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远
徐汉明最终还是走了,一切似乎就应该已经结束了。今天,张燕生律师告诉我说徐汉明给我留了一封信,随即我拿到信,发现这封信写的很长,足足有68页。我耐心看完此信,再回想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想想事情为何会发展到这一步,那么,故事又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那时候我在图书馆自习,一位素不相识的同学就坐在我对面,起初大家很安静地看着自己的书,一会儿突然他问我,“同学,你是学法律的吗?”,他应该注意到我正在看的《政法笔记》(一本法律书籍),我向他点点头;原来他对法律感兴趣,想去听法学院的课,我没有理由拒绝他,便给了他上课的课表。我就是这样认识徐汉明的,之后我们相谈甚欢,他也喜欢音乐,尤其是古典音乐,经常拉着我去参加音乐会。一个学土木工程的人和一个学法律的人在一起讨论法律和法哲学,确实很难让常人理解,但事情却真的发生了。在本科阶段大部分学生都不会去深入研究法哲学问题,但汉明不一样,常常拿一些问题来跟我交流,比如《洞穴奇案》里面14位法官分别代表着不同的法哲学流派,都阐述了各自的观点,他们的推理都没有问题,但给出的结论都不一样,是否就说明出现了审判公信力的危机?记忆最为深刻的是当初他和我争论死刑的存废问题,死刑存废问题的争议从贝卡利亚开始一直持续了两个多世纪,争议的双方各执一词,汉明认为应该废除死刑,而我呢?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实质上或名义上已经废除了死刑,可以说,死刑废除是一个趋势,这仅仅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但我认为就国内的形势而言还不适合废除死刑,于是我们在一个争论了两个多世纪的问题上又争论了很久。偶尔,他来问我能否推荐一些关于法律的书籍,我给他推荐了林达的《历史深处的忧虑》,这是林达“近距离看美国”系列的四本书之一,介绍美国法律、政治制度的思想原则和发展过程,应该可以作为法律启蒙的读本。汉明没几天便看完了,跑过来跟我说那本书看着很让他感动,他对法律竟然如此痴迷,让我感到很惊讶,同时也很佩服,随后他把剩余三本书看完了。
我忙于自己的课程任务,和汉明的交流越来越少,他偶尔会将一些自己写的文章给我看。总之,我忙于理清各种法律条款的细节,准备司法考试,必须承认,在法哲学的深入思考方面,他已经超过了我。当我把国外法学经典教材《法律之门》束之高阁时,他已经在研究法哲学经典之作《合法性与正当性》;在法学研究道路上,他越走越远。
(二)如何拯救
时光荏苒,转眼间我们就离开校园,开始了各自新的征程。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之间一直很少交流,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他哥哥出事了。
汉明有一个哥哥叫徐汉成,但他们俩之间的年龄大概相差了十岁。徐汉成很早就出来做生意了,从垃圾回收开始做起,白手起家,竟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房地产商。四年前,徐汉成涉嫌集资诈骗罪被逮捕,汉明联系到我,希望我能推荐一名律师为他哥做辩护,(我从事了知识产权方面的工作,徐汉成可能已经触犯了刑法,我并不擅长这方面的工作)我给他推荐了一位刑事辩护方面的律师。这里面涉及到民间借贷和非法集资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就关系到徐汉成的命运。
从我所了解的情况来看,第三方的资产评估报告显示公司资产大于负债,也就是说徐汉成完全有能力偿还负债,况且徐汉成为人低调,并未肆意挥霍集资款;另外,国内涉案金额相当的同类案件也有,最多判死缓(表现良好一般可以减刑)。这么看来,徐汉成保住这条命是没问题的。
然而我不信,也没有料到,徐汉成还是被判了死刑。汉明的老母亲终日以泪洗面,白发苍苍的老父亲不得不面对这一现实,老父亲意志坚定,表示“砸锅卖铁也要救回儿子”。后来二审维持原判,汉明奔走各地为他哥哥寻找一线生机。数月后,还在上访的汉明突然收到法院的通知,徐汉成已被执行枪决。
一切就像但丁在炼狱门前留下的那句话:到此地者,应该放下一切希望。
在老家里,徐汉成敬重长者,也给自己老家捐资修建学校,备受父老乡亲的尊敬。当徐汉成的骨灰迎接回老家安葬时,村民们燃放鞭炮,纷纷出来迎接。逝者已去,留下的是生者极大而难以抚平的伤痛。这个打击太大了,我怕他承受不住,放下手头的所有工作去找汉明。他脸色惨白,消瘦了许多,话变得很少。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知道他喜欢喝酒,也就经常陪他一起去喝。
汉明很偏执,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重新树立对生活的信心。之后他写了一首诗《众魔》:
我看到众魔在人间横行,
在这里,世人迷失了方向,
好坏不能分辨,
是非难以认清;
我看到苦与痛悄然降临,
无数人在此挣扎,
却难以寻得解脱;
我看到公平和正义渐行渐远,
与此同时,
自由与平等无奈悄悄地离开;
看不到希望,
世人彷徨,
我不知所措,
此刻,我心存疑问:
上帝没有看到这一切吗?
莎士比亚的一部戏剧《暴风雨》中有一句“地狱空荡荡,众魔在人间”的台词,他应该是受此启发。在主流媒体的报道中,徐汉成被描述成一个骗取公众财产的、不折不扣的奸商,而社会中不少人也是这样认识的。看到他写的这首诗之后,我更加感到疼苦与无奈,我苦闷地问了一下自己:“我该如何来拯救你,我亲爱的朋友?”
(三)暗夜明灯
徐汉明或许就这样沉沦下去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只能认为生活太不公平,也太过于残忍。那么,生活会给他留一盏度过黑夜的明灯吗?
他一向敬重的哥哥走了,一切努力付之东流,故事本应该到此结束。汉明已经失去了对生活的所有信心,迷失于寂静、漆黑的长夜之中。他喜欢喝酒,酒醉之后经常闹事,即使自己被打的遍体鳞伤也好不在乎,一切对于汉明来说似乎都已经无所谓了,包括他自己的生命。一天,汉明混进了前往昆明的火车,深夜了,汉明醉酒在车厢闹事,好像没有人理他,但车厢中的一个小女孩被这场面吓着了,小女孩紧紧抓着身旁一位姑娘的手,说道:“我好害怕,这人怎么了?”。姑娘回答道:“不用怕,他只是太伤心了”。这句简单的话一下子戳中了汉明的内心深处,是啊,流浪了这么久,忘记了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流浪,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还有关心自己的人;身处陌生之地,竟然还有人关心自己,汉明听到之后眼泪便止不住地留了下来。汉明平静下来,慢慢走到这位姑娘座位旁边,给小女孩一个天真的微笑,然后席地而坐,把头靠在座椅,他向姑娘提了一个请求:“姑娘,我最近一直睡不着,能给我唱首歌听听吗?”这位善良的姑娘没有拒绝,翻出自己携带的吉他,她选择了《The sound of silence 》(《寂静之声》)这首歌,这首歌创作于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这是一个多事之秋,美国国内动荡不安,反种族歧视运动和反越战运动声势高涨,总统肯尼迪遇刺身亡,无数美国年轻人在黑暗中彷徨。姑娘一边弹奏一边唱,汉明安静地听着,一首歌道出了汉明内心无尽的痛苦和孤独......
这位像天使一般善良的姑娘便是程静,程静旁边的小女孩是她的侄女;汉明安静地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好好整理了一下自己,然后向程静表示感谢。程静从事音乐教育,对音乐方面有独到的见解,而汉明也很喜欢音乐,两个人便一起认真地谈论音乐。汉明流浪太久了,程静劝他赶紧回家去,免得家人担心,想到还有年迈的父母需要照料,他没有理由自暴自弃,必须回去了;程静多年漂泊在外,这次好不容易回一趟家,“有一首歌可以我此表达刻的心情,不知你是否听过?”,程静内心也十分激动,“这首歌是SizzleBird的《Home Again》”。临别时刻,汉明有些不舍,最后也送了一首歌:“我觉得还有一首歌可以表达你的心情,很经典的一首歌,John Denver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歌曲旋律轻快,前者天真质朴,后者就带有明显的思乡之情。
在火车上认识程静的交流的时候,窗外是美丽的风景,知己陪伴左右,还有美妙的音乐,汉明是何等的幸运。
后来,他们之间也经常相互联系,慢慢走到一起之后。之后,汉明确实变化很大,他开始用积极乐观的态度面对生活,也经常锻炼身体。汉明还是没有忘记哥哥的死,但他采用更为理智的方式为自己的哥哥伸冤;徐汉成死后仍然背负着污名,因为徐汉成早已被新闻媒体描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奸商,汉明希望为哥哥正名,给公众展示一个真实的徐汉成,他开始在网上撰写他哥哥的人生发展历史。
程静之前工作时经常熬夜,作息没有规律,失眠有些严重,即使换了一份工作后,工作没那么拼命了,可还是会常常失眠。汉明催促程静一起去跑步锻炼身体,安排合理的作息时间,一起去参加各种音乐会,去各种地方旅游,慢慢地,程静的失眠症状得到了缓减。俩人相互依靠,自由自在,乐观地面对生活。我一直很羡慕他们,也由衷地祝愿他们。
(四)猜错的结局
认识程静之后,汉明开始认真生活,两个人慢慢走到了一起。热爱生活的人,生活往往会他们特别眷顾,汉明本该就这样走入了人生正途,但我好像一开始就猜错了结局。
汉明热爱音乐,但是他有一只耳朵失聪,天生如此,听力稍微比常人弱。被判死刑之后汉明被关押在监狱之中,他向狱警恳求:希望能够听听音乐。对于这种将死之人,提出的的要求只要不违反规定,狱警们是尽量去满足的。
汉明在监狱里很守规矩,他需要做的就是等待死刑复核结果(那时,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在竭力拯救他),如果最高人民法院核准了死刑,那么,汉明在核准意见下达后大概一个星期内将会被执行死刑。可是,汉明在被捕的之后另外一只耳朵的听力也慢慢下降,至于这是否与刑讯逼供有关,一直没法得出结论,办案民警的说法是:“我们抓捕他之前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即使他什么也不讲,也能定他的罪,根本没有必要刑讯逼供。”命运竟如此捉弄不幸之人,到最后,这个视音乐如生命的人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听力。
一个星期之前,汉明开始变得精神失常。五天前,他用头猛撞墙面,流了好多血,狱警们把汉明送往医院治疗。在医院里医生给汉明上药的时候,汉明挣脱了,他没有选择冲出医院而逃命,而是直接冲上了医院的七楼,进入了一个医护室,然后打开窗户纵身跳下......
正如汉明的信中所说的那样:唯有程静和音乐不可辜负。程静走了,又失去了音乐,他已经没有了信心去面对这残酷的现实。据了解,汉明在狱中经常听的一首歌是《Scarborough Fair》(《斯卡罗布集市》),歌曲中部分歌词内容是这样的: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您要去斯卡波罗集市吗?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代我向那儿的一位姑娘问好
She once was the true love of mine.
她曾经是我的爱人
Tell her to make me a cambric shirt.
叫她替我做件麻布衣衫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Without no seams nor needlework.
上面不用缝口,也不用针线
Then she'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
她就会是我真正的爱人
Tell her to find me an acre of land.
叫她替我找一块地
据说,歌词中的cambric shirt(麻布衣)指的是裹尸布,而land(地)指的是墓地,歌曲讲诉的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一个战士和一个姑娘约定在战争结束后再见面,但小伙子不幸战死沙场,无法赴约,他灵魂飘荡,告诉每一个路人:斯卡罗布集市里有他心爱的人,请代我向她问好。这是一首反战主题的歌曲,同时爱情色彩也十分浓厚。汉明如此深爱着程静,程静走后,他是否就已经选择了离开这个世界?
目前,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
5个月前,徐汉明被捕。
3个月前,徐汉明被起诉,谋杀程静罪名成立,一审宣判死刑;
1个月前,徐汉明二审驳回上诉;
5天前,徐汉明坠楼身亡;
程静在自己的出租屋内遇害,现场一片混乱,像是过发生争斗的痕迹,现场有汉明的鞋印,凶器上有汉明的指纹,同也时有证人证实汉明在程静遇害的当天去过程静的出租屋。汉明供述自己当日确实去见过程静,那一段时间程静失眠比较严重,身体状况不好,他是去看望程静的,临走之前还听到程静在屋里哼唱着一首歌,于是便放心离开了。一位警察为了确认汉明说话内容的真实性便问了一句:“那么,你还记得程静唱的是什么歌吗?”审讯中汉明一直保持镇静,当被问到这个问题时,他没能保持冷静了,竟像个孩子一样大声哭了起来,哭着回答说:“是《斯卡罗布集市》……”(女声版的《斯卡罗布集市》是之后出现的,相对于原先男声版的《斯卡罗布集市》,歌词中的“she”变成了“he”,同时没有副歌部分,歌曲旋律基本一样,十分感人。)
可是,空口无凭,汉明还是无法自证清白。
(五)疑惑
汉明是一个认真执着的人,承诺的事情说道做到,他不想亏欠别人什么,同时也想明明白白地活着。世间如此纷繁复杂,汉明却要从中寻找各种问题的答案,他或许不该,不该去参悟人生的真谛,因为永恒的必将长存于世间,而人终将归于尘土。或许可以将其汉明认定为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敢于为理想献身的勇士,《论语》中的“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描述的大概就是这一类人吧。我呢?往往先衡量收益和损失,考虑现实可行性之后再采取行动,也就是世人眼中的务实主义者。实际上,追求真理本身没有错,但越是想活得明白的人往往具有沉重的心里负担,活的久了,就越渴望自由自在、了无牵挂的生活。程静自由随性,心境明朗,追求独立而无拘无束的生活,这种生活对于汉明来说就是一种奢望,因此,汉明是很羡慕程静的。
国内已经出现了多个蒙冤者救助组织,开启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洗冤工程,参与者大部分为律师,他们不求回报,只为寻找那缺失的正义。汉明像这些律师那样,也曾一直参与救助蒙冤者的行动,当自己的哥哥出事后,他一直相信自己的哥哥是无辜的,岂料自己的亲人都无法挽救。因为汉明和他哥哥年龄上的差距,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算很亲近,但汉明还是很敬重这位哥哥,哥哥是一个没多少文化的人,待人处世方面做得很好,竭力资助家乡的教育事业。汉明一直认为自己太没用,没能救回自己的哥哥,老父亲“砸锅卖铁也要救回儿子”,可是,能做的都做了,汉明已经尽力了。哥哥的死成为了汉明心中一直无法抹去的阴影,程静如天使般出现,带他走出阴影。
这也就是我不相信汉明会谋杀程静的理由,汉明生命中最重要的就只有程静和音乐。汉明到死都坚称自己没有杀害程静,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况且这信是给我这个朋友的,汉明有必要说谎吗?那么,我亲爱的朋友,我该如何证明你的清白?
可是,信中这段话有些问题:
186天前,你寄来一封信,说是大学毕业时大家一起拍的录像找不到了,问我有没有,幸好我保存了了一份,可是一直没时间交给你。如今我身陷囹圄,生死尚未可知,你去找找,应该找得到的。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也没留下什么纪念,肯定还有人想要看这份录像。
信?我没有写信的习惯,我通常是电话和汉明联系的;186天前?时间居然这么精确,186天前我在做什么?我怎么记不清楚了。录像?即使拍了毕业录像,大家一般都是以班级为单位拍摄的,而汉明与我分别在不同的学院。汉明当初意识模糊,记忆混乱了吗?这封68页的长信写了很多事情,逻辑很清楚,不可能就这段话出了问题。
(六)真相
徐汉成,这个穷苦出生的农民企业家,即使发家致富了也一直过着很简单朴素的生活,或许他自己也很清楚:一切来自不易。当初,我坚信一审的结果应该不会很坏,但是,结局竟是如此残酷。汉明出事之后,我辞去工作,竭尽全力去营救他。如今,汉明坠楼身亡,我们所有人营救的努力最终还是付之东流。
我无法接受这种结果,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随后,我花费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再次去找程静遇害的真相。程静遇害当日,汉明去见了程静之后便立即乘飞机去了成都,,在徐汉成去世之后,他父亲一家人回了成都老家,离开了那片伤心之地,汉明的嫂子肖亚文带着两个孩子也去了成都。在成都待了不到一天他又坐火车去了昆明,在昆明,汉明被捕。
第一次庭审时,公诉方出示了物证,那时我见到了案件中的凶器——一把很旧的手枪。审讯笔录上,汉明交代那把枪是自己的,自己从黑市上买的,作为防身之用。但只说了是从黑市上买的,没有说是怎么买到的以及向谁买的,那么,也就是说,枪支来源并不清楚。最近我去了昆明,登门拜见了程静的家人,偶然之中在她家的相册中发现了一张程静的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他戴着墨镜,一手拿着手枪,一手拿着香烟,站在大树底下,英姿飒爽。后来询问得知,程静的父亲早去过缅甸,当年曾背着一大捆的解放鞋跑到缅甸去做生意,缅甸局势不稳定,自己曾买过一把手枪防身,后来也不知道放哪里去了。照片旧的有些发黄,不是很清晰,但我还是被照片中程静父亲手中握着的枪吸引了。程静的姐姐跟我说起了她的母亲,她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因为母亲患有严重的失眠症,久治不愈,母亲忍受不住失眠的煎熬服药自杀了。
我记得有一种罕见的致死性家族失眠症,这是一种遗传性疾病,目前这种病还无法得到有效的治疗。程静生前就饱受失眠之苦,那么,她可能是患上了这种病。后来,我费劲周折找到了曾经给程静看病的医生,说了程静母亲的状况之后,医生找到当初的诊断记录,仔细看了一遍,然后说:“她是患有失眠症,当初看起来好像不是很严重,于是我就只给她开了几次药,还叮嘱她要注意作息规律,多去运动锻炼,她有可能患上了致死性家族失眠症。”
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明朗,事情很有可能是这样的:
程静患有致死性家族失眠症,病症越来越严重,久治不愈,她无法忍受失眠的痛苦,最终放弃了生的希望,但她想走之前再见汉明一眼,于是那一天她打电话叫来了汉明。程静装作很正常的样子,见面一定谈了很多事情,像往常那样谈论各种音乐,或许程静还给他唱起了当初相遇时的那首歌——《The sound of silence 》(《寂静之声》),过了一段时间便程静叫汉明回去忙自己的事,汉明见程静病情似乎好了许多,便放心离开了。当汉明一走,程静拿出了很久以前从老家那里拿来的手枪,痛苦而又无奈地选择了离开这个世界......
那么,还有一些问题:程静的出租屋内一片混乱,汉明承认枪是他的,并且枪支上有汉明的指纹。这些问题又怎么解释?
后来,我看到了一篇新闻,一位记者找出了汉明在网上写的几篇文章,发现汉明是一位废除死刑论者,“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个谋害他人性命、被判处死刑、最终自杀身亡的人,其自身却是一位废除死刑论者”。此刻,我突然想起了在大学的时候,汉明就曾经跟我讨论过死刑存废问题,他认为坚持认为死刑应该要废除,认为:一旦误判怎么办?人死不能复生啊。当然他还列举了其他理由:没有任何研究表明死刑可以降低犯罪率。我当初认为死刑存在有一定的合理性,也一直在反驳他的观点。死刑废除论者总是能拿出各种理由来证明死刑的成本过高并且收效甚微,应该要废除死刑。死刑误判也是他们的常用的理由,那么,汉明是打算让自己成为“死刑误判”的案例吗?他给我留下了这封信,难道就是希望我去揭露事情的真相吗?我无法继续设想下去,真相可能真的很残忍。失去了生的希望以及心怀坚定的信念,于是他选择了这么做吗?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寻找真相,可是,当真相就要出现的时候,我却没法去接受。想想汉明留下的那封信,里面提到了:168天前,信,录像。汉明不是因为头脑不清楚而写错了内容,更不会去骗我,他是在提示我,按照新的落款时间来推算,“168天前”便是程静去世的那天,这封“信”不可能是我的,那么就很有可能是程静的遗书了,“录像”是指程静临死之前自己拍的录像,“肯定还有人想要看这份录像”就是在暗示我需要把这封“信”和“录像”公布出来。当初程静失眠严重,头脑可能不清楚,但她还是有可能考虑到自己的死会给汉明造成麻烦,于是自己录了一段录像。汉明离开时听到程静在里面哼唱《斯卡罗布集市》,当程静决心离开汉明,离开这个世界时,她唱着“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代我向那儿的一位年亲人问好),He once was the true love of mine.
(他曾经是我的爱人 )”,内心是何等的痛苦,站在门外的汉明不知这一切,静静地听她唱完然后离去,但他因为一些原因又回去找程静了(可能是钥匙落在程静那里了,他回去拿钥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程静已经自杀,旁边还放着程静留下的遗书,他悲痛欲绝,无法接受现实的残酷,或许他也曾拿起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但悲痛之余他想起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完成,对,还有事情没有完成,沉思片刻,他精心计划:故意破坏现场,造成发生打斗过的痕迹,拿走遗书,拔出数码相机的存储卡......
办案民警说过一个事情:现场发现了一个很高档的数码相机,但是里面的存储卡不见了,现场里也没找到。那么,汉明所说的“信”和“录像”到底在哪里?
数个月过去了,我没能找到“信”和“录像”,直到后来汉明的嫂子(也就是徐汉成的妻子)肖亚文来找我,她来到我的办公室,说:“邓律师,我发现了汉明生前留了一封信,是写给你的,他还没来得及寄出去”。信上写着我的名字,她觉得有必要亲手交给我,替汉明完成这件事。肖亚文说汉明当初来成都的时候找过她,汉明自称在重庆找了一份新工作,签了劳动合同,因为要去一趟昆明,合同材料不方便携带便交由肖亚文保管。肖亚文答应了,她收到的是一个档案袋,里面确实放着一些文件材料,肖亚文觉得东西比较重要便把它存放在了银行保险柜里。汉明出事之后她一时忘记了这个档案袋,直到汉明去世将近一年之后她去银行保险柜存放东西时想起来了这个东西,于是拿了出来,发现里面有有很多文件材料,但并不是什么合同,同时里面还有一封密封的信,信上写着收件人、地址和联系方式,她照着信上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找到了我。
当初汉明乘坐飞机直接去了成都,根本没去重庆。他这么说,就是不想让肖亚文知道所保管的档案袋里的重要东西。什么东西如此重要?程静的遗书和那张无法找到的内存卡!我一直苦苦寻找的东西应该是存在的,并且很有可能就在那封信里。我拿到信之后,送走了肖亚文。打开信件,令我吃惊,信里面就放着一封遗书和一张存储卡,信是手写的,还沾上了一些血迹,上面写到:
原谅我,活着太痛苦了,我只能选择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而你,你还有好多事请要去做。
看完之后,内心沉重,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我冲出办公室,瞅着四处无人,于是放声大哭了起来。大学即将毕业的时候,汉明曾经引用海明威的一句话来鼓励我:这个世界如此美好,值得人们为之奋斗。可是,为了向世人证明死刑制度的缺陷,坚信自己的信念,他义无反顾的选择赴死,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有时会为了一点点光和热,会像飞蛾一样扑向灯火。此刻,我想到了为了唤醒雅典年轻人而选择赴死的苏格拉底,他临死最后的一句话是:
亲爱的朋友们,分别的时候到了,我走向死,你们走向生,究竟哪个更好,只有神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