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倩从医院回来后便一直心事重重,手指甲的一片鲜红早已被剥得七零八落。王璐提醒她,已经两次算错钱了。章倩歉然一笑,在这通日的灯光照耀下,面容显得有些惨白,她尴尬的转向门口,期间几次想开口询问些什么,却又作罢。倚着门框,手指互相纠缠着,一上一下,此时已经临近下班,零零落落没几个人。
她突然回头,冲收银台旁的王璐喊道:璐璐,现在几点了?
王璐偏过头往电脑上扫了一眼,疑惑的答道:五点四十,怎么,你有事?
章倩好似没听见,又转过头去,偌大的商场不见几个人,她张望良久,便跑到休息室拿起包
“璐璐,我有事先走,店长来了帮我顶着。”不等王璐从诧异中换过神来,就扯着包疯也似的跑出去。
地处北方的宁城五月份的天气不算太热,在这个东不临海西不接壤的小城市,却也上演着追随国际脚步的剧目,短小的街道收拾得乌黑油亮,疾驰而过的车辆掀起些许尘埃,也便很快的消散在昏黄的空气里。路两旁是不甚名贵的树,围簇着严重营养不良的野花,永久的披着一层灰色,安享这个平庸落后的三流城市的荣誉。
章倩还未下车,便远远看见吴元站在印刷厂门口,右手里的烟头在身后的阴影里还闪着红光。车未挺稳,便扔下钱急急忙忙推开车门。
“这么突然把我叫出来有什么事?”吴元抬起右手把烟头放在嘴边轻轻啜了一口。
“你该理发了。”章倩答非所问。
“这两天忙,有时间再去”吴元顿了顿“你不会这么急着打电话叫我出来,就是为了叫我剪头发的吧。”说着便把抽完的烟头仍在地上,用脚碾了两下。
“元,我……呒……”章倩低下头,揪着T恤的下缘在手里摩挲着。
“吴元,吴元……”院子里传来急促的叫喊。
“有事赶紧说,”吴元有些不耐烦“这两天任务多,忙不开”
章倩咬咬唇,抬起头,双手紧紧拽着挎包带,低声说道:“吴元,我今天去医院了,我……有了。”
“吴元,吴元……”急促的喊叫再次响起
“在这儿,一会就过去了”吴元转头不耐烦的朝院子里喊去。转身回来时,手里已经又抽出了一支烟。他一边在门口来回走着,一边掏出打火机,然而火光在眼前晃了半天,也没把烟点着。索性将烟揉碎扔掉,把打火机装进裤兜后又转过身来,对着章倩说:“你先回家休息,我下班再和你联系。”章倩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默然点点头,等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转身回去。
2.
李兰跨过生命里的四十余载之后,也便及早的拾起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对宿命的无奈和尖酸。她把独自拉扯大儿子的事实当作居功至伟的资本,不得意之时,一遍遍的揪出来数落,泪水在沟壑日渐明显的脸上淌了又淌。她说,总是那时年轻,不懂事,草草的把自己嫁了出去。
李兰的出生正好遇上那个饥荒的年代,一心想着养儿防老的父母终于在生下李兰的第十个年头得来一个儿子,如获至宝。期间生了姐妹三个,中途因先天性疾病夭折了一个。一家六口节衣缩食的挨着日子。
李兰十四岁那年,因看不惯母亲老是欺压父亲的模样,从偏屋扯出一条宽长的扁担,站在母亲面前,伸出细瘦的胳臂,指着母亲说:再让我看见你骂一次,我让你活不出我的手。母亲气的一哆嗦,竟软软的瘫在地上。
究竟她的母亲还安安稳稳的活了下来,脾气也还未有收敛的痕迹,而李兰的也挑起了生活的重担,跟随县城的小姑去到针织厂里揽了活计。每月二十四块钱的工资在李兰是个不小的收入,她总是拿她如何如何用这二十四块钱撑起一家六口生活的壮举来教育那不成器的儿子,“真像你老子那时候”,每每末了她总要加上这个一句。
吴元的老子娶李兰的时候是她进入针织厂第二年。那年初,厂里有一拨姐妹去到了上海,李兰心里挂念远在村沟里的那一家人,放弃了去到大城市的机会,而她此后也将那时作为一个命运的转折点揪着不放,翻来覆去的思索着:如果那时,不是这样……
终于,她还是被一辆大卡车从村里娶了出来,她说,她当时就是瞅着对方有辆车,才答应了这门亲。在她的婚姻变得乌烟瘴气时,她无不保留的埋怨自己鼠目寸光,被一辆破车,毁了一生。
吴元的父亲吴德生在抛妻弃子的出走了第二次之后,李兰放弃了像第一次那样倾家荡产寻找的选择,用她的话来说,生性的胎种,改不掉的。她也索性将儿子扔在了奶奶家,自己外出闯荡去了。
李兰嫁入吴家的时候,很多人不免在背后惋惜:如此漂亮的一个姑娘,完全可以嫁一户好人家。这句话就像一记符咒永远的刻在了李兰的背上,好似看穿了她的前世今生,任她纠结、挣扎,却仍牢牢的困在命运的枷锁里,动弹不得。
结婚之初,吴德生也似一般男子主动承担起经营家庭的责任,与李兰商量着如何赚钱。第一年冬天,他用那辆大卡车从外地运来一车皮的柑橘,在院子里堆起一座火红的小山丘,远近邻居过来问询,一边顺手从地上拣几颗揣进自己孩子的兜里,李兰热情的招呼着,一边用手扶着犹如西瓜大般的肚子,一边用扫帚将几颗落单的桔子扫回去。
3.
下第二场雪时已经隆冬,气温忽的降到冰点。吴德生早在初冬便在客厅的中央立起一座铁炉子,一管长长的铁皮烟囱从门框上的小缺口搭出去,不大的客厅里也还算温和。
中午,吴德生回来告诉李兰,几个兄弟下午在外边喝酒,晚饭不用等他。李兰叮嘱了几句,稍做休息也便去了邻居家打牌。冬天日短,待到晚饭时,外边早已一片漆黑。朋友说反正回家也是一人,不如就在她家吃了得了,李兰想想也是,扯下刚系好的围巾,坐在沙发上闲聊。早婚的少妇多少还保留着些少女时代的情怀,两人一聊竟也忘了计算时间,待到发觉时,一轮明月早已挂在中天,清冷的光辉洒下来,周遭是一片寂寂的清旷。此时雪已停息,李兰走在路上才发觉,积雪已沒过鞋帮。一阵刺骨的寒风横扫过来,她低头掖紧领口。
刚走进院子便闻道一股醉醺醺的味道,和着月光仔细一看,门口一堆杂乱的脚印,吴德生早已回来,斜倚着门框打着呼噜。李兰三步并两步的赶忙打开房门,吴德生顺着门势缓缓的滑倒冰冷的地上。推搡了几下见吴德生毫无反应后李兰放弃让他自己上床的妄想,待勉强把他拖到沙发上时已经累的满头大汗。脱下外套,去厨房取了条湿毛巾出来时,吴德生竟自己坐了起来。
“你,吃了没?”吴德生抬起右手,用食指在空中上下划拉了几下后,对着李兰道。
李兰皱皱眉,知道他喝醉了,不予理睬。不料吴德生也不等她回答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你他妈去哪了”他竟站了起来,李兰急忙伸出双手防着他摔倒。吴德生左手一档将李兰的胳臂隔开,又掏出右手朝李兰猛的一推,“你他妈还想打老子,来呀,来呀……”。李兰猝不及防跌坐在地,腹部传来一阵剧痛,脸色瞬间煞白,伸手搭在沙发上想借力爬起来时,又被吴德生在胳膊上踢了一脚,结结实实的躺在了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李兰醒来时已是隔天的下午,邻居告诉她孩子早产,因月份不足,还未成形,算是流产了,李兰闭眼不语,倏而开口闻道:“他呢?”
那天,正过阳历年。李兰窝在破旧的沙发里痛哭的时候,窗外此起彼伏的闪起了焰火。
“咚——咚——”的炮火声和着心跳的拍子,每一拍好似要撕裂心肺一般。炉火已烬,地上摊落着一堆杂物,一只柜子赫然躺在地上,柜上放着的电视机难逃噩运。邻居告诉她,听到剧烈响动赶过去时,她已经躺在血泊中。
吴德生此后便没了消息,李兰也回到了娘家。
4.
当吴元提着铁棍站在刚刚砸破的窗户面前时,李兰才慢慢缓过神来,看着一地碎玻璃,回想刚才,原来在电话里说要结婚时竟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她忽然提起嗓门,上前指着吴元喊道:“死的远远的,老子不养活你了。”刚胡的一桌牌还摆在桌上,牌友早已四散。
吴元提起铁棍,又是一记,玻璃茶几立刻粉身碎骨,李兰吓得退后几步,环顾四周,就近抄起一只茶缸朝吴元头上砸去,吴元俯身躲过,这时李兰趁势上前,夺过铁棍,重重的敲在吴元背上,一边敲,一边喊:“要结婚找你老子去,养活你这么多年早受够了,滚,给老子滚,老子就当没你这儿子。”吴元夺门而出,李兰把铁棍一扔,身体抵在墙上,不停的喘息着。
邻居劝慰着待把一地的玻璃残渣收拾干净时,太阳已经西斜,李兰一手叼着烟,双臂交叉环抱着倚在橱柜边。烟雾笼罩里是一具瘦弱的躯干和日趋苍老的面容,不见繁华。
“真是生性的胎种”李兰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语气里尽是绝望。
邻居宽慰着,总该说孩子小,还不懂事,然后也赶着空感叹自己,言外之意,做父母的都是劳累的命。
李兰轻哼一声,不再言语。
待到晚饭后,便又坐到了牌桌上,一桌人嘻嘻哈哈,端的是人生百态,甩牌声铿锵有力,像是要把这人生,通通埋葬在牌堆之下。
第二天回家时,李兰与正遇出门的吴元打了个照面,她似没看见一般,不动声色的直直向卧室走去,关门时,吴元的声音幽幽的传来“她怀孕了。”声音里尽是无奈。
李兰“嘭”的一声将门甩上。
少顷再开门,吴元正坐在沙发上抽闷烟,李兰缓缓道:“先去把窗户装上”。
吴元的婚期定在当月月底,章倩把这个消息告诉王璐时,刚刚填完辞职报告。王璐握着姐妹的手,打趣着。吴元把请柬递上去,笑着说:“你也赶紧找个人嫁了吧,再不嫁就老了。”
王璐说:“那也得有人要啊。”这时店里进来几个人,王璐忙跑过去招呼,中途回头对两人说:“赶紧忙你们的去吧,回头见”章倩告别王璐,挽着吴元要出门时,忽然被一人叫住,转头看,竟是初中同学田军。
5.
李兰和衣裹着被子在冰冷的屋子里过完阳历年后,第二天一大早便收拾了行李,回娘家去了。只留下一片狼藉的屋子,满地的杂物无心收拾,她是笃定不回这个家了,想到这时,忽又有些留恋。
李兰的父母没想到女儿会在这时候回来,三人围坐,对这场变故的第一反应竟是沉默不语。
少顷,老父说:“我去做饭”,烟灰缸里留下一截断裂的烟头。母亲拿起手帕,抹了抹浑浊的泪水,开口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一家愁云惨淡的过完了年,待长途车站一通车,李父便带着李兰回家,母女俩在车站又是一阵抱头痛哭。
李兰说,这是她父亲这辈子最大的一个失误,终把她死死的推进了火坑。
屋里仍是走前的那个样子,几件像样的家具这时看,才发觉都砸的不成模样,冷冷的像个冰窖。
吴德生,看来是没有再回来。
李兰拉着父亲说,不用收拾了,她再也不想过下去了。
李父宽慰着女儿,日子终究是要过下去的,这才刚刚结婚,以后日子长着呢。
到达婆婆家的时候天色尽黑,吴母给二人下了一锅饺子,李父递上一支烟,说:“孩子们都还小,过上两年就好了,咱们做老人的,给帮着点。”
吴母扯来一块乌黑的抹布擦了炕台,然后掏出打火机点燃烟,点点头道:“这是肯定。”然后对着李兰说:“你以后让他少喝点酒,我们也帮忙劝着点。”李兰不语,窗外炮声渐起,玻璃窗上的凝着的水滴滑下来,在窗台上积成一滩,又顺势流到了地上。
6.
吴元结婚那天来的人并不算多,大多都是李兰娘家的人。几个大红的喜字贴在门窗上,洋溢着喜气,亲戚邻居围了满满一屋,此时新郎已经穿戴一新。李兰伸手揪揪这,拍拍那,叮嘱了几句,回头对隔壁的陈萍说:“快看看,看看,还少些什么?”陈萍长她些年纪,已过五十,手下里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去年年初结的婚,李兰特地把她喊过来让出出主意。陈萍凑过来,上下打量了几下,然后说:“应该是没了。”转而又告诉李兰,记得叮嘱吴元把红包装好,去了那不要发脾气,人家总会闹新郎的。李兰应和着对吴元说:“记住了吧,千万不要发脾气,给人家笑话的。”吴元点点头,把胸前的花拆下又重别了一遍。
火红的太阳从窗户里打进来,晒得人有些晕晕乎乎,门外坐着的一帮人时不时得吹吹打打,一群小孩子围着,吵着要糖吃。陈萍急忙走过来,揪住李兰的袖子说,能出发了。一伙人刚刚歇怠又忙活了起来,李兰反反复复叮嘱着,一帮人拥簇着新郎出了们去。
迎亲的车队是李兰娘家的几个人帮忙找的,虽参差不齐,却也都是光亮一新。待新郎坐进婚车,鞭炮噼里啪啦响了起来,远远近近,路两边站满了人。
车队约行半个小时,便到达新娘家。那边人老远便瞧见,便告知唢呐吹起来,几个炮仗升天,又是乌黑黑的一大帮人涌出来。这边迎亲的几人喊叫几声,熙熙攘攘的拥着新郎上前去,四下里撒着之前准备好的糖果。进屋上床坐罢,岳父岳母出来接见,几人一打招呼,女方大大小小一帮人立即将新郎围个水泄不通。迎亲的几人上前解围,却被压在床上不得动弹,此时新郎的一只鞋子已被夺了出去。一大帮人哄抢着,都想霸占着鞋子以此多要两个红包。
章倩在隔壁屋里正急急忙忙收拾着,一袭红裙映衬着满屋的沸腾。几个小姑娘偷空跑去新郎那头,悄悄打量着,不时窃窃私语。
吴元认识章倩是在朋友的生日聚会上,她是那人的同学,酒过三巡,那朋友已有些微醉,吴元和章倩正坐在那人两边。忽然,那人一时兴起,就搂着吴元说:“哥们给你介绍一对象吧。”然后指着身后的章倩继续道:“哥的初中同学,怎么样,漂亮吧。”章倩嗔叫一声,一拳已砸在那人背上,笑道:“瞎说什么呢你。”抬头时竟与吴元的眼睛对上,不好意思笑了笑。之后几人又玩了几次,彼时已能自然的说几句话,到后来口无遮拦已不甚在意。
新娘收拾好之后,章倩母亲说:“天色不早,提早启程吧。”吴元拿出红包,对站在跟前的几个小孩说,把鞋拿过来,就给你们红包。几个小孩摇摇头都说不知道,迎亲的几人过来劝说,无济于事。吴元有些按捺不住,提高嗓子喊:“刚明明是你们几个拿走的,怎么不知道。”章母站在一旁眼看事情要僵化,便出口说:"没事,孩子们玩呢,我去找找。”然后拉着一个最大的孩子出门去。
吴元穿上鞋,怒色才稍稍减下去。几个红包一分散,一行人把带过去接新娘。众人又吵着闹着要他背新娘。吴元被闹得有些不好意思,一脸通红的弯下腰去。
两人坐上车后,又是一阵锣鼓喧天,火炮齐鸣。
7.
李兰送回老父亲之后便坐上了南下广州的火车,地址是婆婆大清早跑来递到手里的,写在一张牛皮信封上,落款处是吴德生。李父说:“始终是一家人,寻回来再好好过日子。”言外之意,就是这破罐子摔的只剩底了,也要端直摆正。李兰煮了一碗挂面汤,热腾腾的喝完后从箱子里翻出存折,拿了一千块现钱,换了身新衣服,就向南奔去。
吴德生说自己是南下挣钱去了,大城市里总该有很多的发财路子。彼时老母拿起一只布鞋扣在他头上,指着李兰说:“你以后再要欺负她,我扒了你的皮。”吴德生低头不语。李兰放下手里的茶缸说:“差点就回不来了”,这话是对婆婆说的,眼睛却盯着坐在对面的吴德生,满是怒火。吴母忙探手去握住李兰,反复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时老父推门进来,手里握着两颗鸡蛋,映在窗户上看了看说,今天又下了两颗。吴母忙打着哈哈说你们歇会,我给你们下面去。
吴德生和李兰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此事在广州时就说好,吴德生以此为回家的条件,李兰答应他回来便离婚,只是不知谁比谁更求之不得。双方父母都不知晓,二人也打算就此瞒下去,从此东西各守一屋。
吴德生住的外屋原本是客厅,本来就没多少的家具被他醉酒一砸之后更是所剩无几,偌大的屋子里空空荡荡,孤零零摆着一个衣柜和一个破旧的沙发,两人分居后又多了一张木板搭的单人床,李兰住在里屋还好些,面积小,一张双人床和一组柜子却也摆的满满的。
秋天来的时候,李父也跟着来了,还扛来了一袋红薯,李父说,今年红薯好,又香又甜。吴德生当即买了酒菜招待老丈人,李父见其说话客客气气,知道他算是改过,肯好好过日子,便和他多喝了两杯。李兰和吴德生自分居后就没在一块吃饭,锅灶数日不揭算是常态,李兰日日在邻居家打麻将,而吴德生更是四处乱窜谋生计,当下坐在一起,各自都有些不自在。收拾完时已临近午夜,二人都有些微醉,李父便在客厅的木板床上歇下,只剩李兰和吴德生两人面面相觑。李父回头看两人仍站在那里,问道:“怎么还不睡”。李兰起身说,这就睡,走到沙发旁,扶起有些迷糊的吴德生,进了里屋。
8
章倩做第二次胎检时,已经入冬,连着几日都是漫天飞雪,或大或小不见停息。李兰望着窗外日渐加深的积雪说:”这雪不知要下的什么时候,怕过两天都化不了,今天趁早去医院看看吧。”章倩“嗯”的应了一声,起身穿上羽绒服,对着镜子摆了摆领口,回过头皱着眉头说:“妈,这两天不知道怎么,一点胃口也没有。”李兰从沙发上拿起围递过去说:“没事,我那时候也这样,强忍着吃点,等生完就好了。”
天气一片阴冷,医院里空空荡荡没有几个人,胎检出来时,刚赶上吃午饭。李兰说:“今天就在外边吃吧,不用回去做了。”章倩点点头。两人各一碗面,章倩吃了不到一半便扔下筷子不再动。李兰劝了劝,见没什么效果,也不再开口。
回家路上,章倩几次提起想去新开的那家服装店去逛逛,李兰说,下雪天,你挺着大肚子不方便,衣服买了也不能穿,就省了吧。章倩又说起了她的家人,说起她家四口人维持生计的小商店,说起残疾的父亲,又说起已经辍学的弟弟,她说到她母亲怎么朴素省吃俭用生活的时候李兰手上刚点着一根烟,往朱红的嘴唇送去。章倩微微一掩鼻,咳嗽两声对李兰说:“妈,有点呛。”李兰突然意识到,赶忙掐断了烟头。
快到家时李兰接了个电话,便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下车。章倩知道婆婆又要去打牌了,也不多问。李兰嘱咐出租车司机把人送到地方,又对章倩说:“路上小心点”,然后阖门而去。
李兰手气不错,以一敌三,赢了个钵盈盆满,几人散场后买了鸡腿和水果往家里走去。此时吴元已经下班,正坐在沙发上。李兰一进门便高兴的炫耀说:“猜我今天赢了多少?”吴元突然站起来,将手里的水杯扔到地上,扭过头对李兰说:“你孙子差点就没了,你还有心情打麻将。”李兰霎时吓了一跳,抬腿躲过溅落的玻璃渣,脸色一变问道:“怎么回事”环顾四周不见章倩的声影沉声问道:“倩倩呢?”吴元不语,转身走进卧室,把门甩上。李兰紧跟进来,此时才发现章倩和衣躺在被子里,脸色苍白,牙关紧闭。这时,隔壁的陈萍端着一碗粥走进来,看见李兰后急忙上前拉住,李兰把粥接过来,陈萍急呼:“能吓死人了。”接着又对吴元说:“先给喝点粥。”
李兰下车后章倩并没有直接回家,顺道折去了附近的超市,想着路程不远,也没打车,提着大包小包就往回走。连日的雪把路覆盖的严严实实,远远望出,只剩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界限。章倩本想大路平坦,走回去不费什么劲,结果一不小心一脚踩进积雪遮盖住的一个小坑,身体一失衡就直直的跌坐下来,下腹剧痛,吓得半天不得动弹,待陈萍要出门扫雪时,才发现雪地里赫然蹲着一个黑影,仔细一瞧,却是大惊一跳。
陈萍说着摸摸胸口,悬着的一颗心好像还没落下,然后语气又一缓说:“好在没事,真的能吓死人啦”。此时吴元已将章倩扶坐起来,用勺子一口口的喂她喝粥。
9.
李兰再怀孕时,与吴德生各自一怔,旋即也明白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老父来的那晚两人同寝,事情也就这么顺理成章。吴母得知后当下收拾了东西住在了儿子家,她是铁定要抱孙子,再不容有任何的闪失,之前的那次事故各人都缄口不提,可也都明白,彼此有了芥蒂,事事也倍加小心。吴母和媳妇睡一张床,吴德生又回到了清冷的客厅里。
吴母日日起早贪黑的侍候着媳妇的起居,家里炊烟又燃,俨然又似一个整家,红红火火。吴德生也像改了性子,不再酒醉闹事,对李兰虽仍不冷不热,却也经常的往回带些吃喝,吴母也在李兰耳旁吹着旁风,笑着说吴德生懂得疼媳妇了,言外之意让李兰谅解吴德生之前的重重恶行,两人齐心好好过日子。李兰吃饱穿暖,也觉得两人凑合凑合,日子也算不赖,当下应承着。
吴母见夫妻俩言归于好,便赶着回乡务农,说吴父一人在家忙不过来,等忙过这一段再来长住。吴德生开着大卡车载老母回家,吴母在路上又是一阵絮絮叨叨,让吴德生少喝酒,别再胡闹。
吴德生回家时,李兰已经做好了菜,只等他回来下面。吴德生忙说自己来,让李兰歇会,李兰也不争,竟自在沙发上坐着,给吴德生纳起了鞋底。晚饭完后李兰将客厅的床褥收起来抱进了里屋,又让吴德生拆掉客厅的木板,吴德生说改天往家里弄台彩电,不然也太闷了。李兰笑着点点头。
吴元出生的时候正是冬天,吴德生在外跑长途,李兰午觉醒来,婆婆串门还没回来,觉得有些饿想找些吃的,脚刚着地忽然感觉到大腿内侧一湿,孩子滑了出来。李兰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一阵啼哭从宽大的秋裤里传来,李兰急忙从身侧的柜子上找来剪刀将秋裤划拉开,把孩子抱了出来。婆婆回到家时李兰已将脐带剪短,用先前备好的褥单包裹着孩子,婆婆先是一惊然后按照经验把一切都收拾妥当,这时才翻看孩子知道是个孙子高兴的合不拢嘴,急忙去厨房熬汤给李兰补身子。
吴德生回家时李兰正在给孩子喂奶,一时站在门口竟不知道怎么办。吴母从厨房出来笑着喊道:“站着干嘛,你也是当了老子的人了”吴德生赶紧跑过来,忽然想起来自己刚从外边回来,身子还带着冷气,又赶忙躲开,把外套脱下,稍稍暖和点又凑了过来。孩子吃完奶在床上躺着,一双黑亮的眼睛咕噜噜的转着,吴德生张着嘴哈哈的逗着,吴母看着说:“真和你小时一模一样。”
10.
章倩有惊无险的摔了一跤之后开始学乖,呆在家里不再外出。李兰虽心有愧疚,安安分分在家陪了两天,见章倩已无大碍后又回到了她的麻将场上。
吴元下班回家时李兰尚在麻将场上厮杀的热火朝天。章倩独自窝在沙发里盯着眼前的电视机不停的换着台,吴元摘下围巾扑落身上的雪问李兰回来了没,章倩沉脸不语,只是摇了摇头,吴元拿起刚摘下的围巾,摔门便走。
李兰回家看见章倩躺在沙发上,脸上赫然两条泪痕,眼睛红肿着,当下问道:“吴元呢”接着又问:“吃饭没”章倩只说没吃,转而起身折回到卧室里。李兰端着碗进来坐在床边,把碗放到床头柜又问道,
“吴元去哪了?”
章倩脸朝内侧躺在床上,只说:“不知道”
李兰又问:“吵架了?”
章倩吸了吸鼻子说:“没有,回来看见你不再,就摔门走了。”
李兰给吴元打电话时一直提示关机,又让章倩给相识的人问问,都说没看见过他。连着几日没有了音讯,李兰和章倩都慌了神,正和邻居商量着要不要报警时,吴元发来了短信,让李兰给他打上200块钱,李兰急的在短信里骂了两句,却等不到回音,再打电话时又是关机。李兰不敢懈怠,赶紧去了附近的银行打了钱。
吴元是顶着一头油腻的头发回家的,胡子拉碴,一脸倦怠,一回到家便扎到了被子里。李兰扯开被子问道去哪了,吴元不语扯过被子继续闷头大睡,李兰不屈不挠扯开被子直接扔到了地上,又上去撕扯吴元的上衣领口。吴元突然扭头瞠目对着李兰喊道:“就不能让我睡一会”李兰一个耳光甩上去说:“怎么不死的远远的,干脆不用回来了,和你那老子一个德行。”章倩怕吴元再离家出走,上前拉着李兰说:“算了,先让他睡会再说吧”李兰虽骂骂咧咧的,也不再动手,转身回到了客厅。
吴元收到李兰打过来的钱才买上了回家的车票,连日里工作的不顺,下班回家后面对的是凄凄凉凉的房子,想起自己浑浑噩噩的过了这么多年,才发现在命运里摸爬打滚自己已是遍体伤痕,当下心一凉,拿着刚发的一千多块钱的工作,径直跑了出去。毕竟是少年心境,一点钱不待挥霍早已不见了踪影,才发现饥肠辘辘已经没了容身之所,只能在网吧呆了一夜,第二天实在走投无路了,才向李兰伸出了援手。、
11.
吴元七岁时,李兰几经折腾从服装店换到水果店,又把水果店转手卖掉。吴德生跑跑停停,这几天正商量着和几人进山开矿,李兰劝其慎重,吴德生倒了杯水坐下来说谁谁已经干了两年,肯定不会出问题的,又说几个合伙的人都说没问题。李兰见他铁了心要干就没再说什么,转而也说自己想开饭店,地段已经看好,店面过两天就能盘下来,吴德生说也行,要她自己看着办。
吴德生进山那天吴元刚升小学,一家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晨曦微露便都各奔东西。晚饭时吴元灰头土脸的回到家,对李兰说不用做饭了,今天采石场正式开工了,几个合伙人在外边包了饭局。李兰放下刚洗好的菜,擦干手对吴元说,赶紧收拾。吴元听见他老子的话早已等在一旁,不等李兰说完就跟着吴德生先出去了。
一桌七人,三个是吴德生一家,靠在吴德生左边的两个是他的同学,对面两个是从河南来的技工师傅。菜刚上齐,对面的一河南人举杯说道:“来,咱们先敬吴师一杯。”说着仰头一干,众人拍手齐喝,吴德生也举杯一干二净,把酒杯往桌上重重的一放,招手对其他人说:“大家不要客气,咱弟兄几个以后好好的干,以后要啥有啥。”众人又是一片的应和之声。
吴德生回家后倒头便睡,李兰督促儿子写完作业后把地拖了一遍,又整理了饭店开张的资料,才上床去休息。
第二天不到傍晚,吴德生就回来了,身后跟着前一天晚上吃饭的那几人,李兰以为众人今天是回家来吃饭,正着急还没来得及买菜,却发现各人脸色凝重。吴德生将手里的烟头弹了弹灰说:“出事了”李兰忙问什么事,吴德生却不再接话。这时旁边的一人说:“死人了。”
碎石机卡住时吴德生正站在一旁,负责检修的小张出去采购还没回来,吴德生鼓捣了半天无济于事之后让众人去休息,自己也回办公室眯了一会。中午小张回来时吴德生还未起床,小张拉下电闸,一头钻进碎石机想看看怎么回事,吴德生一泡尿给憋醒,忽然看见电闸给落下了,想起碎石机还坏着,顺便去看看好了没。刚一合上,便听见一阵凄惨的叫,众人发现时,小张已被搅成了肉泥。吴德生说已经通知了家里,晚上过来处理,矿场暂时停工了。
第二天吴德生一阵轰隆隆的拉着一架碎石机放到家门口,嘴里骂骂咧咧的,李兰见他眼睛通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让他先回家休息。中午一个合伙人进门说:“没找到”,吴德生手一拍桌子立即站起来骂道:“他妈的,狗娘养的不得好死。”李兰忙拉住那人问怎么回事,那人说河南人开着铲车跑了。
石料厂倒闭后,李兰开饭店的事情也搁置了下来,吴德生天天呆在家里抽闷烟。银行几次来催贷款,吴德生呆不下去只好出外躲躲。
吴元来叫李兰回家的时候她正跟批发蔬菜的人商量菜价,她决定月底饭店就开张。李兰听见吴德生回来了,先让吴元回去告诉说等会,自己马上就来,商量完回家时,吴德生正坐在沙发上发呆,吴元挨着门站着。吴德生见李兰半天才慢慢悠悠回来,火气一冲,上前就是一个耳光说:“老子都逼的要死了,你他妈还有心思打麻将”。李兰被他猝不及防的一甩,也火冒三丈,立马也甩了一个耳光过去,吴德生揪住李兰的胳膊就往地上摔,吴元吓得哇哇大哭,赶紧跑出去叫邻居。
众人一阵撕扯半天把李兰从吴德生手里夺出来,吴德生被激得发了疯,不听众人的劝阻要上前抓李兰,邻居赶紧把李兰带了出去。一夜吵吵闹闹,众人散去时已经凌晨两点多,李兰在邻居家窝了一夜,第二天邻居探风说吴德生出门去了,才小心翼翼的回到了家。
吴德生再也没回来,李兰早已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当下也一横心,将吴元仍在了他奶奶家,自己也闯荡去了。
吴元再见到李兰时是他上四年级的第二个年头。半夜里李兰叫醒祖孙三口,提着大包小包进来了。吴元惊喜的从包里翻出各色的零食,躺在被子里一个个的翻看,李兰只说自己刚从广州回来,其他的也不再提。
12.
除夕那天吴元在厂里加班,年前有个业务还没结。章倩挺着大肚子摇摇晃晃从卧室对来对李兰说:“妈,顺便再买上两双袜子。”李兰应了一声说,你什么也不要做,等我回来就行。章倩点点头转身回到卧室。
李兰出门时,门口一大片雪已化了又结成了冰,厚厚的一片铺在地上,李兰晃了晃险些滑倒,对着站在路边的陈萍笑着说:”一把老骨头还要摔散架了。”陈萍伸手多来搀着李兰说:“就是,看这路上,一块块的都冻得明晃晃的。”
街上一片大红已经摆了半个多月,到处是贴纸对联,李兰说:“年年过年难过年”,陈萍点点头说:“这就是过给孩子的,老人们谁想过年。”走了两步跨过一块冻结的冰块接着又说:“倩倩快生了吧”,李兰一手捂着通红的鼻子一边说:“明年开春就能生了”,陈萍感叹说这一晃而过就都老了。两人转转悠悠的东进西出太阳已经偏西,气温明显开始降低。李兰看手上的东西买的差不多了,正准备和陈萍回家时吴元打来了电话。
两人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医院时,吴元已经等在了门口,李兰沉着脸色问道怎么回事,吴元说她不小心摔了一跤,这时三人已经走到了手术室门口,李兰说:“大冬天的出门干什么。”吴元不答话。这时医生已经出门,说胎儿缺氧已经胎死腹中,必须动手术取出来。三人都是一惊,吴元更是心虚,李兰一再追问,终于全盘托出。
吴元下午回家说老板放假,过完年再忙,章倩给他拿来换洗的衣服,不小心把干净的外套掉在地上,吴元上前骂章倩笨,章倩当即还嘴,两人越骂越起劲,吴元说:“你嫌弃老子不好,老子走行了吧。”穿了外套真要走,章倩怕他想上次那样一走不回,大过年的都不好看,死命拉着他不放,吴元被章倩一拉更火,两下冲出门外就跑,章倩出门刚追出去脚下一滑实实的摔了下去,吴元只听见一声叫,回头见章倩躺在地上不动,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这时章倩的羊水破了,吴元不知措施只能把章倩先抱回去,半天发现情况不对只好打了车送去医院。
李兰一个耳光甩上去,提着的东西撒了一地,陈萍忙上去拉开,李兰拾起地上的东西又都向吴元扔过去。一边扔一边骂,接着又哭了起来,到最后骂的没劲了瘫坐在地上,陈萍把她扶到椅子上,安慰了两句也觉得实在没什么能说的,也就呆呆的坐着。
李兰渐渐的缓过来,外边已经一片漆黑,转身对陈萍说你先回吧,除夕夜陈萍想想也实在不能在这呆着,只好说了两句宽慰的话说回去收拾收拾再过来。
章倩躺在病床上不停的抽泣着,外边一片灿烂焰火,医生对李兰说,病人之前进行过一次药流,今天在这样一闹,以后恐怕没法生育了。李兰大惊连忙对医生说弄错了,章倩之前并没做过流产,医生马上摇头说不可能,李兰转头盯着吴元,吴元说我去问问,不等李兰拦着,他已经冲进病房,直接了当的说:“你是不是之前做过流产。”章倩知道孩子胎死腹中心已经凉了半截,恨恨的说,是有怎么样,吴元问是谁。
“田军”
初中毕业后田军追过章倩,两人很快确定了关系,章倩怀上后田军家里不同意,田军实在没办法,只好先让章倩做了药流,然后两人分手,章倩和吴元认识已经是半年后的事情。
第二天三人回到了家里,却是谁也不再说话,章倩一人闷在卧室里,哭累了便睡,睡醒了再哭,李兰做好饭自己吃了也不招呼两人也出门去了,吴元自己在客厅转悠了两圈也跑出去。
李兰死的时候是躺在卫生间里的,热水不停的流着,煤气是从热水器里漏出来的,前两天李兰还说过了年把煤气热水器换成太阳能。吴元被通知回来时章倩已经回了娘家,大年初一的晚上,陈萍串门时闻见浓重的煤气味。
吴元随众人把李兰的尸体运往医院的太平间,回家时路上一帮帮小孩子穿的新衣服跑来跑去,嘴里喊着什么早已淹没进远远近近的炮声里。吴元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白酒两口灌下去,火辣的喉咙一会也渐渐没了意识。
陈萍第二天开门扫雪时,赫然见雪地里趴着一个人,身体已经僵硬,身上穿的是陈萍陪李兰去买的那件羽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