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钟声

暴风雨中,墙壁里传来悉悉索索的流水声。

轻微而流畅的声音。水从高空降下,有的穿过树叶,有的途径人体,有的埋藏在楼房的管道中。我开始还认不出来这些楼宇,听到这声音时,我认出了。

这是在二十几年前,陪伴我识字读书,洗漱入梦的音乐。

我躲进了楼道里。门禁没有锁,应手而开。瞬间雨声大了,楼中潮湿,闷热,安静,阴暗的空气,和记忆中雷同。我坐在第二级楼梯上,伸展双腿。

远处曾经闹鬼的天台方向,降下一道闪电。

有孩子们叫着我,一起去看闹鬼。也跟着几个大人,在未到深夜时,围拢了澡堂的二层小楼,不进去,只伸着脖子朝天台看。我不敢抬头,听一片惊叫,就随人群一起往回跑。快进了楼,才不舍地回头一望,一个白色的影子在天台上挥舞着。可能是挂住的塑料布,或是布单,或是真的有灵魂,已经来不及确认了,我关上楼门。

不要再回头了。楼门是一道安全的界限。是捉迷藏的界线,是挡走鬼怪的结界,是在焦虑梦中标志着安全的意象。说起这些回忆时,母亲便提醒我,那时候楼中是没有装门的,我关上的是内心的大门。我半信半疑。

因为喜欢暴风雨,所以很喜欢这个长大的地方。在少雨的北方,这里雨水尤其多。或许是因为城郊的环境,旁边还有农田和广阔的植被覆盖,从窗外能望到雾中的西山。也有一种说法,是因为院子隔壁的医院,聚集一些阴气,和大院的阳气相抵,所以多雨。我想象人的汗水与泪水通过墙壁中的管子,哗哗留下的场景。如若是这样,和普通水声听起来,想必并无不同。

家人都害怕暴风雨,除我以外。父亲在下雨时一定会点香,母亲会调大电视的声音,兔子会在阳台上尖叫。我趴在窗户边上,蹭了一胳膊肘的灰。逐渐地,我看不清雨了,雨滴消失在视野中,只有模糊的树枝和繁忙的水声。之后我带上了眼镜。

我的家住在六层楼上。无电梯,台阶一级很大,有现在的台阶一点五倍那么宽和高。这房子是父母与战友们一起建的,据说使用了盖天安门城楼时剩余的材料。为此我倍感骄傲与安全。上小学时,老师介绍说,此小学坚固结实,是盖天安门城楼的下脚料造的,能抵御六级地震。修建天安门,究竟剩余了多少下脚料呢?竟盖了横跨半个北京城的这许多建筑。那时我还不知道怀疑,也没有迈进过天安门城楼里。

让我在暴风雨中也极安心,这坚实的楼体是很大的原因。

母亲不喜欢空调,所以二十多年,我靠暴风雨乘凉。天色呈现出翅膀的轮廓,是云积得密了,一波推着一波。风,可能是一阵狂风和一阵静止,也可能是持续不断的清风徐徐。先淋一个落汤鸡,在雨里叫一通,再冲个热水澡,穿上睡裙,站在窗边。钢琴上的挂钟被风刮下来,摔得不走了。沾满墨点的一片纸扫过地板,捡起来一看,上面还写着幼稚的秘密。攥着拿出门去丢掉,又一阵风过来,吹得垃圾口铛铛作响。这不是属于自然的声音,我顿时怕了,转身就走。拖鞋拌在大台阶上,跌的俯下身去。那时我人小身子低,跌不着跤,趴在两级台阶上,像是趴在个水泥沙发上。表面凉凉的,磨得光亮,连通着地底的潮湿。

我以为自己永远跌不着跤,所以一直跑的那么着急。不久就摔伤了胳膊和膝盖。长到了能骑车的年纪,摔得也更狠了。孩子的自行车队都是成群的,绕大院一圈骑下来,就有人要去医务室涂药了。再一圈,又一个人。有人涂完药就被家长要求回家。我是很自由的,所以新疤旧疤一起长,还是骑个不停。现在想起来,都是很好的回忆。

最易跌跤的地方,是临近院门口一片有葡萄藤的小路。地砖极不平坦,井盖也歪在一边。藤蔓爬满了木支架,垂下来一些熟烂了的葡萄。葡萄藤里有多虫而无人乘凉的小走廊,尽头是漆黑的死路,走进了看才发现不全黑,阳光罩在红砖缝隙中的潮虫身上,一切都一动不动,像优美的花纹。

我们遥望这神秘的尽头,这充满生机的小果园,轮胎轧进泥土缝中,又有一个人跌倒了。正好,停下去扶他,顺便再多看几眼。这条街走得人也少,所以骑到这里是必须加快的,使一下玩性子,给车队的孩子们决出个胜负。我想我们都在跌跤,可能就是因为这复杂的心情,脚下必须加速,心里却想着驻足。

挂钟在大风中摔坏了,我很开心。指针的滴答声,影响我的睡眠。那是个很美的时钟,坏了之后,它依然是房间的摆设。就不要摘下来了,让它就这样摆着,走在今天,就像在明天一样。

幼时最好的玩伴,已不再交谈了。我听说她害怕坐飞机,又听说她考试落榜,再听说她留在国外不回来了。还有一个,曾懵懂地喜欢过的人。我喜欢了他几天,他就搬走了。中学时再见到,已经不再认识了。我喜欢的是少年,但他成了男人。

我很怀念那时的六层楼,往上走的时候,总是数不清楼层,一直走一直走,只想着回家。往下走的时候,还是数不清楼层,走下去走下去,只想着继续。

我有很多机会,回到生长的地方。但是没有必要回去,因为总会有下一场雨来。雷声浑厚猛烈,雨也是,等我有了遮挡时才瓢泼而下。我是幸运的。我的童年有足够多的故事,与怪奇之物为邻,也穿越了疯癫的时代,腿上再添了不少疤痕。水是不分彼此或时间的,水声也同样。流过了一小段生命,还会再流过别的生命,唤起别人的记忆。我认真了,说喜欢这种声音,它也不拒绝我,也不停止。

我听了淌过水洼的声音,也听着大海中波浪的起伏。我等候下一场暴风雨的来临,镇静且笃定,如同那只蔑视时间的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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