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大概是我阅读过的文学作品中，存在感最低的男主角了。小林并不是要写的核心人物，他只是作者的寄托，以自己的视角去描写一段童话。

竹林庄坐落于牛背山的山窝里，三面环山，山脚下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有山有水，俨然一个世外桃源，这里的人纯净得仿佛与世隔绝，不，他们就是与世隔绝。这个地方和这里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仿佛从来没有过，这里，只有质朴，干净的语言和思想，长大的孩子自然天真可爱，到了成人的年纪也能从字里行间中感受到琴子与细竹那浓浓的孩子气，不够成熟的语言，不夹带一点杂质。

我读一本书或一篇长故事，有一个习惯，看完开头之后，都会去猜想结局。我本以为，开头将小林三人写得如此美好平和，随着他们的成长，不断成熟，也许会迎来许多人生中的难题，最后迎来一个悲剧或团圆的结局，然而我没有意料到，《桥》上篇以细竹与琴子游山赏花归来为结局，很长的篇幅只叙写了一件事。以此态势，一直以非常慢的节奏发展到了最后，小林、琴子、细竹与大小千五人站在海边，眺望远方，以此收尾。又一次没有猜对故事的发展。

“扇子捏在手中自己扇，好像跟着波浪到远远的海天去了。”

我读的书不算多，这种结尾方式，我是在文学作品中第一次见到。在这里，可以说，整本书读完，并不会记得多少内容，主人公们都说过哪些话。但唯独这个结局，出乎意料地给了我颇大的触动。

在海边，小林五人行畅想，大家都成为波浪，永远地聚在一起。作为读者，当你闭上眼想象：你与挚友，彼此沉默不语，眺向远方，仅有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你们在水天相接的另一端，辽阔却又充满了未知。

倘若你是一个稍具浪漫情调的人，定会格外珍惜此刻的美好，抛去了一切的世俗，只将最简单的本真遗留在此地。这种感觉带给人的只有希望与宁静，如同儿童结束了一天的欢闹，在夕阳的照射下，静谧地走在乡间小路上，缓慢地迈着回家的步伐而不愿告别今日的欢笑。

废名没有写完这部小说，但在某种意义上他又完成了这部小说，不是开放式的结局，这就是真正的结局。小林等五人的人生就应定格在这一刻。倘若再往后续写，便多了几分俗气，童话故事就应在此时戛然而止，让人意犹未尽，流连忘返，保存好这片世外桃源。即便你一定要去想象他们接下来的故事，或许他们依然会保持此刻的纯真。但我认为，最后你一定会不自觉地加入或多或少的世俗因素，从而破坏了这份美好。就好像你看一部恋爱动画，男女主人公在最后一集走到了一起，以此结尾。我们观众只需要感动他们结合的这一刻，没有必要再去想他们今后将要面对的风风雨雨。

故事开头部分写小林儿时，以竹庄为中心四处游走的见闻。他读过书，爱思考，凡是对于他来说是“奇特”的行为现象他都要去琢磨，当然，最重要的部分还是他与琴子的“玩”，散发着浓浓的“土”气。这股土气，是因为他们玩得肆无忌惮，玩得非常自由自在，让人读下去感觉他们不像是有身世背景的家庭所培养出来的言行举止。

这也就是让我猜错结局的原因之一：我以为小林会像闰土那般，童年的美好终将被岁月所摧残。随着他的成长，假日休学归来，我们可以看到他口中不时跳出几句诗，些许的感触都会引起他的一阵感悟。对此，他的狗姐姐也说，他变得如此古怪，讲述事物一套又一套。我再一次认为这是不祥的征兆，以为他会因为将人生事态想得过于理想而走入歧途，为他带来不幸。然而我是猜错了的。

对于细竹和琴子，我也以为她们只是普通的农家女儿。后来我思考，两位穿着暗色粗棉、粗麻衣物的女子，一道嬉戏着去探山赏花，尤其又是在那样一个封建思想还存在的年代，不免是一副滑稽的景象。一切，也只有她们殷实的家庭背景，才能让一切都合情合理，不受柴米油的困扰。不过，在这个童话中去寻找世俗的因素，未免显得太不解风情了。

除去“打杂”的小林，还是琴子与细竹，这两位梦幻般的女子。没有特定的故事，只有一种心境，一种禅境，带给人一种空灵的感觉。她们的言行举止，都是诗性的，颇有多愁善感却又不做作的纯净。读完，顿时让人觉得，文学仿佛又成为了阳春白雪。

废名写女性，是真的挖掘出了女性最纯真的可爱，没有拘束，也无放荡。男女不平等的时代，女性过日子真的很难。最会写女性，最有发言权的女人描写她们自己也会带有无奈与不幸的烙印，干瘪的皱纹饱经沧桑，她们降临于世时带来的光彩骤然暗淡。废名真乃奇人也，做到了女性与男性都很难做到的事，将女性的本真刻画得如此淋漓尽致，没有复杂的人性，不是我们常常所认为的，女人是多么工于心计。没有，一切杂质都没有。

对于死，他们恐惧却又没有将其地位放得非常重要。小林尤其喜欢跑去家家坟那里玩，并不觉得恐怖。细竹多次对大千以自己被老虎吃的玩笑感到畏惧，却也在感悟中体验到死亡的平和。细竹将月亮视为完美的坟，希望自己死去成为海水的一部分永远地与好友们在一起。对死亡这个历来严肃沉重又敏感的话题，无拘无束，死便是平淡的死，只是人生的升华，他们情谊的永恒。

这个女人世界的故事，在废名的笔下，刻画得如此空灵。不需要多精彩的故事来描写，用文字营造氛围。正如此书荐言：人生的意义本来不在他的故事，在于渲染这个故事的手法。或者说，全书里就没有什么像样的故事，废名的其他的描写女性的小说亦是如此。我们不用去纠结开头结尾，故事的完整性，只需慢慢读过便好，感受这意境，是最好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废名没有写完这部小说，是很好的。

男女之间没有所谓爱情，有的只是陪伴，亲情似的羁绊。

虽然我对这样类型的故事，不，是长篇散文，并没有太大兴趣。但在阅读了许多跌宕起伏的故事之后，特别是心境饱受尘嚣之后，来感受一下这样的乌托邦，也是颇能涤荡人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