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白露阴阳怪调的嘲讽和语重心长的规劝下，张扬不情愿地收起了漫画书，装模作样读起了一些文学名著。由于心不甘情不愿，他产生了很大的逆反情绪，于是决心要拿白露最欣赏的书来开刀，誓要杀杀她的锐气。
“《骆驼祥子》我已经细读了三遍，情节描写深刻，人物情感表达简直是身临其境，代入感极强，堪称旷世佳作啊！”在火锅粉店里，他狡猾地先进行了一番恭维，投其所好，以使白露放下警惕，误以为张扬也同样感同身受。这个铺垫非常重要，因为一旦让对方产生自己是早有预谋的主观立场，那后面的观点无论多么铿锵有力都会失去说服力。
“喔，那你倒是说说看，是哪些情节最让你动容呢？”不出所料，白露果然表现出了兴致。
于是，他就对人物命运的几次重点转折进行了一番夸赞，尤其是对人物一次次心态变化的具体描述一一向白露列举，表示出前所未有的代入感、叹为观止。当然，这确实都是他由衷的感受，作者对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确实令他崇拜不已，并非只是为了给白露下套。
“诶呀，真看不出你这吊儿郎当的样子也有细腻的一面啊！”白露喜笑颜开，看得出她很是欣慰。
“那还不都是得益于你这个老师的教诲啊！”
“那我再给你推荐一本书。”
“先别忙，咱接着往下说。我觉得吧，那时的洋车夫就相当于现在的出租车司机，他们终其一生为之奋斗的也不过是不同时代下的物质追求。包车的车夫省吃俭用两年攒一辆自己的车，不就相当于出租车司机日夜奔波攒一辆自己的车和营运手续嘛，性质没啥区别。同样现在的司机也会落下腰椎颈椎的职业病。”
“嗯，有点道理，继续说。”白露微微点头道。
“出租车司机在工作中也会有各种各样的风险存在，比如职业病的加重、过度劳累的猝死风险以及遭遇车祸的经济损失和伤亡损失等。人生在世遭遇意外的类型数不胜数，这种不幸在过去任何时代都无法彻底避免。”
“但我们这个时代有了诸如意外保险等体制的进步，能够大大降低那些不幸所付出的代价。”
“没错，科技和文明的进步会促进社会体制越来越完善，大概随着科技进步未来自动驾驶的出现也能极大地降低车祸的发生率吧。同样的，科技的进步也有效的减少了社会治安的成本与难度，文明和思想的提高也使得人们越来越能够存异求同、寻求共识，减少了各自为阵甚至造成兵变的混乱。而祥子的遭遇恰恰就是过去时代落后的表现。”张扬开始准备要带节奏了，此时白露仍丝毫没有察觉。
“所以作者以这本书控诉了世界的不公，底层人民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穷尽一生都无法摆脱凄惨的宿命。”
“可是现在的人们在遭遇变故后也难免会脱离最初设想的人生轨道吧。你想想看，其实主人公几次不幸的遭遇也算是一种连锁反应，若没有第一次自己的车子被抢，他的人生大概也会按照最初的美好设想而发展下去吧。自然也就不会有后面的给人拉包月再次被抢、和虎妞结婚等这些事。人生的变故何其多，又岂能事事尽如人意。”张扬继续做着迂回缓和处理。
“那我们跟他们岂不是仅区别于物质水平和生存风险的不同，实则性质是相同的了？那世界的不公呢...”白露开始若有所思，她果然上套了。
“诶，你这么一说好像提点了我。”张扬故意装作是受到白露启发似的，现在才开始发表重点，“作者要表达的核心思想是控诉世界的不公，水深火热的生存环境，可改变了主人公一生命运的那几次遭遇却不具有普遍性。”
“听你的意思是作者跑题了？那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高见，把你的普遍性说出来让我见识见识啊。”听到张扬胆敢冒犯自己的偶像，白露变得阴阳怪调起来。
“我只是觉得，发生在主角身上的遭遇应当是绝大多数普通人都必然需要面对的困境，比如苛捐杂税，再比如高昂的物价、生活成本等，零零总总条条框框彻底限制了人们的生存发展，人们普遍都过着入不敷出如履薄冰的生活。社会的产出、财富被少数人聚敛，人们对未来的生活彻底没有了憧憬，彻底地绝望了。”
“对啊，这不正是那个时代的现状吗！”
“可书中着重描写的，围绕主角所展开的故事主线，不都是意外状况吗？个例是不具有普适性的，用来控诉社会的不公这个核心思想，显然是缺乏说服力的。”
“你胡说！依你的意思，个别的不公就应当被忽视吗！”
“唉，别动气嘛，咱俩这不是聊着聊着就自然引申到这里了么，又不是我存心的。”张扬又开始装无辜，继续诡辩着“你看你，要是这样死磕的话，恐怕都要上升到哲学的境地了。追求平等公平是人类永恒的课题，即便文明发展到今天，也没能达到绝对的公平吧，但人类仍在努力提高着相对的公平，现代人们享受着更严谨的法律保护和更高品质的生活条件，是基于方方面面共同进步所促成的，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要单拿平等公平出来对比的话，还真不好说。冤假错案在这个时代也是有的，遭遇车祸或者持刀歹徒而致死致残等不幸也时有发生，这些都与主人公的遭遇同样令人揪心，但归根结底，不具有普遍性的个例不能用来体现一个时代的整体面貌吧。”
“不对不对，你说的太笼统太抽象了，我不接受！那换你来设想一下，祥子应该有怎样的遭遇才符合你所谓的‘普适性’！”
“额，行吧，那我试试。”张扬心想，开弓没有回头箭，都把白露惹恼了，索性就跟她杠到底吧，“比如当权者要求任何带轮子的车都必须缴纳一种道路养护费，车夫日常经营要缴纳个人所得税，车夫每年要体检并办理营运资格手续等，再加上车租之类的，零零总总上缴了他们一半以上的收入，别说有闲钱喝茶喝酒了，每天吃两顿饭都不敢多加个肉丸子。这个叫‘普适性’。”
“额...，嗯...？行，你继续。咱俩来对答！”
“好，你说。”
“那车夫们拼命工作也只能勉强达到温饱的话，岂不是全都活得没盼头了？逼得他们都没法干了，那这个行业不就要消失了？或者车夫们组织起来罢工闹事咋办？”
“好，我接着给你编！”张扬顿时来了兴致，“一个中年车夫发起了号召，组织全城的车夫们集体罢工，到相关部门抗议。这个车夫名叫赵二狗，他...”
“噗！赵二狗，你可真能编！”白露不禁笑出了声。
“别打岔，听我给你编嘛！大多数车夫们群情激奋，简直是一呼百应。可也有一些滑头的车夫却打起了小算盘，祥子也是其中之一。祥子心想，让他们去闹，我可以坐收渔利。如果成功了，苛捐杂税降下来，我能跟着沾光，如果他们都被抓起来，我也少了很多竞争对手，生意源源不断还能抬高价格。反正横竖都有好处。”
“我晕，那个时代民风淳朴的，人们哪有这么多心眼儿啊！你说的这种市井小民心态，完全就是在讽刺咱们现代人嘛。”
“哈哈，那人家活在一个不需要耍心机还对未来有盼头的时代，岂不是更无忧无虑嘛！”
“行行行。你继续。”
“好。以二狗为首的几个带头罢工的车夫果然被抓了，杀鸡儆猴，他们被打得不成人形，游街示众。其他车夫们是敢怒不敢言，要么选择继续接受剥削，要么转行去做其他苦力，比如泥瓦工、搬运工之类的，然而各行各业苛捐杂税都重，无论做什么，都只是将将温饱。再说回到祥子，少了竞争对手，他确实也赚了几天好钱。然而好景不长，连一个月都不到，街上就突然涌现出一大批新来的车夫，他们都是相关单位里领导们的农民亲戚和老乡，这些人可都是有后台的，需要缴纳的苛捐杂税仅相当于祥子的十分之一，这下反而轮到祥子失去了竞争力。当初跟他一样耍心机的那些车夫们无一幸免，全都被挤出了车夫行业，从此，整个行业彻底被环环相扣的交际圈子所垄断，再没有外人能伸手进来。祥子们悔恨不已，当别人勇敢地站起来反抗时，他们却冷眼旁观，甚至还打起了小算盘，如今自己大难临头，也别想指望会有谁能替他们说句公道话了。渐渐的，全社会各行各业都形成了有后台的人们日子过得滋润，没后台的个个活得苦不堪言。”
“停停停！你怎么把现代人结党营私的歪风邪气都给编进去了？再让你这么编下去，这本书就得改叫《厚黑学》了！人家作者可是很正直的，哪能想到这么多小九九，只是想表现底层人民生活凄惨而已啊。”
“哈哈，是了，我也真不敢再瞎编了。再编下去，连我都要觉得现代人活得更可悲了！说回正题，还不是为了给你解释‘普适性’嘛，我可不敢跟人家名扬天下的大作家比什么文采，绝没有半点那个意思啊！就是他想要表达人们活在水深火热的社会背景下，那书中重点讲述的故事就应该是大多数人都在面临的处境。在那个军阀割据的年代，剥削老百姓的主要手段当然得是巧立名目了，明抢？就算存在也不可能是主要手段啊。咱再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说被打劫这种事，在那个时代居然都是普遍现象的话，真要是十个老百姓就有八个曾被打劫过，而且还都是分文不剩的程度，那样的兵荒马乱可就太极端了，作者可绝不能不做交代啊，起码书里也该有几百上千字对那样的社会背景进行哪怕只是一小段的旁白说明吧？”
“你！你.你...”白露又气又恼，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但这也偏偏是张扬喜欢跟她斗嘴的重要原因，若换成是卫婷的话，辩不过人也会七扯八扯用一些毫不相干的理论耍赖，让人听得莫名其妙。本来嘛，这种话题也仅有像白露这种极少数女生会感兴趣，奈何平常在实验室与白露聊天时，卫婷总是时不时的插嘴，却又完全说不到点上，不过这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只要能够把张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陪她打闹说笑、挖苦调侃，尤其是给她讲一些过去蔫儿坏的往事，她就会兴奋不已，也就达到了她不合时宜地抢话的目的了。
想来也是，虽然同事们都称赞说他和卫婷整天打打闹闹的，简直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活宝，可他自己心里清楚，跟卫婷还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他也曾向卫婷炫耀过养猫的感受，如何练就了在睡梦中始终保持有一条胳膊伸在被窝外面的本事，可根本就是对牛弹琴，卫婷的第一反应是问他，能够得到那么悉心的照顾，猫的品种一定很名贵吧？结果一下子把张扬给问懵了，在此之前他可从没有过所谓品种的概念。那时他就意识到，千万不能让卫婷知道他曾因为失去一只土猫而落泪，必定会像母亲一样，变成笑料谈资，跟话不投机的人谈感受根本就是自取其辱啊。
白露被张扬气得够呛，但依她的为人又不会因为自己说不过人就直接甩给对方一句‘强词夺理’作为评价，只好一个人生闷气。结果就是整个下午都对张扬爱答不理，可张扬要是好长时间保持沉默，她又会心不在焉地偷偷瞟上几眼。
到了第二天，白露才平静地给予了反馈，说不管张扬这离经怪诞的脑瓜子里装的是不是些歪门邪道，至少他这人有个优点，就是不盲从。这个评价张扬很是喜欢，他也知道自己没读过几天书，尤其文学书籍他更是没什么耐心，哪来品头论足的资格。不过话说回来，被白露强迫读书的这些天他个人已是对老舍先生感到由衷的崇拜，尤其是初读《月牙儿》时，更是情难自已落下泪来，昨日的冒犯纯粹就是冲着白露个人去的，想到这里，他又不免感到自惭形秽，白露懂得一个文明包容的世界，应当允许有不同的声音发出，谁也不能强迫别人必须认同并遵守自己的思想，显然白露是他目前所认识的女性中唯一一个有度量和格局的女人，不该存心与她抬杠的。
至于不盲从这个优点，张扬向来以此自居，比如他玩魔兽世界时就心想，倘若他能够向暴雪谏言，一定要修改种族决定阵营的设定，没道理人一出生就被剥夺了个体思想，被迫接受族群领袖选择的立场，无法左右自己心中的是非对错，为别人的决定而活着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当然，这不过是一款游戏设定而已，他的想法在旁人看来纯粹就是离经怪诞的无聊臆想罢了。
※
晓曼近来又突然对张扬显得有些殷勤了，主动提出‘这个月生日到了怎么过？姐姐帮你过啊’。这还是张扬生平第一次遇到为自己庆生的不同人马撞车，更早之前卫婷等人就已经预定好了。
‘今天彭姐又夸咱俩了！说咱俩一见面就打架。’上一条还没顾上回复，晓曼的简讯又过来了。
‘这哪里是夸人的话啊！’不过经晓曼的提醒，那段过往很快浮现在脑中，像极了如今与卫婷的关系，互相埋汰、吵吵闹闹，尽管有胜有负，综合下来终究还是落了下风，没讨到便宜。比如在狭窄的过道挡住每一个经过的女孩，眼睛若无其事地朝着天花板扫荡，两手插兜双腿左右扭捏。微胖的女孩无奈之下只得对店长大喊‘彭姐，你快管管张扬，他又耍流氓了！’；腼腆娇小的女孩则会羞答答地从他腋下钻过去，喜形于色、溢于言表；唯独晓曼会以暴制暴，她漫不经心地用两手隔着张扬薄薄的T恤掐住乳头一拧，那力道和手速恰到好处，微痛、无伤，像极了调情老手。
与卫婷不同的是，吕晓曼是大家公认的美女，穿着打扮更是时髦靓丽，朋友们都说她长得像极了一位饰演过《笑傲江湖》的著名女星，而且身材更是胜过那位女星，这一点张扬倒也看出来了，确实是十分相像，不过嘛，那位女星的鼻子形状本来也不是张扬喜欢的类型，所以晓曼对他而言也就算不得美女了。记得当年晓曼尽管早已是名花有主，且帅气男友郝明亮也是店里同事，维修店的很多其他男同事仍都跃跃欲试、觊觎不已。卫婷本身相貌倒也不丑，算是俏皮讨喜的类型，可与晓曼的脸蛋身材相比就明显平庸了许多。
‘姐姐我最近也是很惆怅么。正好找你倒倒苦水。主要还是陪你过生日！看姐姐对你这么好，却还总被你欺负！’
‘有苦水可别攒着，憋到生日那天，苦水可能凝固倒不出来了！下班后去你那边吃铁板烧吧？’
......
这两人在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还是很规矩的，完全打不起来。
看来这次晓曼是铁了心要与郝明亮一刀两断了，二人分分合合也纠缠了近三年。这次的事张扬之前就略有耳闻，上周末陪云飞打台球时对方曾提到，晓曼在店里抱怨郝明亮的不忠，气愤之余坦言‘张扬胜他百倍！’。张扬很不解，心想‘我又没追求过你，何以莫名其妙成了你的备胎？’郝明亮众多的花花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同事们早已心照不宣，认定二人迟早分开，张扬在维修店工作期间也不时见有同事劝慰晓曼尽早脱身。郝明亮曾当着晓曼的面向众人夸口自己的约炮经历，只需向对方互换生活照，便能轻易得手。晓曼被问及有何感想时，只得逞强说‘他会玩，我也可以啊！’。
据晓曼描述，这次冒出来的狐狸精是郝明亮高中时期的同学，当初郝明亮家里送他去外地就读，本想着可以远离狐朋狗友专心念书，结果却适得其反，在毫无管束下偷偷脱离寄宿生活，在外租了个单间跟同样借读的这个女同学同居在一起。
“当时那狐狸精长得并不好看，他也就是玩玩，玩腻了就分开了。谁成想这次人家整容了，漂亮了！又找回来了！”晓曼夸张的口气显得气愤难平。
“我看不见得。你是自然美，她哪里比得上。以你俩这么多年感情，明亮他就是一时糊涂，清醒过来还是能知道你的好。会回心转意的。”张扬劝慰着，实则心想，‘你这口气分明就是恋恋不舍、不甘又无奈，特么的根本就是来拿我报复他的！别让我掺和进你们的破事。’
“不是，你不知道。人家这个狐狸精不光是漂亮了，家里还特有钱，答应给郝明亮开一家店，卖汽车！”
“明亮不是那吃软饭的人。你放心好了，你看他过去几年不是一直很努力奋斗嘛。给他点时间，会想通的。”细细想来，郝明亮确实是有那种男星般的清秀帅气，尤其那两只诚恳有神的大眼睛和邪魅的嘴角，天生的长睫毛令很多女生都自愧不如。用郝明亮自己的话讲，很多勾引过他的女人都说看到他的脸庞，脑海里会不禁开始意淫和他做爱的画面，只是一颦一笑，就能轻易勾起她们内心的淫欲，甚至下体馋得当场流口水。
......
就这样，一个极力表示要分，另一个极力劝和。每当晓曼想要回顾过去与张扬的欢乐时光，他便想方设法把话题往郝明亮身上引。再之后从影院出来已是深夜11点多，张扬礼貌地表示送晓曼回家，却意外被反问回谁家？这可令他左右为难了，眼前的美女若只是为求一夜寻欢也罢，可对方明显是要赖上自己的节奏，他可不想趟进这滩浑水。于是打趣说自己太弱小，每次打闹都吃亏，更不敢带她回家，怕死！之后叫了个计程车让她自己回去，并玩笑地解释道，‘你比我厉害那么多，要是我送你回去，你还得再送我回来！’。
张扬刻意回避晓曼一番美意的态度被彭姐得知了，显然是出自晓曼之口。隔天彭姐便在张扬的朋友圈留言‘因为人家喜欢你才会给你机会，不要太严于待人宽于利己，令人家失望！’。张扬纠结良久，他深知自己并不喜欢晓曼，绝不可能与她相伴终生，可眼前这煮熟的鸭子当真要放生她吗？既然她与郝明亮睡了三年终被遗弃，自己又何苦莫名其妙背负这无谓的思想顾虑呢？终究还是受上一段失败的感情经历所致吧。
※
回想那段过往，张扬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何以能够仅凭电话语聊便与素未谋面的女孩互诉衷肠呢？‘素未谋面’、‘互诉衷肠’，这两个词不矛盾吗？
尽管他从未说出过‘爱’这个字眼，诸如‘宝贝’、‘亲爱的’等亲昵的称谓与‘我想你！’等由衷的思念却随着荷尔蒙的激化将情绪推向了高潮。他们相识于简单的网络棋牌游戏，交换号码后女孩便不厌其烦地来电，起初只是出于礼貌陪对方闲话家常，他极具跳跃性的讲话方式很快吸引了女孩，对方每月花费在张扬身上的话费竟高达五六百块之多，愧疚之余他也会主动为其手机充值，于是成了附近移动营业厅的常客。
这应当是张扬此生做过的最大错事，从前没有，今后应当也会引以为鉴。语聊半年后女孩请了个长假来到张扬所在的城市，短短数日的相处张扬便意识到对方绝无法成为自己心中的良人佳偶，她的处事方式、个性与自己格格不入，目的性强常常把随性的玩乐情趣变成极具功利的争强好胜。
在年轻躁动的欲火裹挟下，张扬终究没能抵御住女孩的投怀送抱。尽管心有不甘，看着床单上鲜红的道德枷锁，他还是决心要对女孩负责到底。大概也不光是性欲的原因，毕竟他打儿时起就没有什么对爱情的向往，本来就是打算找个看着顺眼的女人凑合而已，可当他真的这么草率选择了女友后，才发现，每天对着一副毫无共同语言的面孔，生活其实比一个人时候还要孤单，将这两个价值观截然相反的人格扭到一起，日子过得简直就是折磨。
此后，女孩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对堂兄的店铺弃之不顾，与张扬同居一两个月再回去。她已经满怀期待地开始对二人的未来进行规划，表示要定居这座城市与张扬长相厮守，张扬几番劝阻，该计划才得以暂缓。
藉由母亲之口，父亲得知张扬处了女友，甚是开心，便要求张扬带着女友回家转转。女友与二老相谈甚欢，在得知了张扬被赶出家门的始末后，噩梦便随之而来。女孩管张扬的愚蠢叫‘抱着金碗讨饭吃’，常常抱怨张扬胸无大志还缺心眼，跟张扬在一起是委屈了自己，难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张扬愈发迷惘了，步入社会踉踉跄跄数年，眼见身边的人们都挖空心思只为赚钱，捞外快、创造隐性收入的手法眼花缭乱，多么微不足道的权利也能千方百计地物尽其用，唯独自己只知道按月领薪水。 未过审章节，请移步公号：扶睿，继续阅读
‘或许真的是我错了，我是异类，没办法融入正常人的社会。收到假钱就该想方设法再花出去吧。可那些手法我真的学不来，太容易露馅了。抱歉，是我给你们添乱了！’从此，他便彻底进入了自我质疑的恶性循环中。伴随着女友无休无止的抱怨、吵闹，又自作主张多次带着礼物到二叔家认亲、攀关系，自顾自的代替张扬向二叔满口打包票。这俨然就是另一个母亲的升级加强版，他终究崩溃了，这生活从每天睁眼开始就没有一刻是不糟心的，继母亲之后，生命中另一个即将拥有亲缘关系的女人，将从母亲手中接棒掌控起他的自由与意愿了。
他逃跑了，关闭了一切的联系渠道，搬离了拥有无数回忆的小窝，更换了手机号码，辞去了踏入维修店时的前一份工作。女友满世界找他，神通广大到竟找到了张扬的小学同学，他仍旧狠下心来视而不见，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他深知，比心硬，女友远胜于他，口中的那些软话、妥协、委屈或胁迫，不过都是她深思熟虑后的周旋谈判。如今在他看来这也绝对是懦夫所为，是年少不成熟时的慌张逃避，若是现在的自己，至少也要给双方一个体面的分手方式。对女友的愧疚使他寝食难安，同时又笃定分开是对彼此最好的馈赠，两颗无法类聚的灵魂何以将就一生？离开不开窍的自己，祝愿她会遇到懂得珍惜的同道中人。倘若良知、尊严与富贵终不可兼得，至少他要坚守最后的选择权，选择权还在，自由就不算被彻底禁锢。
此后张扬与父亲的关系再度恶化，较之以前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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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生日的前一天恰逢周日，晓曼、云飞、彭姐及维修店另外三名关系较为亲近的前同事邀约聚会。提早的生日欢宴从上午11点一直持续到下午3点，余兴未了的众人又惯例奔赴K歌房纵情欢乐。天色近晚，大家都热情礼貌地道别，唯有晓曼和云飞坚持要陪张扬赶场吃晚餐。盛情难却之下，他便欣然邀二人到家里分享母亲包的饺子，原来是近几日母亲前来探望，伙食也大有改善。
一路上云飞不停地试探，坚称不拷取到张扬电脑里珍藏的精品情色片绝不甘休，晓曼在一旁通情达理般默不作声，只是一脸坏笑着似乎心领神会。她所表现出成年人的这种世故在张扬心中严重失分，若是矜持的姑娘，哪怕是装装样子来，也不该对两性关系在他人面前表现出如此的豁达吧。当晚，张扬打开电脑并告诉云飞，倘若能在里面找到一部的话，整块硬盘拆下来给他拿走。
突然造访的客人令母亲慌了手脚，埋怨张扬太不懂人情世故，事前也毫不知会，好在这几天家里准备的食材较多，急忙下厨去炒菜。晓曼和云飞倒是有备而来，坚持在楼下水果超市一番采购后才登门。张杨则憨憨地表示他俩不是外人，无需客套。
母亲对晓曼的大方得体甚是欣赏，这二人在长辈面前一改平日的损友形象，云飞表现得像个翩翩公子，晓曼也极为雍容典雅，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优雅稳重的气息，就连举杯的动作也不再随意。反倒是张扬在饭后从卫生间取来未开封的餐巾抽纸，尽显随性邋遢。从此又为二人增加了新的趣味谈资，擦嘴的纸何以放在卫生间，还从未开封？张扬便毫不避讳地直言，自己饭后从来都是用洗脸毛巾。
入夜，送二人离去。
母亲在楼梯口礼貌地说着常规话术，“有空常来家里玩啊。我家这孩子太没样子，都不懂得送客人下楼。以后还得你们多照顾、多让着他点啊！”站在旁边的张扬一脸无辜，‘这都是最铁的朋友，我可学不会对他们讲客套话’。
“你就是太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哪怕是装成熟呢。你这吊儿郎当的样子难怪找不到对象！”回屋后，母亲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抱怨，“你再看人家这对小夫妻，你们都是同年仿岁的，怎么差距这么大。”
“不是！怎么就小夫妻了。云飞是结婚了，之前也确实对晓曼有过那种意思，不过晓曼当初可没看上他。”母亲这脑补剧情的本事总是令张扬大为光火，过去也总能把自己虚构的剧情当做谈资与女人们讲得有声有色，甚至有时被人拆穿都从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噢，听口音这女孩是本地人啊！那人家眼光高点也正常。”
“是啊，眼光高着呢。看上了你家儿子，但我还在考虑中。”话一出口张扬便有点后悔，什么时候成了‘考虑中’？是因为母亲对晓曼的抬举吗？若是把这个漂亮的城里姑娘以女友身份领回家走亲访友，必定会为家里增光添彩，父母也会感到很体面吧？自己何时变得这么庸俗虚伪了？“不对，不是考虑中，我不想找她！”想到这里，张扬迅速改口。
母亲一脸疑惑地愣了好半天，大概是她的高情商在急速运转、脑补真相？良久，“对对对，我儿子这么优秀，这姑娘有眼光。不过虽然妈也总想着你能找个城里人，但这个姑娘确实有点太不般配。咱们还是要有点自知之明，高攀不上的就果断放弃。免得将来受伤。”
原来她想这么半天组织语言，还是在顾忌儿子的自尊心，认为张扬是由于死要面子、嘴硬吹牛。但护子心切的她又不能只一味满足儿子的虚荣心，眼巴巴看着张扬深陷其中，注定配不上的女人何必白白浪费时间和钱财呢。
他太了解母亲了，恰恰是这份了解让他胸闷憋气，有理说不清。知道无论怎么解释都只会越描越黑，在母亲看来都是自己在死缠烂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想到这里，他又开始矛盾了，‘那是不是只有把她睡了领回来，才能证明我没有吹牛呢？’
※
母亲抱怨张扬不懂得为人处世其实由来已久，这是母子二人间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为了把这个不争气的独子培养成才，母亲可谓是煞费苦心，诸如断绝母子关系之类的手段都算是小儿科了。
‘不就是让你说一句‘路上慢点’，有那么难吗？来，对着我说一百遍，少说一遍看祖奶奶我不抽烂你的屁股！’年少时，母亲曾手持火钩子虎视眈眈地盯着张扬，但这可不是单纯的恐吓威胁，家里的鸡毛掸子和扫炕笤帚已经打折好多根了，改用火钩子完全是出于勤俭节约的心态。
张扬并非是存心忤逆，只是越要他刻意地去说，就越是觉得浑身难受别扭，反而更说不出口了。火钩子到底也是好使，虽然没有培养出一个八面玲珑的小人精，但却训练出了一个钢筋铁骨的男子汉，而且再也不用担心会损失鸡毛掸子，打起孩子来就更加得心应手了。
随着张扬逐渐长大，强硬的手段更加没有奏效的可能了，但母亲还是不愿放弃，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啊，教她如何忍心眼巴巴看着儿子一步步走向穷途末路，长大后由于不跟人讲客套话而无法融入社会，遭人排挤、孤立。
她一次次地在屋里嚎啕大哭，边哭嘴里还念念有词，‘亏得我要强了半辈子，走在大街上谁不得高看我两眼！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给我争气的东西，我到底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呜~~~呜呜~~~呜~~~’母亲这一哭，每次都得持续至少半小时以上，直到最后抽泣得发不出声了，还会时不时鼻子抽搐一下，然后哭声就开始变得颤抖了起来，变成了节拍感很快很强的‘哈啊~啊~啊~’地抖动。
起初这一招是奏效的，张扬又不是铁石心肠，他向母亲承诺下次一定努力试试，可之后二姨一家来串门，张扬不光失去了平日里的从容，在他们离开时，张扬蓄势待发了一整天的‘路上慢点’四个字，最终在他严肃紧张的情绪和欲言又止的神色下，还是咽了回去。从那之后，无论母亲怎么软硬兼施也就都无济于事了。
然而事情在张扬读初三那年出现了转机，大表姐家的小女儿，也就是大姨家的外孙女，也就是张扬的外甥女，小芳，在张扬家里住了一周。中国人对亲戚关系的称呼张扬至今也是一知半解，细究起来真能把他搞到崩溃，尤其是母亲那边的家族实在是太庞大了，光是舅舅家那边的三个表哥一个表姐，这四家的好多个外甥张扬至今都叫不全名字。小芳管张扬叫小舅舅，其实她也就比张扬小两岁而已，那天送小芳出院门时，张扬就脱口而出，‘路上慢点！’话音刚落，小芳就一脸吃惊地瞪大了双眼。‘你这毛毛躁躁的野丫头可得当心点，昨天下的雪都结冰了，我早上还不小心滑了一跤，不好走的地方你就下来推着走......’
没等到张扬把话说完，小芳就一把推倒了自行车，朝着院子里奔去，边跑还边喊，‘老姨，你快来啊！我小舅舅开窍啦，你猜他刚才跟我说什么啦！’
张扬不会讲客套话这件事早就是远近闻名了，就连那些叫不上名字来的外甥们，也因为这个笑话对这个小舅舅的大名如雷贯耳了。他这破天荒的一句‘路上慢点’足够让那些爱串门的亲戚说上个三天三夜的。
‘不是，谁跟你客套了，我是叫你路上慢点，路上小心点，看路！怕你摔着，懂吗？’小芳的举动让张扬崩溃不已，因为她跟张扬年龄相仿，是唯一一个从小玩到大的亲戚，张扬当然不是出于礼貌。
‘对啊！谁说不是呢！’小芳如是说。
‘额额，好吧！’张扬觉得不得劲，可又说不出个什么来。
之后，就从亲戚那里听说，母亲骄傲得热泪盈眶，说真不枉费她多年来的悉心教导，儿子终于懂事了！
再往后，他就连送亲戚出院门都放弃了，因为亲戚们离开时纷纷投来那不怀好意的眼神，仿佛就是在说，‘张扬，来给二哥表演一个‘路上慢点’！快，大家都等着看呢！’
当然，这场充满硝烟的战争还远没有结束，母亲的抱怨也绝非只因那一句客套话，也包括她闺蜜家的小孩逢年过节都会端来热气腾腾的元宵、饺子、油糕等，她就会在送走客人之后痛打张扬一顿。这样的无妄之灾持续了好几年，尤其是在家里衰败之后，再也没有了曾经门庭若市的光景，没有了送礼巴结的宾客，她这唯一不离不弃的闺蜜就越显得弥足珍贵了，闺蜜家孩子越懂事，她就越得教张扬做人！直到张扬离开了家踏上谋生之路，才得以暂时逃离这场战争。
后来据母亲自述，由于父亲多年来自暴自弃，家境始终没有出现什么起色，闺蜜和她的关系竟也稀里糊涂地疏远了起来，现在已经基本形同陌路了。
如今母亲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终于不哭不闹了，也更加打不动张扬了，她改了口，说只盼着自己老死的那一天，张扬能学会为人处世的道理，她就走也走得放心了，问张扬能不能让她到时候入土为安呐！
她现在开始变得阴阳怪气了，可这场战争已经僵持了十多年，张扬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这些年也在不断地成长着、改变着，他现在越来越清楚自己想要成为怎样的一个人了，他能够独立分辨是非曲直了，不会因为母亲的喜恶而去做自己认为错误的事情。
今年他外出去机务段做设备试验，连续半个月的时间里耳边每天都回荡着火车鸣笛的声音，使得他对汽笛声变得麻木了。不久之后他和李伟、章文强等人在线路上做实验，他分明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火车鸣笛，事后他再反思时，也确信自己当时绝对是听到了的，可他脑子里怎么就完全没有‘应该下道’的意识呢？幸好李伟及时把他拽了下来，嘴里大声地咒骂着‘你找死啊！没听到火车过来了吗！’
于是张扬得出了强有力的论据，因为他这半个月都是在机务段的火车头里作业，每天都会有数十辆机车从他身边经过、鸣笛，听到这声音他根本连头都懒得抬，原本用来警示的声音已经彻底对他失去了警示作用，形成这样的条件反射，其实是有害无益的。
“妈，我已经长大了，能够分得清是非对错了！OK？”对于母亲强迫他学习的处世之道，他决心这次一定要让母亲心服口服，“如果今天真的是路况不好、天气不好，那我说路上慢点是善意的提醒，在必要的时候说必要的话，那才能真正起到它的作用！可你这客套话说了一辈子了，就像是一套必经的流程，听的人根本就不会当回事。或者对你们来说这句话的作用原本就只是社交礼仪，只是为了让听话人领你们的人情罢了！”
“对啊！那不然呢？”母亲感到莫名其妙，直接打断了张扬的论述，“你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这就是你所谓的分得清是非对错？啊？你讲话做事是优先考虑对你自己有好处，还是优先考虑对别人有好处？别人会不会真的注意安全关你什么事？有没有说给他们听‘注意安全’这才与你有关！诶呦，我真能叫你给气死，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缺心眼的玩意儿！”
从母亲的理论听来，这完全就是出于自然界趋利避害的生物本能，你是否真的关心他的安全，还是让他认为你在关心他的安全，两者孰轻孰重？显然张扬的逻辑才是本末倒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