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夜探程府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程家对面酒楼是羌城最大的酒楼,各处足见风雅,文人墨客皆在此题诗论文章,登高可望河景,院后便是花园。
莫易清坐在包厢中,托着下巴望着程家的方向,门扉开启,故友入门落座。
温从戈的注意力在桌上的吃食上,魏烬则看着莫易清问道:“看这么半天,看出什么了?”
莫易清收回目光,说道:“程家再没落,也不该是现如今这般门可罗雀的模样吧?”
魏烬托着下巴解释道:“世家家族,向来荣辱与共。我二叔家的姐姐是那位小倒霉蛋的正妻,他倒台之后,二叔急流勇退,明哲保身。如此一来,便是远在羌城的程家,多多少少也会受些影响。”
小倒霉蛋,指的自然是那被无辜牵连的先太子。
“我打听过了,听说,程家那个冒牌货病了,程家为此,悬赏万两。就在半个月前,有一个名叫姜植的神医接下了这个活计,来给他治病。”
温从戈夹了根儿豆角塞进嘴里,咀嚼着望向窗外不远的程家。
“你说,程家现在有人吗?”
莫易清嘴角一抽:“人?那肯定是有的。不过就这门口儿,别说人了,我连鬼都没见出来过。”
温从戈抬了抬头,说道:“这么大个宅子,有些过分安静了。”
莫易清挑了挑眉:“你观察得倒细致。自那个姜植来之后,程家便开始闭门谢客,除了必要采买,几乎无人出门。”
魏烬皱了皱眉:“可知道那姜植是什么人?”
“只听说是个游方郎中,更多的,还来不及调查。”莫易清轻哼一声,“我倒更希望他是个江湖骗子,把那个冒牌货治死,倒省得咱们出手了。”
温从戈抬手揉开魏烬的眉心,笑道:“管那么作甚?先吃饭,入夜进去看看不就得了。”
魏烬倒是听话,点了点头,拿了公筷往温从戈碗里夹菜,莫易清咧了咧嘴,也跟着埋头苦吃起来。
古人诚不欺,真是三人行,必有一个多余的。
入夜,程家灯火虚微,一片死寂。温从戈站在窗边望着,抱着一碗甜玉米粒,舀了一勺塞进嘴里。
莫易清托着下巴说道:“小芽儿你怎么那么爱吃甜啊?”
温从戈笑了笑:“怎么?你爱吃苦吗?”
莫易清没说话,转头看着魏烬凭记忆画绘着程府地图。
梆子声儿响,月挂柳梢,轻云盖月,明星远坠。三个人影从程府后巷走了一道,最后从西北角跳进了院中。
月光如霜一般,白幽幽地撒在地面,房前屋后的空地上,半人高的杂草丛立,屋旁有一口水井,摇把腐朽,看起来井部空馈,已经不能再用。
温从戈曲肘杵了杵魏烬,压低声音道:“诶,这里以前就是空的吗?”
魏烬抿了抿唇,说道:“这是,我住的地方。”
莫易清一脸不可置信:“不会吧?你好歹也是小少爷,就住这鸟不拉屎的犄角旮旯?”
魏烬垂头不语,神色看不真切,温从戈仰身看了莫易清一眼,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吱呀吱呀——”
寂静之中,有风乍起。门因门轴生锈,开启时发出了刺耳地响,一个女人的苍老声音,在风中幽幽飘着,如泣如诉。
“月儿圆,云满天…翻云覆遮掩,皎皎不照旧庭院…”
这是一首童谣,可唱着唱着,便对不上原词,声音也如女鬼索命一般变了味儿,毛骨悚然之感油然而生。
“姑娘去荒院,河里摸金钗,姑娘去够钗,落入河中喊…戚戚无人诉,困死于此宅。哈…哈哈…”
那女人癫狂地笑着,最后又变成了悲恸到极致地痛哭。
魏烬觉得那声音耳熟,可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温从戈细细辨别了一下声音的来源,指了指院中的耳房。
莫易清低声道:“这样,你们去,我在外望风,以一颗石子为信。”
温从戈点头应道:“好。”
莫易清轻功一点,跳到了院中树上隐蔽身形,温从戈则拉着魏烬,悄无声息地遣向了耳房。
黑暗中,那女人佝偻着背,背对着门口,仅着了一件中衣,乌发垂了满背,在两人进门的那一刻,哭声戛然而止,那女人厉声开口。
“谁?!”
她猛地回头,那张苍老灰败的脸,就这般曝露在月光下,魏烬看清时,身子僵在了原地。
纵然两人逆光而立,那女人还是认出了魏烬,颤抖着声音开口:“少…少爷…是你吗?你回来了…?”
“杨娘…”魏烬几步走到那女人身边半跪下来,“你认出我了?”
杨娘抬起带着锁铐的手,颤抖着抚了抚魏烬的脸颊:“我的小少爷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会认不出呢?”
魏烬一下子热泪盈眶,握着她的手哽咽道:“我回来了…我回来迟了。”
“你回来就好…”杨娘似是想起什么,满心喜悦烟消云散,掌间推着魏烬,情绪激动。“不行…你不能留在这儿,这里已经被他占据了,他会害死你的…你快走!快走!离开这儿…别再回来了!”
“杨娘,冷静些,你告诉我,娘亲他们…他们还好吗?还有哥哥姐姐…”
杨娘痛苦地弯下腰,头抵在魏烬的肩膀上,呜咽起来:“他快要来了…他要来杀我了…小少爷你快走…你快走…””
她一边说着,一边推搡着魏烬,魏烬手足无措地想要安抚询问,可又无从下手。正此时,一道石子打进了堂中。
温从戈皱了皱眉,走到魏烬身边,提醒道:“有人来了。”
闻言,杨娘下了狠心,推了一把魏烬:“快走!”
温从戈及时捞了一把,那人才没有坐到地上。
杨娘颓然地落下肩膀,低声道:“你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你全听我这一次…算我求你…”
魏烬咬了咬唇,拉着温从戈轻功一点,跃到了梁上。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一队人带着火把靠近了这座荒院。
杨娘攥了攥衣服,发丝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亦挡住了她眼中瞬间迸发出的决绝。
一个少年模样的人,跟在一个罩了一身黑色长袍的人身后,端着托盘进了门。少年人垂着眼,安静如同牵线木偶一般。
黑袍人端起药碗蹲下了身子,搅动着药碗里的药汁,温柔道:“杨婶,我奉小少爷之命,给你送一碗大补药。尚还有点儿热,咱们晾晾再喝。”
杨娘猛得抬头,呸了一口唾沫出去,咬牙道:“假惺惺!一个假货,也敢自称是我家小少爷?”
被呸了一脸唾沫的人抬手擦了擦脸,不气不恼地笑着,下一瞬间,他猛得抬手,掐住杨娘的下颌迫使其张开了嘴。
“本来想温柔些的,可你,不识好歹啊。”
房梁上,魏烬红了眼眶,身子动了动想要出手。温从戈察觉到他的意图,骤然出手,一手揽着他的肩膀,一手捂住他的嘴巴,把人直接控制在了原地。
那黑袍人将那一碗滚烫汤药灌进了杨娘嘴里,杨娘眼中含泪,目光看着那挺拔如白杨的少年人,死死不发一声儿。
少年人抬起眼,眼中噙满了泪珠,四目相对,他几不可闻地点了下头,垂下了目光,可那死死抓着托盘到骨节发白的手,却暴露了他真正的情绪。
药碗破碎,黑袍人掷下碗,一把甩开杨娘,杨娘匍匐在地上咳了咳,眼泪滑落遮挡住了她的眼睛,被烫伤的喉咙再发不出一声儿。
随着药效发作,杨娘痛苦地挣扎起来,可渐渐地,她的呼吸渐渐弱而至无地平稳下来,再没了动静儿。
至最后那一刻,她都强忍着,没有将目光留给她的小少爷。
那黑袍人豁然转身,看向了那少年人:“杨葮,你说,她该死嘛?”
杨葮沉默了下,当即恭敬道:“该,姜先生杀得好。”
姜植朗朗笑起来,拍了拍杨葮的肩膀,越过他走了出去。杨葮死死咬着下唇,站了片刻,也走了出去。
房梁之上,魏烬如困兽一般,急促的呼吸声儿被困在了温从戈掌间。
待门外火把的光渐渐走远,温从戈才缓缓松开了手,跃了下去,脚步轻盈地落了地。魏烬连内力都忘了用,直接跳了下去,脚下一崴踉跄了一步,温从戈忙伸手揽住他的腰将他扶稳。
魏烬挣脱开,几乎失去了理智,目光盯着温从戈,情绪翻涌着,如困兽找不到出路一般做着无谓的自我驯服。
尽管他极度压抑克制,死咬着牙,喉间却仍泄出一句话来。
“你方才,为何要拦我?”
温从戈抿了抿唇,别过头没有说话。
程府情况不明,但从杨娘口中可以得知,整个程府皆被把控住了。他们只是三人潜入,能打过十个二十个,可谁知道这阖府上下有多少人?
他又何尝不想出手?可没有绝对的把握,他不能也不敢冒险。
沉默中,魏烬身子晃了晃,跪倒在杨娘身前,颤抖着手哽咽着,想要触碰地上的人却不敢,喉间发出如兽受伤的嘶哑。
莫易清跑进来,看到这场景,脚步不免顿住,站在了原地。
温从戈沉默了下,开口说道:“服药毒发一刻内,我可以救她一命,可她的喉咙被烫伤,无法再开口说话,那之后,也只能活十年。”
魏烬垂下头,脊背微微弯起,极悲到压抑的痛苦中,颤抖着声音,却说不出话来。他怕那药对温从戈也很重要,可也不想失去杨娘,他就这般夹在最重要的两个人之间左右为难。
温从戈轻叹口气,替魏烬做出了选择。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锦盒打开,取出了里面蜡封的药丸,走到杨娘身边蹲下身子,捏开蜡丸,将那保存完好的药丸塞进了杨娘嘴里。
他轻抬其下颌,等药丸融化后滑进她的喉管,方才探了探鼻息。感受到微弱的呼吸,便收回了手,扬手将一块儿玉牌丢给莫易清。
莫易清抬手接在手里,只看到上面龙飞凤舞的“暗”字。
温从戈站起身说道:“今夜还早,咱们分头行动。清哥,你和汇泽带人先回酒馆,再跑一趟黑市递牌子,找一个叫飞峦的人,让他带一具身量相似的尸体送到我这儿。那个孩子还会回来这里,我留下与他见一面。”
莫易清皱了皱眉,问道:“程家现在鬼得很,你一个人,可以吗?”
“放心,我别的不行,轻功好得很,大不了打不过我就跑。”面对莫易清一脸的不信任,温从戈举起手,“我发誓,绝对不会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中。”
得此保证,莫易清虽还不放心,却还是走到魏烬身边,脱下外衣裹着地上的杨娘抱起,垂头对着魏烬说道:“走吧。”
魏烬恍了神,苍白着脸站起身看向了温从戈,嘴唇启合,却发不出一声儿。
温从戈歪了歪头,嘴唇动了动,辨别了一下魏烬未说出口的话,走到他身前,抚了抚他的发丝,温柔地安抚着。
“我都知道,也没怪你。就如那话本里的神仙,一旦沾了七情六欲,便也不可免苦。”
“我们之间,自不必道谢,更不必道歉。乖乖等我,我很快回去。”
魏烬垂着眼,握着他的手,在那掌心蹭了蹭,半晌才松开手,和莫易清离去。
风卷动着草叶微晃,整个程府,如无人鬼宅一般寂寥无声,阴沉可怖。温从戈负手站在原地,久久望着空无一人的荒院。
亲眼看着亲人的离去,无疑是痛苦的,比起寿终正寝和天灾,人为的意外离去,才更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他虽是外人,可仍与他感同身受,懂眼睁睁看着亲近之人死去的无力与无助,亦懂那一刻的痛苦与愤怒。
他自认不是薄情之人,却向来活得清醒,爱恨清醒,痛苦也如是。既如此,他便来试着,破一破这盘局。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