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娜回来,懒懒地不想吃饭。她爸爸易长征常日在外有得吃的,今儿难得回家吃午饭,便斟了杯酒,边喝边说些时下的事。桂华问他:
“你们搞选举的事妥定了吗?”
易长征一径吃着盘子里的菜,头也不抬地说:“真搞选举,不晓得这些人会选一个怎样混胀的霸王呢!底下早有议论,都服东边儿的易大炮,你说是不是可笑?”
“哎哟,”桂华望着丈夫说,“他是个什么人!搅屎棒子,又没头脑,又爱充英雄。那些人成心看热闹吧?”
“不是爱看热闹是什么!尽是些——你给我添一碗饭来,不要添太多了。”
桂华便去后面厨房里盛饭。小娜在一边唧咕说:
“连饭也要人帮忙盛,又不是客,爸爸真做起这家的太爷了!在外面不见得有这气派吧?”
易长征瞪着她说:
“怎么,我又没叫你去盛,你嚼的什么嘴?你总盯着我,没事回房看电视去。”
“唉,谁敢盯着您呀,只是一不小心,又撞上您的好作风。”
易长征怕跟女儿磨话,闭嘴不搭理她。桂华出来说:
“这又是什么坏作风?男的,得点儿侍候也不算过份。你可别学那等没脸的女人,一味逞强好胜,把男的不放在眼里。你要晓得,尊重男人,也就是尊重自己。”
小娜听了这话,只觉没重没轻地甚是好笑,不好跟妈恼,说:
“我还不至于象富枝姐那样吧?您说话向来都是为时过早,您和爸总说莘夕比我温存,她现在还不够厉害吗?把薛平整得服服帖帖,跟孙子似的。要说,您也应该先说她呀。您说预见我以后结了婚会变得跟恶婆一样?”
桂华以为自己也说过了火,也不理论女儿,又问易长征:
“早稻谷种组织回来了吗?”
“联系好了,后天就派车去省农科院拖回。”
“你给我留下一、二亩的,王家婆托过我,怕到了买不着,她也是给她舅侄女儿弄一点儿。”
“这个没问题,”易长征一口答应,说,“王家婆哪个舅侄女儿?她娘家可不是骆山吗?”
“你还不知道,”桂华津津有味地介绍道,“今天上午才搬来的,就住在隔壁长安的老房子。说不定以后还要找你帮忙办迁移手续的。那女的蛮好的,蛮热情。”
易长征皱眉说:
“人家才搬来,你怎么就找事上身?谁晓得这是一家什么人?千万别像长安夫妻那样。”
“我妈才亲热人呢!”小娜一旁讥笑道,“一生助人为乐,最该通彰表扬的妇女代表。”
“你一说,我倒想起莘夕。她有一个多月没来了吧?你没事就去接她来玩二天。我也有话要说她,也想薛天,不晓得长高了没有。”
小娜听爸爸叫她去接莘夕,心下立时烦躁起来,气呼呼地说:
“要我去接她?我可不是跑腿儿的。”
“你骑自行车嘛!顶多半个小时。你不想天儿吗?”
“我想他?”小娜想及小姨侄儿的高傲骄纵,对自己这个当小姨的懒理不睬的态度,不快地说,“是的,我想他来吵我、闹我!我宁愿永远见不到他们!”
“放你妈的屁!叫你去你就去!”易长征严头严面地敲着碗说,“我还叫不动你了!你去把她叫来,还有骂她的!”
“你就去去吧,闲着也是闲着,别叫爸爸生气了,”桂华轻声劝小娜说。
小娜见爸爸真生气了,毕竟还是怕他的,又听他说有话要训莘夕,才勉强答应去永福村。
“不过,”她对爸爸妈妈说,“她来不来是她的事,别怪我没本事叫动她好了。”
“她不像你,半句话也不听,”易长征恼怒地说。
小娜不高兴地推车出门。桂华追着说:
“你吃了饭再去也不迟呀,你知道你姐姐在家做饭吃没有?她一天到晚地打麻将。”
小娜懒得说什么,头也不回地骑上自行车走了。
骑出湾子,碰着富枝、茹英一伙女的才从兴孝路挑水浇花树回家,小娜方记得很久没下雨了。路面上灰尘扑扑,一脚踩下去,鞋底儿排起一团灰雾。阳光照得人恰好不觉得冷,骑自行车正是最舒服的季节。小娜却像是一下子对灰尘产生了极度厌恶感,至于抱怨她爸爸的蛮横专制,遣她做她不愿做的事,自己连反抗的机会也没有。唯一令她感到欣慰的是,爸爸对莘夕似乎更严格些。莘夕挨训时,口中半句不满的话也不敢说,那可怜劲儿很让小娜兴奋愉快。
“小娜,要去哪儿呀?”富枝挑着一担塑料水桶,一身破旧衣裳,头上戴着一顶黄草帽,压得低低地盖着眉梢,脚上穿着一双破旅游鞋,模样酷似边区老乡。
小娜啼笑皆非地看着表姐的衣着,不大情愿地说是去莘夕家。几个女人令她意外地说起莘夕来,对她去接莘夕竟都感到高兴。小娜想:她们是欢迎莘夕来柳西玩,并不是为我去接她而高兴,这些蠢女人,象得了莘夕什么好处一样。
“哎,小娜,莘夕怎么很少来柳西呢?她是不是跟你们家谁怄气了?”不戴草帽,晒得黑红的茹英问小娜。
“哪里,你瞎猜。”
“她是不大爱走动,”富枝笑着说,“买菜都是叫人带的。永福也是远了点儿。”
“但我昨儿早晨还见她带了天儿来买菜的,怎么,你还不信?”
“这有什么?偶尔来散散心也是有的,但——她怎么不顺便来柳西玩玩呢?已经到家门口了嘛!”
于是,三五双狐疑的眼睛都望着小娜。小娜冷哼了一声,说:
“她现在有钱了,架子自然是少不了的。这不是我爸专门派我去接她来住吗?”
茹英酸溜溜地笑着说:
“等你嫁给云家就不一样了,伸根手指头也比莘夕的腰粗呀!到时候你还怕做不成姑奶奶?但我看莘夕蛮随和的,跟你一样讨人喜欢。”
小娜听得这话,心里格登一下,想:莘夕的人缘原来比我还好,这怎么可能?我看她永远一副莫名其妙的呆板相,跟人都欠她似的,怎么会有人喜欢她呢?
小娜决定从此烦见茹英她们几个,包括表姐富枝在内。她冷淡地骑上自行车,听得背后的女人们在说:
“哎呀!你还不晓得?我不是提醒过你们大家的吗,上午那进湾的一车东西是明礼帮忙运来的,车上那个又瘦又白的小婆娘是王家婆的舅侄姑娘——哎,富枝,你又多了个老家的伴儿呢!”
“走吧,”富枝大声说,“快回去赶着吃了好凑一场麻将。美华,你别又要人三遍四遍地叫,叫了你真就会赢钱不成?”
“她说她昨儿做的梦不好——”
“哈哈哈——”
这边小娜忿忿地想:我就不信,我还不如莘夕!怎么象是每个人都喜欢她呢?她凭什么?
越想越有气,不去吧,又怕回家挨爸爸的骂。撒个谎并不难,只是她认为没那必要。她觉得自己向来羞于撒谎,灵魂跟杯净水无别。
但我讨厌她,这是真的,小娜继续想,虽然我很想改变与她的矛盾关系。我也许太自信了,而她过于自尊。她老以为我是故意伤害她的,根本不要解释,她觉得她的婚姻是我促成的,所以对我恨之入骨。好在我从来就不喜欢她,即使她忽地消失掉了,我也决不会感到难过,并且决不会因为自己有过这样的想法而内疚、自责。
就在她东测西度的时候,一个年轻的长头发男子拦住了她,大喊了一声,吓得她差点儿从自行车上摔下来。
“哎呀,超华叔叔,你想摔死我呀!你又四处瞎遛什么,找赌博的?”
在第二天会场上大出风头的小表叔此时摇头晃脑地说:
“那群死耗子不知道都钻哪个旮旯的土洞里去了,他妈的也不叫上我一起去死!大概他们以为我是御猫展昭,或者见我头几天输了几千块钱就以为我只长着那几根寒毛!我要找到他们,一定用最臭的泥巴封杀了他们!竟敢忘了小金湾的金超华,真是胆大包天!”
“你好厉害!”小娜笑着说,“这么多年的亲戚我还不知道?人家赌博的不缺你一个,没你还不是一样地玩?”
“开玩笑,这有不同——”
“什么不同?不信你试试看,人家来不来找你。”
小娜一路笑着往北骑,过了火车站,仁爱路上北端,她停了下来。
林海建的房子就在路边儿,假三层,上面盖了红机瓦,很随大流,从外面看来很俗气、笨拙。门前的步阶,一大片水泥地面支着几棵半大不小的香樟树。门洞开着。
小娜想:海建原来没有和星子去上海?有什么事搁住了吗?想要进去看看,这时一个女孩儿的身影在堂屋里晃了晃,小娜喊道:“海琪,你在吗?”
海琪抱着一只小花猫出来,半眯着一双鱼泡儿眼望了望,笑着说:
“哎哟,小娜!你去哪儿?来坐坐吧!”
小娜推着车子过去,把车子靠在一棵香樟树下,进屋便问:“你没去哪儿吗?我还以为是你哥哥没走成。”
“我也没出去,我哥哥也没走成。他不去了。”海琪随便坐在一张椅子上,向站着的小娜说。
“为什么?不是在上海做得好好的吗?易星还去了呢!海建不去怎么成?”
“易星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要我哥哥永远带着他不成?他也该自立了。”
小娜听出海琪话中的不大善意之处,心里说:你不满意个什么?黄毛丫头!不是我们家莘夕,你还不乖乖在家里放牛喂猪?你还有心思养只臭猫呢!海建帮帮易星是理所当然的,也算作是知恩图报。她心里老大睢不起海琪的相貌,嘴上却说:
“那八成是上海的形势不大乐观。林海建这人我清楚他,做生意还是算一个的,他不至于扔掉赚钱的机会。哎,海琪,你和你妈妈搬过来住了吗?”
“没有哇,”海琪说,“你不是清楚我哥哥吗?该晓得他是乐意一个人住着的。他喜欢清静。”说完环顾了一下屋内。
小娜跟着看了看,平平淡淡,装饰得既不雅,也不太俗。只有楼梯边挂着一幅好莱坞性感女明星的巨照有些扎人眼,坦胸露腹的,令女孩子羞臊。小娜看着海琪鄙夷地想:要是别的男孩子跟你哥一样,不思婚娶,独居一室,保不准你会怎样歪想了人家呢!是哥哥就不同,再怪也会有理由。小娜又问:
“那他人呢?”
“哪个晓得?早上就出去了,可能去市里玩儿了。”
“有什么好玩儿的,”小娜望着楼梯说。
“他要是晓得你会来,肯定不走的啦!他要是听见你这么关心他,还不高兴死!你怎么不做我嫂子呢?觉得海建配不上你吗?我可觉得我哥比那个云峰强得多!”
小娜听她说着,也不回应,只怔怔望着那叠上去的阶梯。海琪放下猫儿,起来拉着小娜说:“你猜还有谁在这里呢。”
“谁?”小娜敏感地问道。
海琪抬起头朝上面喊道:
“表姐,你还不下来,小娜来了。你没听见我们说话吗?”
“哪个表姐呀?”小娜望着楼梯上方,待看见一张白净、和气的脸孔,才叫道,“天楚!是你呀!你是在躲着老朋友吗?”
一头短发的苏天楚跑下来,笑着说:
“我会吗?我正想你呢!好些日子也没见你了,也没听见你的信儿,你不在广州打工吗?”
“那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了!”小娜看着变化不大的天楚,说,“我在市都停停做做地一年多了呢!只图个离家近,安心一些。”
“是把户口买到了市里吗?”
“哪有,我没那么傻,去买什么户口。我们汾镇没有城市好吗?空气好,只要有钱,强过住城市里闻那满大街的废气味儿。你呢?”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没完。海琪插不上嘴,抱了小花猫跑去后院儿了。
“听海琪说你有了好着落,真替你高兴。我们往日的一群姐妹中,到底还是你有福气。就不晓得他是个什么样子,很想看看。”
小娜微皱着眉头说:
“我实在跟你说了,我也并不热衷那一位。他长得够难得的了,保证你百看不厌,家里也有钱,只是,我看见他就有点儿害怕。我不怕别的,就怕嫁他后我会后悔。”
“这怎么说来?”
小娜摇摇头,冷笑着说:
“我作了最大的努力,也没能让他对我更好一点儿。从开始到现在,他跟块楠木雕像一样。我知道,他没爱过我,甚至没喜欢过我。”
“那他怎么会和你来往的呢?”天楚惊奇地问。
“哪个晓得?也许他有他的想法。不提。你呢,还好吧?”
“孤家寡人一个!”天楚滋味莫名地说,“总还不是说我什么高不成低不就的话?你遇着九十九个傻瓜丑鬼,其丑不尽,才碰见一个合心意的,让人捷足先登,抢走了。我能怎样?只好走着瞧了。好在我们这里超龄的不少,并不只我一个受人奚落。”
“你不需太急,”小娜说,“你比我小一岁吧?”后来又开天楚的玩笑,说,“这里不现成放着一个极好的吗?你怎么会舍‘建’求远呢?”
两人笑作一团。
海琪又走出来,轻笑道:
“你们好高兴呀!说什么事儿呢?”
“你个小丫头,不听着倒好些,听了不免‘心生千千结’,惹得‘一帘幽梦’!”
“我看了多少痴情的书,难道还抵不了你几句话怨人愁人?你太小看我了!我都有十七岁了。”
“你就是有二十七岁又怎样?还只象个娃娃。你就不看我,也看看小娜,她有多稳重,举止多得体!你把她跟你周围的姑娘比比看,就不由你不佩服她了。你要是向她看齐,到二十七岁时,也许改得掉娃娃习气。”
小娜只是抿着嘴微笑。海琪看了看小娜,见她粉面朱唇,长眉凤眼,妆得极淡,叹口气说:
“她长得漂亮,光这一点就够了。我生就这模样,再怎么注意举止也不会让人觉得多美,只能自然随意些了。”
天楚待问“小娜不自然随意了吗”这一句,海琪不容她说就抢着道:
“不过,我说来一个,还要胜过小娜呢!”
小娜微愕地看着这只丑小鸭,想不出在汾镇还有比自己强过的姑娘。天楚也不信,问她是谁。海琪笑着说:
“莘夕!她长得也许没有小娜的健康、亮人眼的美,可她比小娜更有气质,更令人动心。这一点,小娜跟她比来,才真象个娃娃呢!”
小娜心里像被针刺了一样,说不出话来。天楚望望她极力掩饰的脸色,瞪了海琪一眼,说:
“怎么能拿结过婚的人跟没结婚的来比呢?莘夕长得当然迷人,可谁都说小娜长得更漂亮。再说,一个姑娘家要是象莘夕那样具有成人的冷淡和感觉,她岂不可怕得很?那反而不是美了,是怪异。”
“我都觉得她越长越漂亮了呢!”小娜忽然笑了,“也越来越年轻了。谁都说看不出她有二十七岁了呢!她的有利条件只有一个,长得雪白。我也算得是皮肤好的吧?跟她一比,肤色简直看不得了!这就不怪大家对她有好感了。”
“不是你说的那样。气质与肤色有什么关系?照你说非洲就没一个气质好的了?欧洲人长得白,就都有气质吗?”
“海琪!”天楚低喝道,“我不是说了吗,不同类型的人不能作比较去。”
海琪可不管小娜的感受,自顾自说:
“我才不信呢!我觉得莘夕往大街上一站,就象优雅的公主,周围的人简直成了一群蠢佣人,在她四下不停地穿梭!”
“天方夜谭!”小娜笑起来,盯着海琪说,“她顶多也只是个长得不算太差的脱产农妇而已,怎么就配被比作公主?这话要是让人听了,不笑疯才怪!”
海琪给小娜看得浑身不自在,嘴里却嚼着说:
“怎么没有笑疯你呢!”一径蹬上楼去。
天楚极力打着圆场,和小娜说着几句不合不离的话儿。小娜呆不下去了,就对天楚说:
“我得去接我们家的公主了!说实在的,我讨厌她!当然,不是因为海琪的话。好了,你有时间就去我们家玩儿。我一直在家里的,盼着有个说得来的人呢!”
“我有空就来住两天怎样?只怕你烦了。”
“我一百个高兴!”小娜拉着天楚说,“要么你下午就过去。反正莘夕也不大可能来,来了也不会住下。她回娘家从来不过夜的,即来即走,追杀一样。”
天楚也不问原因了,只将小娜送出门外。
小娜的车子远了。站在门口的天楚却看见表哥在对面的一棵梧桐荫里,眼望着远去的小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