家典型的酒吧式的餐厅里落座。

她们问我吃什么,我对西班牙菜了解不多,那时候随手指的吧台上的吞拿鱼派。

老师看了我一眼,告诉我:这叫Empanada de atún。

我跟着读了一遍,她又重复一遍。

如果西语里有类似字正腔圆的词,那一定能用来形容她的说话方式。

同行的人里有快四十岁的同学,因为年龄相近、阅历丰富,她和老师聊得很来,我在旁边坐着听她们成两组人说话,有些被自动隔离开,语言还需要辨认的阶段里,总是像个局外人。

食物一样一样地上来了,每人一盘,有考土豆和火腿、肉排之类的,我记得特别清晰地是她面前那盘清淡的沙拉,很像俄罗斯沙拉。她用一个小勺子一点一点的啄食,直到我们离开,都还剩大半盘。

后来,那位年纪颇大的同学告诉我,对于西班牙人来说,她这样的外形,算是漂亮的了。这个女人,总是将自己收拾得很干练与优雅,在课间休息时会偶尔含一点巧克力或者抿口果汁。据说,学校里有些学生都喜欢她,她的男朋友就是其中一个学生。我听见时,满脸惊讶。

我们一行人在她的提议下,去了索菲亚皇后国立美术馆里参观,以前那里是精神病院,里面走廊又长又空,地下展厅阴冷深沉。我们走进像是岩洞的展厅,只有一盏灯悬在头顶,撑起整片光明,设计很巧妙,当人在灯近处走过时,光被遮蔽大半,而身影却被投射到对面半凹进去的山洞里。这样的空间里,影像被扭曲、削弱得很彻底。

我们驻留在里面,她们小声地交流着什么,而后,我们又随着她坚定的背影,离开了。

我最后一个出去,觉得里面一秒都难捱。

大概走了大半个小时,在放有毕加索的作品的展厅里,我们结束了这段行程。她笑着说道,要去接孩子了。

我其实有点恍惚,因为这一段额外的行程开始和结束一样突然。我看见她离开的时笔直的后背和姣好的身影,难以想象这已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

这次旅程,隐约转变了一点我这稚嫩的年轻人那直观的看法。

然而,在圣诞假期后,交作业时,她又血淋林地打碎了我才竖起的好感。我艰辛写出几页纸的总结,她只稍看了两眼,随手放桌上,直接说道:不是这个。

原先想问她,她没耐心解释,只有到处问同学,出了岔子,只直接不接你的成果,况且摄影课,难道不该看重照片吗,盯我的文字总结这么紧,做什么?

我满腹牢骚不敢说,又委屈又憋屈,听了她解释,又回去重做。

没多久,按照欧洲这边的学习制度,我单独约她,请教她指点我拍的照片。却十分钟不到结束,期间她接了五分钟电话,剩下几分钟,她好整以暇地等我发言,也不做多于评判,最后有人敲门入内,她似松了口气,就这样草草了结。

下半学期的课,我们开始学习胶片摄影,暗房成了我最喜欢待的地方,我摘掉眼镜,在微弱的红光下转动、调整仪器,站在水池边看着表计算时间,一道道地夹照片过显影、停显、定影液体。

许是因为用了心,有一张照片她格外喜欢,是将我的照片和一张黑夜里狰狞的树木拼在一起合成的。她反复看了几遍,也颇为耐心地给我指点几处。

还有一份作业是,选出喜欢的照片打印出来,并找不同的材料、媒介拼接或者黏贴在底照上,我很喜欢也做得挺好,摆着课桌上一字摆开等同学、老师点评,这时她又变得耐心了。

两个学期过得很快,最后一天交作业时,我们抱着打印好的文件排队交作业,我是最后一个。

她这时像换了个人,格外柔和,一页一页看了照片,认真核对,话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的是那几个作品,不好的是另外几个作品。最后,她问说过几天就可以来把作业拿回去。我说过几天就回家了,实在不行,机票订好了。开学再来拿吧。

她倒是挺惊讶地反问:噢,你明年还在?

我笑笑地说:我不是交换生。我明年、后年、大后年都还在哩。

我们的成绩恰好是在我上飞机前两天公布,要是考不及格,得补考,那就意味着六月份不能离开,得留下来补考。

我满心虔诚地看成绩时,所有科目都过了,摄影课她给了个7.5分,蛮不敢置信的,比我拿了9分的理论课都还诧异。

而这一年,总算就这样过去了,我坐上飞机,那也是我出国一年多第一次回家,身上的包袱暂时落下了。

直到昨天在学校碰到她,我才想起我至今还未找她要回我的作业,时间一眨,流水一般淌过,毫无声响,可一刻不停。

我看了这几本摄影集后,当天晚上就按捺不住心里的冲动,一个人独自去河边摄影,或坐、或蹲、或俯身、或仰头……一个人在寂静地夜色里玩得惬意畅快,当我在小路尽头时,一转身,看见黑糊糊地背景下斑驳的墙面上,画有风格抽象、色彩丰富的女子半身像时,被吓得连退几步。

我突然想到,我那位同学说得话:有喜欢她的人在这座城市的角落里画满了她的画像。

原来是真的。

总之,我因为近来发生的这几件小事,想起了她,继而写下了这篇文。

人啊,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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