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拯救

林亦然在那个早晨，还像在学校里的无数个早晨一样，平静地开始了新一天的学习和生活。她的举动令所有的人都始料未及。

所有的人都惊诧于她为什么可以那么平静？为什么可以那么毫无所谓？为什么可以那么云淡风清？她不应该是受害者吗？她不应该终日以泪洗面吗？她不应该是一幅世界末日的形象吗？她怎么就可以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又开始正常的学习和生活了呢？

这严重不符合一个受害者的形象啊！

于是林亦然又一次站在风口浪尖上。这次即使是她同寝室的室友，即使是亲眼目睹了她受害结局的同学也有很多人都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林亦然从众多的眼神中感受到大家对她的同情、疑惑、不满、冷漠、嘲讽、鄙视、唾弃、甚至仇恨。

可这些又怎么能责怪大家呢？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呀！同情弱者、同情受害者是人的一种天性和本能，深谙中国文化的林亦然不是不清楚，可她就是不想成为大家眼里被欺辱、被损坏的形象，哪怕她的内心已经千疮百孔，她也还是不想成为泪水汪汪、蓬头垢面、受人同情的弱者、受害者。

刘海洋在很多个场合碰见过林亦然，但林亦然好像不认识他了，有时她从他面前走过，漠然的表情、瘦削的身体令刘海洋仿佛百爪挠心，心痛难当。

刘海洋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林亦然。

学校里关于林亦然的传言太多。因为没有人目睹发生那件事的过程，大家知道的只是校方通报的结局，唯一的亲历者林亦然从来没有说过关于那件事的任何细节，反而使整件事充满了扑朔迷离的神秘意味，各种说法莫衷一是。

当刘海洋在学校的通报栏上看到那个男生的信息后，他想起那个曾经在三教他们班教室外站着的高个男生，想起那晚林亦然的痛苦和无措，想起林亦然为了摆脱那个男生的纠缠而向自己求救时的表情，想起月光下林亦然流泪的面庞，她那悲伤的情绪很长时间都让刘海洋无法释然。

林亦然是无辜的！无论别人怎么说，我都相信她是最好的女孩，是最善良单纯的女孩，是最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的女孩。刘海洋在110寝室如是说。

林亦然每天重复着读英语、上课、吃饭、上自习的生活。她只是更加沉默了，有的时候一天都不会说一句话。她陷入沉思的时间越来越长，有的时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思绪飘到了哪里。

林亦然的体重在那段时间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失常，重量锐减至八十斤。这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行走的晾衣架，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只要微风一起就能把她吹的无影无踪。她的一双眼睛在那个愈加瘦削的脸庞上显得更大了，常常会给人一种只剩下一双眼睛的错觉。

也就是在那一段时间里，林亦然患上了失眠症。这对于原本相当嗜睡的林亦然来说，是过去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事。特别严重的时候，她几乎彻夜难眠。

睡不着觉的时候，林亦然会拚命地回想她脑海中记忆最深刻的画面，那个曾经的夏日悠长的午后，在老家老旧的平房里，午觉醒来，暖烘烘的火炉上，有汩汩的热气从炉灶里冒出，房间里飘荡的是煮熟的豌豆的香味。那香味仿佛隔了十几年依然清晰地让林亦然感到醇厚和亲切。母亲在屋外打扫卫生的身影，像一幅经久不衰的油画，深深地烙印在林亦然的心上。让她感到那样的安慰。还有冬日里那漫天的鹅毛大雪，自己穿着厚厚的棉衣，像只笨拙的企鹅，踩在齐脚深的雪地里，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声音，那声音穿透了时空的阻隔，像最美妙的音乐，长久的回荡在林亦然的耳边。

林亦然蓦然发现，自从那个夜晚之后，她一下没有了眼泪，就像身体里藏着一部超大功率的抽水机，在那个夜晚一下将她体内的所有水分全部抽得干干净净，她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能够因为伤心、因为喜悦、因为哪怕一点点小小的感动而热泪盈眶了。那个曾经动辄就哭、动辄就泪流满面的女孩真的不见了。她的身心在一夕之间变的荒芜、干涸、龟裂而凄凉。

方言有一次在信中说：林亦然你不能再折磨自己了，你现在做的是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你用他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是相当愚蠢的行为。如果没有办法解脱就多听听音乐吧，听听维瓦尔第，听听德彪西，或许音乐可以帮助你治愈心灵的创伤。

这是方言唯一的一次正面指责林亦然的信，他从来舍不得说林亦然一个不字，但那次他毫不客气的指出了林亦然存在的问题，并提出了积极改变的办法。正是这封信开启了他和林亦然成为终生朋友加兄长的相处模式。

林亦然不认为自己是在惩罚自己，她没有惩罚自己的必要。她只是走不出那份阴霾和灰暗。她努力地想要摆脱束缚、摆脱困境，她想要走在阳光里，她想要轻松而自在的生活。像她从前那样，像她所有的同学那样，可她就是走不出去，她就像被关在一个巨大的笼子里，想要离开却没有方向。在她殚精竭虑、走投无路的最后关头，林亦然听从了方言的建议，她戴上耳机，一遍又一遍地倾听维瓦尔第的《四季》。

当第一乐章的快板展开轻松的旋律，小提琴优美的音色立刻就把她强行拉到葱绿的春天。阳光洒满大地，鸟儿欢快鸣啭，微风轻拂泉水。紧接着电光闪闪、雷声滚滚，然后云散雨住，中提琴响亮而短促的旋律带来了无比的放松和愉快。只有在这个时候，林亦然才能忘记那些使人窒息的、让人无法呼吸的悲凉。

当夏季的暴风雨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飞泻而出，大雨倾盆而下，雷声隆隆作响，小提琴华美的演奏将暴风雨的肆虐迸发以排山倒海的气势表现出来。林亦然觉得自己体内的那些哀伤、阴郁、黯然、消沉一点一滴地、慢慢地被那些蓬勃而激昂的旋律挤压出去。随之而来的是秋天的丰收喜悦，冬日的温暖炉火，那些舒适而又满足的感觉缓缓注入心间，像和煦的阳光、像温暖的微笑轻轻抚慰着她的心灵。

维瓦尔第的音乐真的很少有阴暗的情绪，他最擅长将人们内心深处积极向上的情绪调动起来，《四季》总是晴空万里，白云飘飘，暴风雨过后依然是丰收，是喜悦，是温暖，是希望。

林亦然一遍又一遍地倾听《四季》，终于在某一天，终于在某个所有室友都不在的晚上，她躲在被子里哭出了声。

她哭的泪水滂沱，她哭的哽咽难当……

谁的人生能是一帆风顺的呢？哪个人不是在踯躅中渐悟、在跋涉中开明？尽管在这个过程中，自己遭遇了不幸，丧失了很珍贵的东西，但只要活着，只要一息尚存，就只能向前走，只能坚定的向前走。

没有人知道林亦然经历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沉重和创伤，更加没有人知道她从那样满目疮痍的废墟上重新站起来走过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但林亦然知道是维瓦尔第拯救了她。

林亦然想起她曾看过的《傅雷家书》中傅老先生说的话：“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到过的感情的创伤，就是要你把这些事当作心灵的灰烬看，看的时候当然不免感触万端，但不要刻骨铭心地伤害自己，而要像对待古战场一般的存着凭吊的心怀。”

“一个人惟有敢于正视现实，正视错误，用理智分析，彻底感悟，才不至于被回忆侵蚀。我相信你逐渐会学会这一套，越来越坚强的”

是的，她必须要把那些创伤、痛苦当作心灵的灰烬看，她必须正视现实，她必须坚强。

期末考试，林亦然考了全系第一名。这个成绩再一次让她所有的同学侧目，甚至连她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

                                  完

                              201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