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皮包的拉链坏了,蓝色与灰色的羊皮拼接成的大包,样式简洁,是从外蒙古买的。
皮子是好皮子呀,不能因为一个拉链就扔了,还没背多久。
记得楼下有个缝纫铺,好像牌子上写着修拉链什么的?我下去看看。
我们小区,底层以前就都是车库,后来都给装修了一下,出租给人住,或者开个小店。
我穿着拖鞋跑下去,单元门旁边的一个车库就是缝纫铺,一个女的趴在缝纫机上在轧一条牛仔裤的裤边,我敲敲门框:“哎,您这儿拉链能修吗?”
女人点点头,伸出手来:“可以,我看看。”
我把包递过去,嘴里喋喋不休:“这个拉链是不是不好换?全是明线,拆了怎么缝你说,可惜了的----”
她没说话,拿小钳子把拉链头钳下来,换了一个拉链头,然后从筐里找了一块蓝色皮子,把拉链尾巴那儿挡住,用蓝线轧上,再修剪成小方块形状,把拉链来回拉了几下,递给了我。
我张嘴结舌地接过来,哦哦,真好,那块小皮子加上更好看了,比真皮更像真皮。
“多少钱?”心想这找我要几十块也不算多。
“五块!”
呃,这也太便宜了,我赶紧扫码,笑着说:“您这儿还能做什么呀?对了,能做裙子不?”
她抬起脸来摇摇头:“不能,我就给人改改衣服,有时候还接点皮具的活。”
她这一抬头,简陋的车库房里突然打了个闪电,好美的一张脸,一双大眼睛顾盼生辉,肤色雪白,一管精致的高鼻梁,微黄的半长发,低头时总是遮住脸。
小昭?是你吗小昭?
我立刻不想走了:“对,现在手工皮具还是卖得挺火的。”
我靠在门框东张西望,这车库也就二十多平,靠外面的半间当工作室,里面挂着蓝色的布帘,应该是生活的空间。
小昭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打扮得却很老气,暗红的旧毛衣,黑裤子,棕格子拖鞋。
她站起身,往窗下的案子前走,身材显得有点臃肿,人懒懒的,精神不太好的样子。
但脸确实美得令人咋舌,我压不住的好奇心还是冒了出来:“你是新疆人?”
她对我淡淡地笑了笑:“嗨,好多人都这么说,我是河北人,不过是回族。”
哦,我点头,回族女子也经常有这种艳光四射的类型。
我这个人不管在哪儿住,都会有一个处得不错的快递小哥,自打把公司搬回家,打算在家附近找一个长期合作的小哥,就先随机找一个吧。
当快递小哥上门取件,我一开门又吃了一惊,我们小区群众最近的颜值整体有上升的趋势呀!
第一次看见这么帅的小哥,像韩剧里的男二,穿得也周正干净,黑色高领毛衣,棒球帽,可不就是男二嘛!挺好的,以后我的快递就找他了!
有一天下单时间比较早,他卡着点急匆匆地跑上楼,跟我商量:“姐,下次您能不能把取件时间改成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半,这个时间我就在楼下吃饭,我就不用这么赶了。”
“哦,可以呀,你就住楼下哪里?我要是倒垃圾,也可以把件给你送过去,就省得你爬楼了。”
他露出一嘴白牙笑道:“谢谢姐!我就住那家缝纫铺子里,您一下楼就是。”
哇哦!大八卦呀!原来这一对漂亮人儿是两口子,这CP组的,太可心了。
我天天从铺子门口过,看得出,女孩爱养花,门口,窗台上都是花花草草。
每年国庆节,路上的花坛,最后都得扔出好多海棠和一串红,我们都会去捡几盆来养。
但是花只要到我手里,一般活不过一礼拜。
她的海棠就欣欣向荣,不停地开着圆圆的小红花。
我一路过就得夸她:“你花养得真好!”
她歪着头露出半张俏脸来笑:“有什么好的?不就浇个水吗?”
“我怎么浇不浇水都会死呢,说明还是有点技术的!”
冬天,大晚上下楼去快递柜拿快递,看见铺子的门关上了,窗帘拉严实,灯光昏黄,窗玻璃上全是雾气。
车库小屋里传来火锅的香气,听得见两个人朗朗的笑声,窗台的缝隙里放着一瓶养在水里,开得正好的紫色风信子,隔着玻璃都能感觉到那馥郁的香气。
小小的蜗牛的家,也可以又温暖又幸福。
在这冰冷荒凉的大城市里,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大家慢慢熟悉了,她也跟我聊上几句家常话,她家是河北农村的,还有个哥哥和妹妹,她找出照片給我看,妹妹也是一样的美貌,虽然才十几岁,也看出有点像梅婷。
妈妈以前是乡村老师,不知为什么突然偏瘫了,生活勉强可以自理,爸爸就是甩手掌柜的,万事不管,她挣的钱大多数寄回家。
她提起小哥,叹了口气:“唉,也是拖累他了!他家是河南农村的,也不富裕,反正,就是不像我家这么困难吧,他倒是对我一心一意,挣得虽然不多,但是全交给我----”
“看得出你对他也不错,自己不打扮,倒是给他收拾得挺时髦,哈哈!”
“嗨,可不呗,他出门上班,天天见那么多人,我不想他让人看不起,我又不见人,穿破点也没什么的。”
过年前,我问她:“今年回谁家过年?”
她满脸欣喜:“都回,打算过年把证领了事儿办了。”
过完年回来,看见我,塞给我一包喜糖。
我快步跑上楼,找出一盒新的床上四件套,送给她,浅黄的底子上印着小小的粉绿叶子粉红玫瑰。
她接过去立刻把帘子拉开,开始铺新床单:“真好看!谢谢姐姐!他回来看见一定很开心!”
我笑嘻嘻地看着这位新娘子,也满心欢喜,这是一对患难见真情的璧人呀,看着她俩就觉得,啊,我们又开始相信爱情了呢!
日子水一般的流过。
眨眼又是一年。
有一天叫快递,来了一个不认识的小哥,胖胖的,爬上楼,呼哧带喘的。
“咦?那个小哥呢?”
“哦,你说小陈呀!他说家里有事,让我替他几天,哎哟,你家这楼可真够高的----”
我突然想起,好像有一阵子没看见缝纫铺开门了,花都半枯了。
过几天,开门了。
看见小陈一个人坐在案前,在整理一堆收据。
我走过去,敲敲门框:“哎呀!你们回来了?”
小陈抬起头,我吃了一惊,眼睛肿的像个桃,胡子拉碴,脸色蜡黄,形容枯槁,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
“姐!我要回家了,以后有别人去收你快递----”
我“哦”了一声。
“她呢?也回家?”
他没答话,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在纸上。
我吓呆了:“怎么呢你?”
“她-----她走了!她走了,我还在北京待着干嘛?呜呜呜!”
“啊?!她怎么走---走了?!”
天气阴冷,屋里黑洞洞的,蓝色的帘子拉开了,能看见床上还铺着那条玫瑰花的床单,但已经又脏又旧,落满了灰尘。
他哭了一会儿。
“她一直有病,我们都不知道,只是觉得她胖,身上懒怠,我还一直给她买桂圆红枣吃,以为就是气血虚,前一阵突然晕倒,送到医院,一查,才发现病得很重了-----”
然后他说了一个很绕嘴很难记闻所未闻的病名,我呆呆地听着。
她在医院很快就不行了,倒是没受太多的罪,最后,她家里人只有妹妹来看了她一眼。
我站在门前,想劝解几句又无从劝起-----
门口大泡沫盒子的土里露出个尖尖的东西,我细细一看,原来是个风信子的芽芽,肯定是去年那瓶风信子开败了之后,她把球茎埋在土里了。
我喃喃地自言自语:“你看她的风信子发芽了----”
刮了一夜的大风。
一早下楼,看见缝纫铺的招牌已经卸了下来,窗户上贴着招租的广告,泡沫盒子的土里有一个圆圆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