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英雄
(外一篇)
一
国家的存亡之秋,是洮州的英雄时代。
这片广袤的山野,自有人烟以来,因其丰美的水草,就深深笼罩在中原兵锋与胡骑马刀的惨烈碰撞声中。特别是自隋降以来,大唐帝国和吐蕃进行拉锯般的掠夺与征战,先后有皇甫惟明、哥舒翰等唐中兴名将在这片土地留下饮马冰河的足迹和文人骚客雄浑瑰丽的诗篇。“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西鄙人)”特别是位于洮河沿岸建筑的石堡城,不仅是唐帝国的边防要塞,也是唐蕃交通孔道,一千多年的风沙吹过去,石堡城已经有名无实,只残留几座土台遗址,沉郁顿挫,横亘西陲,让人怀想当年李白“君不能学哥舒,西屠石堡取紫袍”的诗句。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说说李晟、李愬父子。
大概是由于连年战乱,水火兵燹,加之地处蛮荒的缘由,在故乡洮州的史料专籍中,对他们父子的记载只有廖廖数言,英雄身后留下的只是一种无奈的灭寂与苍凉。
从唐朝建立以来,边防将帅节度使用的都是忠厚名臣,不让久任,不让同时任数职,到开元年间,唐王朝有并吞周边民族的志向,为边将的人十多年都不替换,边将开始久任,精兵强将都戍守在边疆,形成里轻外重的局面,当时,藩镇林立,武人骄横,不断发起叛乱,节度使一词成为中原大地伤心的代名词。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李晟父子正是凭着一颗赤子之心,痛切的疾恶之意,傲然的国士之骨,连续平定魏博节度使田悦,范阳节度使朱滔,淮宁节度使李希烈,朔方节度使李怀光,泾原节度使朱泚,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等人的叛乱,在浩浩狼烟和刀光铁血面前,为暮气沉沉的大唐江山带来一缕亮光。
公元783年冬天,朱泚叛军攻破都城长安。唐德宗率百官仓皇出走,移驾奉天,随后,势力强大的叛军将奉天围个水泄不通,达一月之久。十一月十五,大抵是一个夜晚,远处的城楼上,不时传来军士巡夜的刁斗声,而在铁桶似的包围圈内,战马发出阵阵嘶鸣,那嘶鸣不仅使夜色惊悸不安,也足以使一个昏庸的王朝瑟瑟发抖。朱泚叛军向奉天发动总攻,弓箭弩石如雨点般落下,城中死伤不计其数,叛军已随之登上城楼,唐德宗号啕大哭,将一千多张自御史大夫至食邑实封五百户以下的白色任官状交给大将军浑咸,让他拿着去招募敢死队加以抵抗,依军功的大小,填上姓名,发给他们,任官状如不敷用,就将所立功劳写在背上,作为证据,补发给任官状。
时任神策河北节度使的李晟一听皇上被逼驾临奉天(今陕西乾县),立即带兵出飞狐道,日夜兼程由蒲津渡水驻军于东渭桥,大败朱泚叛军,解除奉天之围,剑锋直指都城长安,唐德宗十分高兴,在公元784年二月二十四日和二十五日两日内,连续加封李晟为河中、同绛节度使、同平章事之后又加封为京畿、渭北、鄜、坊、丹,延节度使以及司徒,中书令等军政要职,权势朝野,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按理说,这些令无数人垂涎已久、为之巧取豪夺,甚至兵戈相见的官位应该让李晟心满意足,进而衍生出“天下舍我取谁”的傲慢,像其它节度使一样产生“彼可取而代之”的反叛念头,倾覆大唐政权已易如反掌,而李晟却一接到诏书,哭拜在地。《资治通鉴》有一段当时情景的描写,读来令人赞叹不已,译成现代汉语是这样的:“李晟接到任官的制书,拜倒在地,哭泣着接受了命令。他对将佐说:‘长安是宗庙的所在地,是全国的根本。如果各位将领都跟从皇上出行,谁来担当消灭敌军的任务呢?’于是,李晟整治城壕,修缮铠甲兵器,做着收复京城的准备。当时,李怀光和朱泚联合用兵,声势很大,德宗向南出走,民情纷乱不堪。李晟仅凭一支孤立无援的军队,处在两个强大的敌寇中间,内部没有资财粮草,外部没有救援,他只用忠义激发激励将士,虽然他的兵力单薄微弱,但锐气并未衰减。李晟流着泪和部众起誓,“决心铲平敌寇”。同年五月,李晟率领士军,攻克长安。七月十三日,唐德宗驾返长安,李晟在三桥谒见德宗,首先为消灭了朱泚而道贺,然后为收复京城太迟而道歉,跪在左侧请求恕罪。德宗停下马来安慰他,流着眼泪说:“天生李晟,是为了国家,并非为了朕啊。”
那时的唐王朝,已从盛唐的顶峰走向了衰弱,大漠箫声击碎了仙乐缥缈的云中骊宫,边塞烽火烧尽了金龟换酒的长安酒肆。由于连年战乱,百姓穷困,国力空虚,朝廷只好用官爵来奖励有功的人,已至于官爵轻贱而财货贵重,一张大将军的委任状,只能换得一醉,朝野上下,人人见异思迁,得陇望蜀,“文官三只手,武官四只脚”上上下下都在肆意作践风雨飘摇的大唐江山。
在灿若星河的历代文士先贤中,我特别喜欢南宋词人辛弃疾的词章,这位铁血词人的词章气壮山河,有黄钟大吕之韵,其中的几句,好像就是专门为这个先他三百多年的英雄写的。比如“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再如“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等等。那份豪情,那份沉重,那份悲怆,那份忠诚,常常让我感动不已。
我想,在生命极其黯淡的岁月,忠诚是高悬于头顶的永不熄灭的灿烂星光。李晟等人,正是把忠诚看得重于生命的英雄。在他们眼里,国家与民族,超乎一切之上,他们的英雄主义不纯粹囿于个人的天地,如一座孤峭离群的山峰,而是神州之上的万山磅礴,而是后土之上的大江奔流!
二
沉浸在洮洲的英雄时代,我慢慢发现,始终有一种信念支撑在英雄的天地,净化英雄的品格,锤炼英雄的意志,引导着英雄的成长。这信念,是一种巨大的力量源泉,任你在这块饱经沧桑的土地上奋不顾身,前赴后继,慷慨悲歌。
平定朱泚叛乱的33年后,在衰微的大唐王朝又一次面临生死攸关的时候,李愬登上了历史舞台的前沿。在此之前,由于奸佞的谗言和皇帝的刻薄寡恩,他的父亲在平定叛乱不久却被解除兵权,他为之尽忠的唐王朝抛弃了他。为此,北宋司马光在编写《资治通鉴》时针对英雄流血又流泪的现象禁不住秉笔直书的写道:为什么忠贞英勇的人在国家太平的时候就被摒弃在远方,天下大乱的时候就把他们丢弃在孤独的城池里,任凭他们粉身碎骨?为什么为善的人都遭遇不幸而为恶的人却获得好运,朝廷对待忠义的人这样刻薄而对奸邪者的保护却是这么优厚呢?
李愬并没有因此而心生怨恨,在个人的荣辱浮沉和民族大义之间,他毅然选择了后者,他带领着神策军,这支组建于洮河之滨的骁勇之师,义无反顾投身于为国除难的洪流,将满腔忠诚撒入逐敌的马蹄,汇成宏丽悲壮的吟唱。
与李晟相比,李愬的名气可能更大一些,在现代中国,更有数千万学生在中学课本熟悉他,《李愬雪夜入蔡州》一文不仅是言辞优美、叙事简洁的古文典范,更重要的是展现了一个军事家超人的才华与大将风范。李晟从严治军,兵士所经之处秋毫无犯,李愬则含威不露,引而不发。《资治通鉴》卷第二百四十中有这样一段话,颇能令人深思:李愬来到唐州。唐州的军队在经受死丧败亡之后,将士们都害怕作战。李愬便对他们说:“天子知道我柔弱怯懦。能够忍受耻辱,因此让我来抚慰你们。至于采取军事行动,就不是我的事了。”大家相信他,都放心了。李愬亲自去看望将士们,慰问抚恤受伤和生病的人,不摆威严的架子。有人进言说军中政事有欠整肃,李愬说:“我并不是不知道,袁尚书专门以恩惠安抚敌人,敌人轻视他.如今敌人得知我来了,必定以为我是懦弱而懒惰,此后才能够设法对付他们。”准西人自认为曾经打败过高霞寓和袁滋两个主帅。因李愬的名望与官位一向卑微而轻视他,便不再作防备。
当时,由于唐朝对准西已失去控制达三十多年,准西已成为一个独立王国,在吴元济的铁腕统治下,禁止人们在道路上相对而言私语,不许在夜间点燃灯烛,如果有人以酒饭相互往来,就要处以死罪,百姓噤若寒蝉,人人自危。当然以造反起家且又刚愎自用的吴元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同年冬天的一个深夜,洮州名将李愬率三千儿郎,冒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悄悄逼近了蔡州城下,尚在梦中的吴元济乖乖地成为瓮中之鳖,落得个身首异处,中国战争史上也就多了一条奇袭取胜的精彩范例。
李愬用兵的另一长处是善于使用敌方降将,以宽厚仁慈对待他们。他先是设计捉住吴元济部将丁士良和吴秀琳,后又智擒李祐,以大礼相待,并视为知己,军中将士多有怨言,李愬便写密奏一份,暗中讲清具体情况,当众让人押着李祐上了长安,皇帝老儿看了密奏,当然不会加害李祐,便顺水推舟下诏赦免了他,并送至李愬军中。李愬大喜过望,任命李祐为散兵马使,带刀为自己警戒,全无半点防备之意,以至于二人深夜促膝密谈,帐外的窃听者只听见李祐感动的哭泣声不绝入耳。这一抓一放,从此便使李祐终身忠心耿耿地追随李愬,蔡州之战,他打的就是头一阵。为此,司马光赞叹说:李愬生活节俭,但对将士的供养却是丰厚的;他知道一个人贤能,就不对他疑心;他见到可以实行的事。就能做出决断;这就是他获得成功的原因啊!
刚强的英雄外壳,其实也包藏着一颗悲天悯人的柔弱灵魂;显赫殊荣的尊位,其实也隐蔽着难以预料的危险和祸端。他太强硬了,太有傲骨了,太不安分了,而且带领着一支神策军这么厉害的军队,以至于让皇帝时时感到坐卧不安了,干脆,找个理由把他打发到外地晾了起来。在黯然离开长安的路上,他写下了一首《梅花呤》:“平准策骑过东来,适遇梅花灼烁开。耐岁耐寒存苦节,故于冷境发枯核。”这首诗,既让人看到英雄末路的悲凉,但他洋溢着的红梅傲雪、忠贞不二的风范却一如高天长风一般不衰不竭,每每读来让人肌肤清凉,如入冰壶水镜。
洮州拥有了李晟、李愬,便不再孤单。他们的故事,荡气回肠,扣人心弦,他们父子二人把自己放到了一座巨大的悲剧祭坛上,用铁马秋风的戎守、用自己喷涌的热血和强悍的生命作为牺牲、祭奠那怆然傲岸的民族精神。这种精神只有二个字,那就是:忠诚。
前不久有一部热播的电视剧《贞观长歌》,说的也是唐朝的事,其中的那首主题歌,清丽典雅,大气雄浑,我看用来总结他们父子的一生是再也合适不过了……
谁的梦向天阙/冷月边关/狼烟走/牧笛来/不见大漠荒原;谁的爱让天下/万方奏乐/金银散/人心聚/还看绿水青山;
谁的梦为江山/还惦冷暖/日月歌/天地阔/了断风雨恩怨;谁的爱情未了/古今流传/乾坤合/百姓乐/迎来太平人间;
上下五千年/大梦无边/梦回大唐可看见/遗留的诗篇/纵横九万里/大爱无言/一曲长歌可听见/拔动的和弦。
作者简介
唐为民,男,藏族,甘肃临潭人。作品散见于《飞天》、《格桑花》、《甘南日报》等报刊杂志并入选多种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