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笆外面绿意盎然，铺满落叶的土壤上渗透着暑气和落叶的腐烂味，树叶的罅隙间影影绰绰，不时抖出点什么动静，在这种无风的日子里显得异常明显，那些叶子的一举一动，系着东东嗓子眼的心。

外婆佝着腰来到后院，边抱起一捆木头进屋边朝东东喊：“东东，一会儿你张叔叔就可以把咱的电风扇给修好了。赶紧回屋吧，外婆给你做好吃的。”

东东头也不回，说：“外婆，篱笆外面有东西。”

外婆眯着眼朝树林里眺望着，“哪里有东西？你赶紧回屋，别在院子里坐着了，没准儿是蛇或者野猪，乡下可不比你们城里……”

听到有蛇和野猪，东东心里突然紧张起来，加上空气闷热无比，一点凉风也不送来，汗滴开始一颗一颗地往下掉。他只在动物园里见过蛇，盘在树梢吐血蛇信子，看着都吓人；而野猪他则从来没见过，但听说会吃人，虽然自己已经八岁了，但还是很害怕。他只隐约记得小时候外公打猎到一只野猪，还邀请爸爸妈妈和自己从城里回来尝鲜，大人们都吃得津津有味，他却吓得筷子都不敢拿。

那片灌木丛又动了。

一些草和叶子不停摇摆，他甚至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来，所以肯定不是风吹动的，何况现在空气里根本就没有一丝风。

“哎——”他朝那片灌木大喊一声。

草和叶子的动静消失了。也许是野猪被他的叫声吓跑了吧。他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没再有任何动静出现，便松了一口气，准备转身回屋。可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那些细碎的响声又重新钻进了他的耳朵，而那片灌木，动得更厉害了。东东吓坏了，掉头跑进屋，把这事向外婆汇报。

外婆抡着一把铁锹赶过来，这时候灌木安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叫东东退一退，然后自己走到篱笆旁，将铁锹伸出院外，试探性地朝那片灌木捅了捅，边捅还边喊道：“畜生，快走开，回你的家去。”东东觉得如果不是外婆行动不便，她肯定翻过去一探究竟了。刚才还张扬着的草和叶子在外婆的威严下一声不吭，肯定是那畜生被吓跑了。

外婆走后，东东还是不愿进屋，他想看看那畜生会不会再回来。果不其然，不多久，那些响声又开始响起。他直起身，正打算回屋再次报告给外婆，却发现斑驳的光影里潜藏着一双黄褐色的眼睛，正发着透亮的光。那双眼睛挪了挪位置，一双长长的耳朵草丛后面蹦出来。东东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他端详那畜生，它像是……噢，那是一只兔子。

“哈哈哈……兔子。”东东大笑起来。

兔子受到惊吓，一转眼钻进草丛不见。

东东身手矫健，轻而易举地越过篱笆。他拨开灌木，正是那只可爱的兔子，伸出双手就想去抓。

“哎，你想干嘛？别动。”

谁在说话？东东四处望了望。到处都是灌木，院子里也不见奶奶的身影。听错了吗，他想。

“别动别动，是我在说话。”

他惊讶地转过头，因为声源分明就是眼前这只兔子。

“你会说人话？”东东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是我在说话。希望你能别对我动手动脚。”东东捏了捏自己的脸，这不是幻觉，他看着兔子的口型，刚才那些话的确是从它龛合的口里说出来的。

“你是妖怪吗？”

“你才是妖怪呢。”

“那你怎么会说人话？”

“这很正常，所有动物都会说人话。只不过平时我们都不喜欢跟你们人类说话罢了。”兔子一边啃着草一边洋洋自得地说。

“太不可思议了，我从来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你不过是个小孩。”

“我不是小孩。”东东嘟着嘴。

“怎么不是小孩？你数学考试及格了吗？你会解分式的换算了吗？”

“你说话真像一个老头。”

“像谁？”

“我外公。他总说我是个小孩，什么都不懂，其实他自己才是个小孩，以前天天在院子里跟小动物玩。”

“那今天他人呢？”

“他已经死了，去年就死了。”

“哦……”兔子的声音突然也小了许多。

“你在这里干嘛？”东东问。

“这个。”兔子挪开身子，露出一块透明的石头，还剩半截埋在土里。

“哇！好漂亮的玻璃石头，你就是在这里挖它吗？我说怎么总有声音传出来呢。”

“它可不是玻璃石头。”

“那它是什么？”

“这是固态的风。”

“是什么？”东东张大嘴。

“你是小孩子，不会懂的。”

“都说了我不是小孩。”他有点生气了。

“那好，你知道水吗？水是液态，当它变成水蒸气时就是气态，而当它凝固成冰时就是固态。这块石头呢，就是空气凝固成固态的样子。”

东东一脸茫然，但似乎有一些理解，科学课上老师好像讲到过。

“那这块石头里，都是空气吗？”东东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自己口里说出来的。

“啊哈，看来你还挺聪明的嘛。”

“怎么会？空气怎么可能变成石头？”他百思不得其解，接着拨开石头周围的土，帮兔子挖了起来。这是一颗指头大小的玻璃石头。

“真好看。”东东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石头，放到眼前，石头后的树叶看起来仿佛更绿，石头后的篱笆仿佛更直挺，石头后的外婆仿佛更年轻了——“东东，你在外面干什么呢？”

外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院子的。

“外婆！”东东激动地朝外婆喊道，他想让外婆大开眼界，可当他回过头，兔子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四处找了找，还是不见身影，他便开始召唤它：“兔子，兔子，你在哪？别怕，她是我外婆，不会伤害你的。”

“你在跟谁说话？”外婆把他抱过篱笆。

“兔子，一只会说人话的兔子。”

“哪有什么兔子？”外婆也四处找了找，同样没有收获，“你可别吓唬外婆。你该不会是中暑了吧？”

“没有，真的有一只兔子，刚才我们一直在聊天。”

外婆将信将疑，可天不早了，她也不能就听孙子的话一直这样帮他找下去，只得强拉着他进了屋。任凭东东怎样辩驳，外婆也只当他是在胡言乱语。天太热了，人难免会糊涂。她又给小张打了个电话去，催催他尽快将电风扇给修好，以免这闷热的夏天再把自己孙子的脑子烧坏。

外婆端上饭菜，刚才还不停吵闹的东东也消停下来，狼吞虎咽地扒着饭，直吃得满头大汗。外婆找来一把扇子，在一旁给他扇风。

“凉快点了吗？”外婆问。

东东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还想着那只兔子，吃完饭他一定要独自去找找，兔子肯定是把外婆当坏人了。

“以前咱家穷，买不起电风扇，有时候晚上热得睡不着觉，你外公就这样给我扇风，可凉快了呢。”

东东听到这里，停止了扒饭，从外婆手里拿过扇子，给外婆扇了起来，“外婆，外公不在了，我来给你扇扇风吧。”

外婆听到这里眼睛都笑成一条缝了，说：“咱们东东真懂事，都会孝顺外婆了啊。可惜你外公是享受不到这份福气了呢。”说到这里眼神里多了些暗淡。

东东说：“外婆，刚才那只兔子好像外公啊。”

外婆皱了皱眉，看着东东。

“就是跟我说话那只，他说话真像外公啊。噢对了——”东东像是想起了什么，在裤袋里掏了又掏，是那颗透明的玻璃石头。“差点忘了它了。”

“这是什么？”外婆问。

“是刚才那只兔子的。它叫……”东东侧着头想了几秒，“它叫固态的风。”

“什么？”

“就是……兔子说，这不是一颗石头，它是风，风变成冰那样，就是这个石头的样子。看吧，我就说我没有糊涂吧？这是那只兔子的，是我帮它挖出来的。”

外婆从东东手里接过石头，眼睛又咪成了一条缝，仔细地端详起来。她喃喃道：“这……我这辈子还从没见过呢……”就在说话的片刻，握在外婆手里的石头越来越透明，直至在两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

东东瞪大了眼珠，长大了嘴，看着这一切地发生。接下来，一阵接一阵地凉风向两人袭来，东东从未觉得有过如此的凉爽。东东不由自主地舒展了身子，任由凉风掠过自己身体的每一个地方。

“好凉快啊……”

可当他再次看向外婆，却发现那张原本满是皱纹的脸好像一下子变得年轻，泪水也浸透脸庞。

“这是你外公，在给咱们扇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