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过年去爷爷家,大人们在一起玩扑克,我跑去东屋躲清净,在书架上寻到几本杂志,好像是《老年之友》什么的,有一篇说到了《水浒传》里的人物绰号,梁山上有108条好汉,他们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来人间历劫。
这108条好汉分为天罡星36人,地煞星72人,根据他们的本事大小进行了排名,有的名号听上去就非常威风,比如豹子头林冲,霹雳火秦明,青面兽杨志,一眼看去都能想象出他们的勇猛来。还有一些根据特长取的绰号,比如小李广花荣,这一看就是能百步穿杨;浪里百条张顺肯定水性特别好;神行太保戴宗,以前看过他的故事,能日行八百里,我打心眼佩服。然后看到了菜园子张青,梁山好汉里怎么还有一个种菜的呢。原来他在孟州道光明寺里种菜地,被人唤作“菜园子”,是梁山好汉里武功不太厉害的那一个。我对他了解甚少,却不知为何时常想起他来。
离家不远的地方有片空地,没人硬化也没人绿化,长了许多闲草。大家看不得地这么空荒着,芒种前后就都忙着采买种子,开始种瓜点豆想整成个菜园子。我也找了块地,地不大,也就五六步的样子,先是用锄头翻开,再用耙子捋平,那块地的土质不是很好,翻开有的地方藏着石灰,还有许多碎砖头块,想是垒围墙的工人把垃圾都填到了土里。我翻土很容易挖出个大坑来,灌进水去能做鱼塘。看别人翻地好像很轻松似的,锄头也没有那么笨重,不一会就翻好了,耙子左一下右一下梳拢着,像绣花一样轻盈,等收拾好了,土松松软软的高出来一截,平整得像个大蛋糕。我又拖着锄头去填平那个挖出来的鱼塘,费半天功夫整出来的地像一块揉皱的手帕,腰酸背痛不说,手上还磨出来两个水泡。撒了豆角、葫芦、金瓜、苦瓜这几样种子,等了将近一个月,豆角最先萌出芽来,然后是金瓜,这让我很雀跃,每天都在看这些小嫩芽。葫芦,苦瓜只萌出几颗来,偌大的一块地,只长出来三四颗。心里还是很欣慰的,第一次自己翻地,撒种子,浇水种菜,即使只长出来一颗,也是很珍惜的。豆角的叶子一天天长大,扯蔓爬秧,我为它们搭起了架子,又看着它们开了花,可是等它们长出豆角的时候,却枯死了。掂起豆角秧轻轻一提就断成了两截,我也不知道原因,有人说是虫子咬了,有人说是土底下有石灰烧死了,我摘了那几根豆角拿回去炒炒吃了。生命都是这样吧,萌芽,长大,繁茂,结果……有的半道终结了,有的郁郁葱葱,就这么一直活了下去。金瓜倒是结得很好,一串藤上好几个瓜,掐下来的花裹上鸡蛋面糊炸一下,蘸上椒盐吃起来很香。小嫩瓜摘下来切成细丝可以做瓜丝鸡蛋饼,捣上蒜泥浇上醋也很不错。等瓜长大了可以摘下来做金瓜炖肉饸饹,软软糯糯颇受人夸赞。
马铃薯切成块种到土里,很快就长出了苗还开出了淡紫色的花。汪曾祺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乡下劳动,后来摘了右派分子帽子结束了劳动,一时没有地方可去,因为会画画,被所里委派到沽源的马铃薯研究站去绘制《中国马铃薯图谱》,没有人管也不用开会学习,每天蹚着露水到地里掐一把花和几枝叶子,拿回办公室插在玻璃杯里照着画,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舒服透了。画完一种薯块还能扔到牛粪火里烤熟了吃掉,那儿的马铃薯不下七八十种,每一种他都尝过。汪曾祺自嘲道:“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全国盖无二人。”我种的马铃薯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等夏末翻出来的时候一看,真真是山药蛋子,比鸡蛋大那么一点点,还有的马铃薯被虫子啃了一半,细密的印子,可以想见虫子啃得有多香。和马铃薯一样命运的还有胡萝卜,也被虫子啃了不少。胡萝卜的叶子有一种辛辣呛鼻的味道,我记得小时候看过一个故事,说她妈妈特别喜欢用胡萝卜叶子做的汤,我也摘了点回去做汤喝,那是一种形容不上来的味道。但是挖出来的小胡萝卜清脆甘甜,可以榨胡萝卜汁,可以和土豆一起烤肉,那些细得像指头样的胡萝卜直接生嚼,就像吃手指饼干一样嘎巴脆。
黄瓜需要勤浇水,水得是干净的,要不结出来的黄瓜会发苦。还有一种秋黄瓜,种的时候比黄瓜晚一些,它开出来的小黄花要比黄瓜的花尖一些,从叶子底下探出头来透着一股子可爱劲。夏天热的时候,摘一根黄瓜摘几个西红柿浸到水盆里,咬一口浑身清凉。不过有时候西红柿里会长虫子,有一团黑色的虫卵,外面是看不出来的。西红柿的皮光洁干净,估计是在开花的时候虫子钻进了花心,直接长成了果实,我吃的时候先小心翼翼咬一小口,看看里面是完好的才放心大胆地再咬一大口。这是夏天的味道啊。《小森林》里讲西红柿是一种很顽强的植物,只要一束枝落在土里就能生根,发芽。但是它也是一种很脆弱的植物,如果长成之后没有好好照料淋了雨水,会腐烂掉落。确实是这样,每年西红柿掉落的地方会长出一小丛西红柿幼苗来,分苗以后需要给它们搭架子、打尖,这样才能结出更好的果实来。
有经验的人说需要给土堆肥,在冬天的时候把羊粪埋到土堆里进行发酵,这样成了熟肥,来年春天再种菜就不怕烧苗,还有人说用炸过的油浇到土里,这样的土有养分。我在土里放了些鸡粪,没想到养出些大虫子来,还得翻开土把它们一个个捉出来。做这些事的时候,头顶的电线上总会落一些看热闹的家伙,它们就是喜鹊,当我把种子埋进土里,它们会趁我不注意把种子翻出来吃掉,要是我不小心摔一下,它们会大声嘲笑,气得我向它们扔了块小石子,它们直接在半空中拉鸟屎。真是惹不起的家伙们。
菜园子里还有许多植物,它们可以统称为杂草,其实它们都有自己的名字。一到春天,地里就长出来星星点点的绿色。细细分辨,有荠菜、蒲公英、车前草、茵陈、灰灰菜、扫帚苗、地黄、蓟草,还有野豌豆花,诗经里名“薇”,采薇采薇,采的就是它呀。这些杂草可以凉拌做菜包饺子吃,还有药用价值,车前草利尿,茵陈利胆护肝,地黄益肾,蓟草清热解毒,蒲公英消肿,野豌豆花鲜艳娇嫩,犹如蝴蝶,我时常采一把插到花瓶里,颇有野趣。
想那张青,在寺里种菜,也是一种悠然自得的田园生活,若不是因事杀了寺里的僧人,也不会逃出后在大树坡做劫匪,与孙二娘结识成为夫妻,在十字坡开设酒店用蒙汗药杀死过往行人,做人肉叉烧包的生意,不知那时的他会不会时常想起菜园子里的日子呢。
我们的菜园子一直有人在种菜,各种各样的菜,春天长出苗;夏天结出许多果实来;秋天开始衰败,叶子变黑,一场雨过后渐渐腐败,满园荒芜;冬天剩下一些大葱,或者没割完的大白菜,蒙着白霜,像是冰雪刻的花纹,有种脆弱的美感。
每年都是这样,一次次的循环往复。好像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