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忘记了关于弗尔里卡的所有事情。弗尔里卡为了保持自己的神秘感,不在任何人的记忆里留下痕迹。
一座由一条街道构成的城市,这就是弗尔里卡。它的确是不可思议的,而且不可轻易到达。在弗尔里卡,绛紫色的天空被灰白色的树杈切割,路两旁的房屋连绵不断,街上却从有过行人的踪影。房屋后面层峦起伏,漫山分布着这种树木——灰白的枝丫直指天空,高大,不生树叶。街道是笔直的,并且没有尽头,你可以沿着它不停地走下去,在途中歇息时,亦可看见飞鸟的迁徙,那是一种黄色的,体积娇小,叫声婉转的鸟类,它们沿着街道向前飞行,你不可能在别处看见它们。最重要的是,弗尔里卡永远处于冬季的最后一天,寒冷将要过去,温暖尚未来临。
乔从未盼望过冬日的离去,尽管周围的景物都在提醒他时序的更替。他家住南街二十三号,原本在市中心的图书馆做管理员,现在已经失业,他嗜酒成性,袖口总是有着几点墨水渍,他年近四十仍是单身,每两周去探望一次父亲,而他的母亲早已在一年前去世。
这天,乔睁开睡眼,起身拉开窗帘,阳光照射进来。这是一间很小的公寓,里面的家具只有一张床,与一套桌椅。水从龙头里流出,哗——哗——哗——,楼下传来行人的脚步声,乔胡乱地洗了把脸。他想,今天是探望父亲的日子,但愿在这之前他可以把昨晚的小说写完。乔拿出一品脱的牛奶,玻璃杯被白色充盈。他坐在桌前,叼着笔杆,冥思苦想,这个故事似乎没有办法继续,也许是因为思考的不成熟,或者是因为过于斟酌词句,他想。乔焦虑地用笔划掉刚写出的句子,纸被划破,墙上钟表的指针还在慢慢地转动。
最后一滴牛奶淌进喉咙里,事实上,这时乔最后的食物。在他失业的半年里,他的生计靠微薄的稿费维持。父亲在两个星期前病倒了,虽然只是一场感冒,但乔只能支付起最廉价的药物。
上午九点,乔的小说依然没有进展,但他已经穿好大衣走出了公寓。街道上,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空气清澈而凛冽,阳光虽然是金黄色,但并不温暖。乔放满了脚步,父亲的病好起来了吗,只是一场感冒而已,会好起来的,乔想。他走到街道对面去,路过一家咖啡馆,乔看着那精致的牌匾与明亮的玻璃窗,里面的人仿佛与外面的匆忙隔离,乔从未去过这样一个地方。
乔到达父亲的住所时,恰好是九点三十分。乔看见父亲,心里一沉。父亲躺在床上,微微睁开眼,大概在发烧,脸颊发红。父亲并没有好起来,这可怎么办,乔想。乔走到床边,说,你还好吗。父亲的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额头烫手,父亲的呼吸声在这个小房间里格外明显。乔有些慌张,他在酒橱里找到一瓶低劣的烧酒,他用酒把毛巾打湿,敷在父亲的额头上。你介意我先出去一下吗,我很快就会回来,乔说。父亲虚弱地点了点头。
乔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着,他的衣兜里只有一支钢笔与一张稿纸,他想,我得弄点钱来,可是,到底怎么办才好呢。他再一次路过了那家咖啡馆,在他走过其门口时,一个姑娘恰好从咖啡馆里走出来,乔差点与她相撞。
姑娘穿了一条红色的毛呢裙子,脚下一双粗跟的黑色小短靴。她刘海剪得很短,露出一双大而深邃的眼睛,嘴唇抿在一起。她说不上漂亮,只是和谐,身上带着一种别样的宁静与深远。乔盯着前面姑娘的身影,有一刹那,他在心里说道,你回过头来吧,你好像不属于这个除了贫瘠就是忙乱的世界,请你回过头来,请你看看我,即使我一身的落魄。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姑娘侧了侧头,她瞥到乔的身影,似乎有些讶异。乔还没反应过来,姑娘便已回头。你是……以前在图书馆里工作的吧,她说。
乔愣了愣神,说,是,是在图书馆工作过来着。乔看了看她戴在领口的工作牌,费娜,她叫这个名字啊,乔想。
我借过一本书,时间一长,就忘记还回去了,费娜说。
那是什么书?
好像是一本北欧神话,《奥德赛》之类的。你相信神话吗?或者是一些遥远而未知的东西?
乔沉默良久,说道,我不知道,我愿意相信一切,又什么都不愿相信。
跟我走吧,费娜说,沿着这条街道走下去。
天空的颜色在慢慢地变化,由浅蓝,到深蓝,再到绛紫。乔一不留神,费娜的身影便闪入人群中不见了。乔依旧向前走着,市声渐渐没有了。乔停下脚步,惊奇地看着眼前的景观。
街道与房屋,群山与树木,没有尽头。
他已踏入到弗尔里卡。
他的双腿不听使唤似的,只顾向前走。乔感觉有人推搡着他,又有人拉扯着他,可当他回头看时,身后空无一人,身边亦无人与他同行。长空上刮来的风,有些温润,也有些湿冷。他不知终点是怎样的景象,只知一味地向前。
房舍一栋连着一栋,深棕色,砖红,明黄色,灰,乔试图在其中找出什么规律。很快,他发现,每走二百步会看见一朵云,每看见二十朵云会有一群飞鸟掠过。他终究发现了弗尔里卡的规律,于是旅程也变得毫无趣味。
乔感到了膝盖处的酸痛,他停下来。左手边是一栋蓝绿色的房子,乔犹豫了片刻,走过去,敲了敲门。
门打开了,乔看清主人的面容后,惊得连连后退,他说,费娜?
女主人微笑着应答到,不,我是安娜。
她有着与费娜一模一样的五官,可她显然已不年轻,眼周处已有了不易察觉的皱纹。她身上的红裙子亦是费娜所穿。乔不明白面前所发生的事,仍应了安娜的邀请向屋内走去。
乔坐在桃木椅子上,望着对面的安娜。她始终保持着若有若无地微笑,她说,别害怕,我与费娜在不同的时空中,同时存在,却互不交错。
乔端起桌上的热茶。
这里始终是冬天,我猜你是不喜欢冬天的,是吧?安娜说。
嗯。
不过弗尔里卡的冬天倒是不错,没那么多刺骨的寒风,也很少下雪。
唔……
费娜与安娜,究竟哪个可以代表我的人生,实在无从得知。
如同我和二十年后的我,乔说。
在弗尔里卡,所有的人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每一个房屋代表一个时间点。于是,街道没有尽头,房屋亦如恒河沙数。你若有耐心,便一扇一扇地敲门过去,也许你会遇见未来的自己。你想要提前知道结局吗?安娜说。
乔低下头,用勺匙搅拌着杯中的茶水。鬼使神差地,他摇了摇头,他说,或许我终将在孤独的等待中度过一生。
滚烫的茶水被乔一饮而尽。乔礼貌地告别,在街道上,他循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天空由绛紫,变成深蓝,又渐变成浅浅淡淡的蓝色。恍惚间,已身处闹市街头。乔奔跑向父亲的住所,推门而入。沉重的呼吸声充满了逼仄的空间。父亲的额头烫得惊人。乔说不出自己在此前的几个小时内,究竟去了哪里。仿佛记忆空缺了一块。他不知明天会怎样,甚至,他不知下一刻会怎样。他陷入到沉默中,抬起头望向窗外。窗外仍是冬天,几枝横伸出来的灰白色的树杈后面,是起伏的山丘。
乔忘记了关于弗尔里卡的一切,而弗尔里卡亦觉得人们没有必要记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