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原春梦》第二部
第三十八回
飞仙铺闻仇家消息
杂货店听骇人惨案
词曰:榛莽烟云,碧空皓月,行者多难。紫陌乘风,红尘逆水,恩怨朝谁算?几多情爱,几多仇恨,化作一声轻叹。度华年、豪歌彼岸,眼中烛火无限。 阳光正气,阴风邪恶,我夺你争开战。凄楚苍生,恓惶百姓,兵祸加匪患。贼人无德,英雄有义,热血冲天云干。心高远、昂首拔剑,臂挥长练。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因宝安要娶亲,雒兴华一时不能走开,方保赢只得先独自回太平镇。恰巧有一宗货物到同官县他家的客栈,他得去招呼。告辞兴华和雒玉山一家,大早上就出东门,策马向北奔去。
路上行人很少,遇到几乎都是逃难的,他们不知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挑担的,扶老携幼的,也有独自一人踽踽而行的。方保赢心想,这些难民怎么会往山里逃呢?难道平原上的状况现在更加糟糕?看着流离失所的人,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没看到前边有逃难的行走,他就放慢马的行进速度或者下马步行。他沿漆水河道溯流而上,走了三四十里,进入一条山谷中。漆水贯穿其间,碧溪跌宕,危崖巉岩,石上小道,苍苔遍布,走了没多远,道旁有一巨石,世上镌有“飞仙铺”三个大字。旁边不远一座山便是飞仙山,山腰有一岩洞,人称飞仙洞,又叫葛真人洞或者药王后洞。山间里水声轰鸣,保赢牵着马,探头看一眼深幽的沟壑,只见水汽如雾似云,奇险无比。正如是:
石崖高耸,涧溪幽深;空谷险恶,细路崎岖,草莽榛榛。想亘古以来,由此艰难行进多少人。奔波求生者,浪迹天涯者,书剑飘零者,进京赶考者……踽踽而行,栉风沐雨,穿雾破云。华辇难度,能走但人;坎坎坷坷,可行独轮。狐兔狼迹,凄厉鹰隼,加之阴风怒号,更是恐怖揪心。不知先前是何状,但见当下惊人魂。
这大块的石灰岩被切割成如此深谷,是流水经过亿万年的冲刷和溶解造致的。半山腰岩洞跟有一座庙宇,是古人为纪念抱朴子而修筑的。石壁上刻有清晰的两行字:“一溪喷晴雪,两山堆翠云”。庙旁有石碑一通,碑上镌着乾隆年间同官知县袁文观对葛洪的评论和五律一首:“绝磴临幽壑,危楼一断霞。青牛来紫气,白鹤养丹砂。滩急涛声壮,山凹树影斜。葛仙修炼处,洞口散天花。”传说葛洪游历到同官,发现此处风景优美,宛如仙境,就定居这个山洞,潜心炼丹,练成仙丹后,在此成仙。又因当每年二月二龙抬头日,洞里冒出缕缕青烟,有好事者打火炬探幽,发现此洞竟于40里外的药王山北山山洞相同,故有人曰此洞为“药王后洞”。晚晴诗人曾烜在《华原风土词》里描述太玄洞说道:“太玄古洞午气寒,昔日栖真托足宽。四十里长通窄径,几人秉炬出同官?”此洞通不通药王山,有诸多疑问,只是说明这个岩洞非常深倒是真的。方保赢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他看着巉岩嶙峋,阴森嵯峨的石山,不由得赞叹道:
“幽幽涧溪,陡峭危岩,人马渺小,细径蜿蜒;古刹隐隐,洞窟幽幽,抱朴何在?一线青天。感古时明月照今人,叹汉唐遗迹已荡然!坎坷道路,世事艰辛,云遮雾罩,人类历经多少苦难,几多血泪,几多涂炭,周而复始几多遍,谁能看得清楚、听得见?!……有为无为风吹去,有猿啼鹰唳在耳畔,来红尘,去红尘,年年岁岁花相似,秋高花烂漫。挥去泪水,朝前看,征途遥远,长空万里衡阳雁。打破迷惘希望现,鼓足精神面貌换。凯歌在、血雨腥风后激荡,阳光照阡陌,归心愿!”
方保赢沿着崖边转了一个大弯,眼前豁然开朗,有四五户人家展现眼前,俨然是个小村子,其实这就是飞仙铺。在前朝是个小驿站,差人们一般只在这儿喝茶吃饭,并不住。由此向北二十里,还有个人烟处,也仅是小息处,住宿得到县城了。民国初因战乱,流民较多,有人就在这儿住了下来,并做些小买卖,还是饮食而已。周边有大小不一的田地,大概是这几户人家耕种的。保赢发现这儿还有一家挂着“飞仙铺客栈”牌子的小店,条件反射,顿时觉得饥肠辘辘的。他在门朝东的客栈门前站下,隔着院门,问道:“店家,有吃的吗?”“有,有,有,”应答声是从门里传来的,遂即从房后转出一个黑胖子来。只见这位黑胖子长得倒八字眉,双棱眼,小胡须,大肚子,粗脖子,他身穿黑布长衣,头戴瓜皮帽,手里提着一只红花大公鸡,他笑着对保赢说道:“来啦!客官,您是……”“吃饭,”方保赢说,“这儿离同官县还有多远?”“不远了,也就十七八里地吧,”黑胖子倒很热情,“客官请屋里坐!您等等,”他到门口对屋里喊道,“小二,出来,”遂即出来一中年人,接过大公鸡,进屋了;黑胖子笑呵呵地过来从保赢手里接过缰绳,说,“您先进屋,我把马牵到后院给它饮水。”保赢走进客栈里,才发现里边地方很大,摆布也不是看见外面那破样子而想象的那样,不但像个老店,家具齐全,还颇有讲究,桌凳虽然陈旧但都很结实,不像一般人家开的。根据经验,他心里便有了几分警惕。正是:
住店须防十字坡,打尖慎进杀人窝。
江湖道上多浑水,风雨途中少酒酡。
其实,这就先前的驿站,这家主人是在辛亥年白喜攻打同官县时,吓跑了原先的主人,由新政作价便宜卖给现在主人的。总有人能在大乱之时发财,也有人妻离子散,一败涂地,大多数人还是受到影响,或生计每况日下,或度着凄风苦雨日子捱天天。世道不稳,福祸难料,俗人哪里能看透。正是:
村夫闲话说兴亡,难料红尘转热凉。
一日红云头上罩,十年黑雾肚中藏。
饭堂里没有客人,保赢在临窗一张桌前坐下。他目光巡视饭堂,见南北两头各有一个入门,便知一个通厨房一个通客房的。那店小二立刻提着兰花瓷茶壶过来给他倒茶,倒了茶,问保赢道:“请问客官吃点什么?本店有酱牛肉、酱肘子、蒜薹炒肉、腌苤蓝、腌萝卜、高粱米稀饭、锅盔馍、扯面、刕面、麻食,还有酒,是玉华烧锅。”保赢说:“那就来一斤酱牛肉,一盘苤蓝丝,一碗高粱米稀饭,一斤酒。”“好嘞,客官您喝茶,饭菜即刻就好。”小二态度不错,说了便转身进厨房去了。这时,从另一个入门走出两个长相歪瓜裂枣的人,一高一矮,高瘦矮胖,瘦的酒糟鼻子,胖的烂眼皮,脖子上还缀着一个拳头大的瘿瓜瓜。酒糟鼻子一坐下,便尖声尖气地喊道:“小二!小二!”“来了,来了,”小二提着茶壶应声跑出来,先给他们倒茶,说道,“客官,甭着急么,菜正做着哩,马上就好,马上就好。”酒糟鼻子问道:“鸡炖得咋样了?吃了,我们得赶路哩。”小二笑着道:“放心,掌柜的亲自下厨给你做那鸡,要不先来一斤酱牛肉,二位先喝着?”酒糟鼻子笑了,“那就赶紧。”“好嘞!这就来了。”
酒菜上来,保赢自斟自饮,对那俩歪瓜裂枣也不在意,而他却引起了那俩的注意,酒糟鼻子悄声对烂眼皮说:“你看见没有,这个人是不是在药王山擂台上出现过?”烂眼皮说:“早看见了,好像是,又不敢肯定,咱离得那么远,看的不真么。”酒糟鼻子端着酒碗,来到方保赢跟,说道:“这位好汉,你可是夜个在药王山打擂台了?”方保赢头也不回,只管喝酒,然后,才冷冷地回了他一句:“是,打了,你有何指教?”只见那烂眼皮听到这话,也端着一碗酒过来。他俩几乎同声说:“我敬英雄一杯!”方保赢呵呵一笑,说道:“想必二位看打擂台了,热闹吧?”他也端起酒碗,自己先喝了,那俩说道:“热闹,热闹很!好看,好看很!谢谢英雄赏脸!”俩人几乎同时都仰脸干了。方保赢看着俩人回座,也不多说话,他凭感觉,判断怀疑这俩不是善良之人。便想起了仇人范云鹤,于是,就很注意他们的言行,以期获得有价值的信息。
根据烂眼皮脖子上的瘿瓜瓜,方保赢猜得出他们是偏远山里的人。因渭北地区有克山病的地方并不多,大多分布在黄龙山、云梦山、雷原、棋盘一带。那些地方林深沟幽,极为偏僻,本地土著很少,多是由饥馑年外地逃荒来的和极少数有命案在身的逃亡者,天南海北的都有,人员很复杂。从他们口音能听得出,当地话里夹杂着两湖两广,河南河北,山东山西的口气和词语。由于他们常年生活在险恶的环境里,大都衣衫褴褛,服饰各种各样,就连走路都跟平川里生活的人不一样,似乎步点永远在找平,迈方步的、踏四平八稳步子的很少。再者,大概常年在荒山野岭,说话无所顾忌,声音就比较高,想说悄悄话都不难。
只听酒糟鼻子说:“夜个打擂台,本来咱范爷也准备登台露一手,你猜为啥没有上?”
烂眼皮道:“不晓得,或许怕打不过那个赛周仓。”
酒糟鼻子道:“你知道个球,赛周仓……算个啥!他是因为看见了他的侄娃子。”
“侄娃子?去球,胡说啥哩,哪个是他侄娃子?”
“哪个?嗯,就是摔死赛周仓的那个小白脸,叫做雒……雒兴华的。”
“屁!听你胡扯,人家姓雒,他姓范,咋能混到一搭里去?净是想着说的吧。”
“爱信不信,我听范爷亲口跟二爷说的,还会有错。”酒糟鼻子把酒碗端起跟烂眼皮碰了,又朝厨房喊道,“鸡子还没弄好,快些。”
“快啦,再等一会儿就好。”
烂眼皮一口把碗里的酒干了,说道:“你急得咋呀,今儿又没啥事,缓缓地喝,难得咱弟兄俩安生一回;喝醉了,就再住一晚嘛。范爷跟二爷不是要咱明天在同官县里等他俩,有的是时间,”他喊道,“小二,再来一斤酒。”
方保赢听他们说到范爷和雒兴华,就断定这个范爷,定是范云鹤了。那个杀害爷爷的凶手,他日日夜夜都想着如何亲自将他手刃了,以学仇恨。他本想过去问个究竟,转念想再听一会儿,看看还有什么秘密,现在惊动了他们,万一打草惊蛇了,他们给你来个啥都不说,你又奈何得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保赢此时很激动,幸亏今天去同官县,否侧,谁知道猴年马月才有机会啊。在瞧瞧那俩货,一人肯一只鸡大腿,嘴角流油,嘴巴发出啪叽啪叽地响声,不时灌一口酒,吃得高兴,话匣子就打开了。
烂眼皮说:“你说,范爷跟二爷他俩去哪儿了,咋就不许咱跟着,有啥秘密的怕咱知道?小气得很嘛。”“甭胡说,咱俩现在有吃有喝,管那么多做啥,”酒糟鼻子往嘴里塞一块肌肉,喝齉着说:“你跟、跟去了,他们能给咱发钱让咱随便捡好的吃?我看你是狗拿耗子——
多管闲事了。我、我说你以后……说话注、注意、意点,闲事少管,惹恼了范爷,他一根指头戳你个窟窿、窿,你就不骚情了。”
方保赢看出酒糟鼻子是拿事的,仔细打量这俩货:
酒糟鼻子长头发,瘦长脸,高眉骨,高颧骨,高鼻子,眼神晦涩,偶尔露出凶恶目光,他穿一件青色粗布大褂,腰间系一条暗红色布袋子,破旧的黑裤子,破烂的布鞋露着大母脚趾头;烂眼皮光头,短眉毛,短鼻梁,鼻头上一个黑痦子,大嘴巴,上嘴唇右边一个痦子,看来是个能吃能喝的主,他穿一身破烂的黑衣裳,腰系黑布腰带,光脚蹬一双新黑鞋,鞋底格外显得白。酒糟鼻子说话时喉结上下滑动,手带比划;烂眼皮说话嘴唇瘪瘪着,跟鸭子似相,大眼睛瞪着,白多黑少又无光,一看就是短命相。保赢禁不住地笑了。
烂眼皮看见了,发现保赢注意看他俩,便站起身,唤保赢过去跟他们喝酒,保赢笑着站起身说:
“二位慢慢喝,我有事,先走一步了,哎!——小二,结账!”小二闻声过来,保赢把一块大洋往桌子上一扔,说:“不用找了。”那烂眼皮却依然喊着:“好汉,过来喝一杯再走嘛,你是不是也去同官县,咱们厮跟上。”小二说:“人家骑得高头大马,你咋跟人厮跟?”
方保赢笑着出了客栈,小二已跑去牵马了。他为了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跟了小二几步,叫住小二,问道:“小二,我看你眼力咋样?”小二很聪明,不等他说,就伸出右手大拇和小指头晃了晃,说:“是这个。”
方保赢晓得这是“绺子”的意思,伸右手表示是“小土匪”,就证实了他的判断,心里有了底。为了不引起两个小土匪的注意,就先走一步,到了县里再作打算。他得抓住这个机会,所以,他骑马没有走太远就找了个能观察这家客栈门前的地方隐蔽起来,等确定这俩货往北走时,才放心离开。他将马藏在一个大青石后边,掏出腰里藏的匣子枪,细细地检查了,又掖进腰间。他观察了很大一会儿,才见那俩酒足饭饱地走出客栈,果然就是朝着他的方向过来,他才放心地跨马而去。道路好了些,但两边青石山越来越近,显得愈加险峻。走了大约有六七里地,过了一座叫做“蛤蟆桥”的木桥,眼前豁然开阔。原来这个地方叫做川口,只见由东北方和西北方的两个川道的两条河流在此合流,因而便有了一个开阔的三角形的湿地。期间蒹草茂密,水禽嬉戏,蜻蜓巡游。
他便策马奔驰起来。这是一个较为宽阔的平川,土地肥沃,但耕地很少,望眼望去一派荒地,倒是野草茂盛,野花芬芳。又走了六七里,见河的东岸有一大片军营,这儿就是卢占奎的灰堆坡军营。一路上也遇见不少骑马的军人,这些军人不是在荒草地里追逐狐兔,就是手里拿着酒瓶子或唱着小调。也有跟他打招呼的,方保赢全然装作没听见,直奔县城而去。
* * *
同官县县城很小,可以算作“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却很古老。其风水别具一格,漆、铜二水交汇于城东北,河流环抱,弯曲缓折,恰如一巨大八卦阴阳鱼。长方形城墙,一水青砖所砌,碟垛有致,城楼古朴,颇有秦汉风格。东西南北四面开有四门,东曰:“迎紫”,西曰“永宁”,南曰:“成化”,北曰:“镇平”。这里川道开阔,东为蟠龙山,西为虎头山,漆水飘然其间,可谓虎踞龙盘之宝地也。而且,虎头山旁矗立着一座形似大印的黄褐色山峰,巨大的锥形山势,上有异形小丘,宛如狮虎兽类,故人曰 “印台山”。相传黄帝巡狩漆水,见人纷纷逃难,帝问询何故,答曰:忽有一龙一虎,身巨如山,食人无数,故而去之。话音未落,忽然阴云翻滚,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鬼哭狼嚎。帝怒,掷印镇龙虎,虎被压而龙伤,伤逃过漆水东而毙命,化做龙虎二山。这些都是方保赢昔日曾来斯地,听他三达达说的。
方保赢由永宁门进城。他发现同官县城里的情况跟华原县差不多,商铺不少,人也不少,军人和保安团的人员显得更多,可能是街道较窄的缘故。进城不远就看见夫子庙那几株高大的古树,街巷间不少大槐树,还有从西边山根方泉流出的泉水,溪流由巷子里穿流而出,汨汨地流往夫子庙方向。
同官是座古老的城邑。诗圣杜甫曾两次路过此地,并在这里做过短暂停留,并有“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的诗句,被晚唐诗人皮日休同于官县衙题壁。此地山塬多属旱地,土地贫瘠,粮产很低,且地广人稀,自古民风淳朴、刚烈。为何小城却一水青砖而砌?这得另当别论了。这里经济情况自古就不好,且看一下明朝寇慎给皇上的请折本色文:“切炤(同‘照’)同官弹丸山城,昔称上等凋疲,山高土瘠,户少人愚。是以年来旱蝗频仍,而此地被灾独酷;贼盗出没,而此地遭患更深,仅存孑遗数百,不敌邻封一村。家无牛具,人力代耕,苦愁万状,难以笔述。今奉明文,每年钱粮,本色征解;盖惟正之供,自当应尔,但念山地瘠薄,亩获数升,无论籴买无出,且路距省城二百余里,万山崎岖,车辆不通,肩挑背扛,运送有几?约一石之粮,计五担之费,储之太仓,利仅秋毫;致之同民,害重丘山……”为此,同邑得到皇上体恤,减免大部分税赋。虽然是寇慎为故里煞费苦心,毕竟所述不虚。那么如此贫瘠小县却有清一色砖砌城池?邑志载:“道光14年,邑绅孙扬祖捐银34万两,筑石根,墙至雉堞均用砖包,添筑东西二炮台,四门均建楼屋三间,改迎紫曰望函。”这里很贫穷,据说孙扬祖也是个小财东,哪来许多银两?那孙扬祖故居在虎头山腰,一日让长工将附近一孔弃窑修缮,当牲口圈。长工在清理窑洞挖地面时,发现几块大石板,因好奇而揭起,见下面有大缸,所盛皆元宝。孙扬祖从没见过这多银子,故不敢昧,报与官府,要求捐献朝廷。人皆惊骇,知者甚众。朝廷得知,降旨表彰,让把银两修筑城墙,才得有这砖包墙。此举作为美谈,流传不息,也表明斯地民风古朴。
方保赢觉得这座小县很精致,也很安宁,一边走一边欣赏着西山上层层叠叠的窑洞。不知不觉,来到城东他家开的子午岭客栈。客栈附近有城隍庙和一座凌云阁,顺便介绍一下,以助了解同官这座渭北小邑:
是整个同官县城最高的建筑。土木结构,明代建筑风格,下部为砖木,以上三层是木结构,高出城墙一倍还多。由于年久失修,砖瓦呈青黑色,雕梁画栋油漆剥落,古朴典雅之韵依然,使人看了顿生沧桑之感。有明清遗留诗句为证:
一、寇慎《咏城隍庙古柏》:
一度严寒一度苍,玉颜不改玉枝长。
百年积露鳞生藓,六月崇阴殿凛霜。
鹤憩危巢风绕梦,月窥斜隙影移梁。
生生浩气冲霄汉,不向东风伴众行。
二、顾森《凌云阁吟二题》
其一
辉煌高阁势岹峣,卷雨飞云近赤霄。
北望关门金锁壮,南临漆水碧溪邀。
远山苍茫秋先老,古柏青葱气后凋。
随遇可安皆盛世,不须作赋叹飘摇
其二:
阁道通宵枕女墙,巍巍丹碧俨金汤。
山分龙虎排天阙,路出延榆接大荒。
何处笛声吹夜月,谁家砧杵捣秋霜。
三年羁旅多寥落,几度登临送夕阳。
看看偏西的太阳,觉得时辰还早呢,思谋着去哪给他三大买些啥。想了想,又停住脚步,觉得到这儿了再拿礼物,一向节俭的三大会埋怨他的。他到同官这儿来过两次,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记得头一次是厮跟爷爷来的,那时他才七八岁,因听说城里如何如何热闹,才闹着要跟爷爷来的。不过,他逛了一趟回去跟人说:“城里有啥么,就是房子多些,人多些,就跟咱这过集会差不多。不一样的就是有官军——绿营兵,再就是城墙高些,比咱堡子围墙高多了……”第二次来的时候,正是辛亥年阴历九月。有天夜里忽听得杀声四起,火光彻夜,听大人说是革命党人起事了。第二天,才知道是本地的姚振乾和县城南关的白喜等、带领由哥老会、刀客们组织洪汉军收复了同官县,连绿营的两个头目都带领部下投降了。同官知县一家逃跑,义军烧毁县衙二堂。他出于好奇,跑到街上看热闹,在县衙门前他见一群人在听一个人的讲话,听人说他就是白喜。他到跟前,认出这个人去过他家里,而且昨天还在他家客栈给人喝酒了。早就听说过党人,但他不知道党人跟平常人无异,很是兴奋。就赶紧跑回去跟他大说,说见了白喜,就是来咱家那个赤膛脸的刀客,他是党人。还问他大道:“乱党人看起来就是平常人么,并不是先前人说的‘乱党人是吃人的凶神恶煞’么?我看他们跟咱乡里人一模一样,也没有一个是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么。”他大把他拉进屋里,悄声告诉他,让他不要跟外人讲。一脸严肃地嘱咐说:“逢乱世,千万莫多说话,会招祸的。”这些事如同发生在昨日。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土里土气的山里娃了,也经历过不少风风雨雨,知道的事情及道理、并不比乡里那些贤达们少。甚至自信十足,敢作敢当,能独自思考问题的、睿智的人。他望着自家客栈门头上的牌匾,“子午岭客栈”那几个大字就出之于他爷爷之手。睹物思人,想到惨死在土匪范云鹤毒手里的爷爷,他泪水潸然,爷爷的音容笑貌似乎就在这匾额上闪现了。
客栈掌柜的是方保赢三叔,名叫方贵仁。他头戴一顶黑布瓜皮帽子,黑蓝色短衣,脸色白净,短须整齐,高鼻梁,目光深邃、刚毅,一副智慧模样,神态与方保赢有些似像。他能文会武,体格健壮,又不乏书卷气。此时,他正坐在客栈后院屋里,一边看书一边抽着旱烟。旱烟袋跟别人的不同,是根一尺来长的紫檀木杆配了一个白铜的大烟锅子,乍看跟榔头一般;书是寇慎的名著《晚照山居四书酌言》。身旁茶几上摆放着茶壶茶碗,还有一封信。这时小二进来,告诉他来客了。
听小二说门口来了位牵枣红马的年轻人,他就立刻出来。见正是侄儿,激动地唤道:“保赢!”保赢闻声,看到叔父,即刻施礼道:“三大,一向可好!”小二接了马缰绳,牵马去后院了。保赢进门,看屋里一切跟他记忆里摆设几乎没有改变:曲尺似的柜台,酒缸以及供奉财神的神龛和记事牌,壁上悬挂的“和为贵”的匾牌,桌椅板凳等都跟以前没啥两样。他问叔父道:“三大,陈炉的货送过来没有?”方贵仁指了一下里边道:“昨个送来的,堆在后院。你来了就先住两天,我赶脚就是。”保赢压低声,说道:“三大,咱俩屋里说话,有个要紧事。”方贵仁带他到了一间密室里,问道:“啥事,你说吧,这里很安全。”保赢就把他在飞云铺听到的情况叙述了一遍,方贵仁听了,沉思良久,说道:“等一会儿,你跟宝瑞,啊——就是跑堂的小二。你俩一块到南门候着,看见了那怂,不要惊动,看他们住到哪里,然后再作打算——狗日的范云鹤,”说到这儿,他眉头拧成一疙瘩,咬着牙说,“抓住——非活剥了他不可!”他说着就出去把宝瑞叫了过来,安排道:“宝瑞,你带少爷去北门杂货铺老刘家,看着两个人过来——大少爷认得——不要惊动他们,看他们往哪儿去;记住,弄清楚了,住哪里和哪间屋子?跟的谁和寻谁?都一一给我弄清楚了,不可打草惊蛇。”宝瑞是个聪明后生,看去就十分机警。他回答道:“东家放心,保证不会让发现的,到了同官县,他谁也没有我熟悉,你老就等信吧。”
保赢喝了几杯茶,心里想着那俩匪人,便和宝瑞去了南门杂货铺。此时此刻,他心里很是兴奋,暗自决心,一定要给大报仇雪恨!
宝瑞跟杂货铺的刘掌柜很熟,他俩一进门刘掌柜就忙着沏茶倒水,宝瑞说了他们来这儿的目的,并直接说监视坏人的。刘掌柜一副沧桑面孔,眼神黯然,看上去十分木讷,但一听说要监视坏人,即刻脸堆笑容,并且很客气地说道:“我到后院去,你俩在前头看着就是,有事喊我。”说了就去后院了。方保赢见这杂货铺尽卖些山货、烟叶、针头线脑啥的,就问宝瑞:“这里卖这些东西能行,有利吗?”宝瑞说:“利不大。唉!刘掌柜独身一人,做这生意也是止止心慌。”“那没有其他家人吗?”保赢因见刘掌柜人挺体面的,像个读书人,没想到还是鳏寡人,好奇地问,“看他不像没有老婆娃的人呀?”
宝瑞就讲了刘掌柜的悲惨的故事:
刘掌柜官名刘延年,原本一家三口人:老婆向氏、女儿小婉和他,经营一间杂货铺,日子过得平平却很幸福。小婉长得很漂亮,辛亥那年正十六岁,登门的媒婆就络绎不绝。那年夏天,突然来了个绿营副官叫胡正虎的,带着两匹布当做聘礼,说要娶小婉。胡正虎生得虽说五官端正,还略识文字,但他平日流里流气,骄横跋扈,恶名在外。一次他把一个在方泉挑水的一脚踢到泉里,差点没淹死,就因为这个人担水时扁担撞了他一下;还有一次是他把一个卖鸡蛋老婆的笼子踢翻,一笼鸡蛋悉数破烂,老婆心疼不已,拉住他要赔偿,他把老婆一脚踢倒在地;这两次恶事,在城里传的沸沸扬扬。所以,刘延年一说是胡正虎,小婉坚决不从。胡正虎就开始了纠缠不清地闹活,有事没事就带两个兵卒来家里骚扰,竟然给刘向氏喊妈。他的胡搅蛮缠使刘家不得安生。刘延年被逼无奈,就找了居住南关的义士白喜,请他给帮忙解决这个问题。白喜脾气耿直,好武,爱打抱不平,心怀大志,最鄙视仗势欺人者,与刀客往来甚密,听刘延年述说原委,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刘延年的请求。刘要给他钱作为报酬,白喜说:“主持公道乃我之使命,何况我与你是乡党,些许小事就取报酬,不是羞辱我吗?”白喜此时在县衙当差,见惯了贪官污吏,知道给他们讲理没有用处,而且这个胡正虎还是个压根就不讲道理的丘八。白喜因自己跟胡正虎面熟,而且当时正筹划一件大事,不便出面,就让他的朋友——
富平刀客考娃出头把胡正虎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考娃把胡正虎哄到城北泰山庙附近,从怀里取出一根金条让他看,提出要跟他比武,说你但赢得了我,金条归你,赢不了我,我得跟你说一件事,你必须答应。胡正虎看见金条,眼放绿光,仗着练过,再看考娃身板较瘦,似乎胜算在握,就抽出刀来。面对利刃,他心里还是发虚。他哪里是考娃对手,才三个回合,利刃便架在了脖子上。见考娃眼露狠光,吓得浑身筛糠,屁滚尿流,说啥应啥,保证了不再胡作非为,欺压百姓,祈求饶他一命。后来白喜率领十几名刀客和同官城里的哥老会一百多人以“洪汉军”名义揭竿起义,同官县的清军头目郑吉安、胡正虎见大势已去,归顺洪汉军。鉴于胡正虎归顺有功,白喜没有追究他先前的所作所为,但还是郑重的警告他,“如在胡作非为,军法论处”。后来,白喜被陕西革命军北路安抚使井勿幕任命为北路第一营管带。他率领洪汉军北上攻克宜君、中部、洛川、鄜州以及关中的富平等县。郑吉安、胡正虎见白喜一身正气,坚决不容他们作威作福,欺压百姓,对白喜怀恨在心,这俩人狼狈为奸,设计利用哥老会和刀客之间过去的宿怨,挑拨离间,将白喜骗到宜君山里。白喜被二人假惺惺的伪装蒙蔽,轻信他俩编造的谎言,只带两个随身卫兵,骑马前往。行至一狭路,被早已埋伏的匪人开枪射杀,包括两个随从。可惜革命英雄,竟被一介小人谋杀,实在令人感叹。郑、胡二人夺得同官主持政务,即刻恢复了本来面目,开始了穷凶极恶、欺男霸女的胡作非为行径。胡正虎指派他的旧部兵痞黄烂眼抢小婉,逼得小婉上吊;胡正虎见了大为暴怒,让黄烂眼奸尸以泻愤慨。令人发指的兽行,使向氏气得吐血而亡,刘延年从此成了孤苦伶仃恓惶人。他们不但欺压百姓,就连白喜的儿子白书生也不放过,若不是县衙里一位叫竹叶的女子及时相救,定然惨遭毒手。竹叶连夜把白书生送到华原雒家,才得以平安。后来,井勿幕闻知同官消息,马上派人镇压了郑、胡二人以及党羽,可惜黄烂眼逃匿,向氏和小婉的冤魂才得以安宁!由于刘掌柜深受歹人之害,因而变得疾恶如仇,他始终记着那个畜生黄烂眼。近来发现黄烂眼出现在街头,而且跟卢军当兵的打得火热。刘延年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可怜老人风烛残年,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将心事给宝瑞讲过,以期得到帮助。正是:
古城轶事道真情,市井从来善恶行。
猥猥小人好作祟,谦谦君子爱和平。
苍天泣血人神怒,瀚海狂飙狐兔惊。
雾散云开终有日,桑田依旧话躬耕。
宝瑞讲的故事深深地感动了方保赢,尤其是那个黄烂眼的畜生行径,令他心潮激荡,血往上涌。但他依然克制着自己,把事情压在心底,半晌不语,眼睛盯着城门处,只见进进出出的人并不很多,问宝瑞:“你估计一下,从飞云铺到这儿得多长时候?”宝瑞答道:“平常人走,最多也就需一个时辰多些。”保赢说:“那就快了到了。”话音刚落,他就看见那俩货大摇大摆地从门洞里出来,胖子烂眼皮肩上搭着褡裢,瘦子酒糟鼻子斜背着包袱。保赢对宝瑞说:“看清了,就这俩货,你先出去跟着,我随后就来。”
宝瑞装作逛街,跟随这俩货走到北门口的一家叫做“仙客来”的客栈。宝瑞见他俩进去了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进去,他认识这家掌柜的,一进门就跟小二打招呼道:“小二,你们谢掌柜的在不?”小二说:“在,跟俩山里客去客房了,你寻他有事?”“无事不登三宝殿,就是有事,”宝瑞脑子里想着说道,“我们店里来了位客人,想买张豹子皮,给的价码不低,可是我们哪有啊,我心想你们谢掌柜的门道大,会不会有现成的?有的话,生意做成了也好挣两个买火烧的钱不是。”小二指着后院说:“你看,谢掌柜的来了。”
谢掌柜从后院里出来,就看见宝瑞了,打招呼道:“呵!宝瑞,你有事吗?”谢掌柜是个戴着二轱辘石头眼镜瘦子,瓜皮帽子,长袍短褂,特点是圆眼,两撇猞猁胡须,四五十岁的样子,略弯腰,看人时眼珠子一动不动。宝瑞笑着对谢掌柜把有人要买豹子皮的话重复了一遍,谢掌柜听了,说道:“那东西谁会要,平日里倒是有人拿到店里过,从没想过存一张两张的;再说了,皮货生虫,尤其热天。咱这儿没谁会收拾那东西,放放就瞎了,不是白扔钱么。你要得太急了,有时逢会会遇见。”宝瑞见话说到这儿,后边就没话说了,但他要想知道那俩货住哪间屋子,就问道:“谢掌柜,你们这儿最近没有收到其他啥山货?我们店里的山货早没了,你这儿有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过来点买家,只要你不亏我就是。”他说的这话,就是店家所说的“挖墙脚”,为商人大为不齿的,尤其店小二们最爱做这些事。谢掌柜听他这么说,顿觉疑惑,就说道:“你不怕你方掌柜的知道了,把你撵踹了。”“没事,”宝瑞有鼻子有眼地说道,“我东家人脉广,店里生意多得很,不在乎一点小买卖,何况有时没货也照样失信于人的。”听此言,谢掌柜思谋一下,就对宝瑞说了声:“你跟我来。”宝瑞跟着他进了后院,见他后院东西两排十几间客房,他们走到最里边的一间,谢掌柜拿钥匙开了门让他看。他装模做样地进去看了一遍,见都是些由甘肃过来的干百合和一些枸杞、甘草、锁阳,再就是些黄芪、柴胡、杜仲、淫羊藿等草药。他出来门说道:“我记住了,有生意大家做,有钱大家赚吗。我也得挣点钱娶媳妇呢,这一向老是叨叨哩。”谢掌柜听了哈哈大笑,嘴里骂着:“贼怂些个,能得很么,唉——也有道理么。”宝瑞详装没听见,只顾跟他打哈哈。
这来回在院里一走,宝瑞就知道那俩货住在天字一号房里。他便乐呵呵地告辞。方保赢就在门外不远处候着他,见他出来,保赢便前头走了。到了没人处,宝瑞给保赢说了具体情况,保赢就问道:“那个客栈北边斜对门人家你熟不熟?““熟悉得很,”宝瑞说,“那家人姓冯,经营的是调料,就爷俩,他儿子叫冯珠珠,跟我熟得很,是朋友;咱就去他家?”保赢说:“你去可以,我去就不行,不如这样你先去他屋看看,对你那朋友说说,就说我是他朋友;等你回来,我再自己去,咋样?”宝瑞十分把握地说道:“能成,没麻达。”宝瑞说了就要走,保赢说:“甭急,我再问你,那个珠珠有啥喜好?”宝瑞想了想说道:“没啥喜好,就爱喝两口。”保赢说:“知道了。咱绕过去,从北边去他屋,省得让客栈里人看着了。”“还是少爷考虑的周到。”宝瑞很佩服方保赢的细心。他俩绕了一圈,到了北街,保赢见有卖卤牛肉的,就对宝瑞说:”你去吧,我去买些熟肉,再买两瓶酒。”
等保赢买好了酒肉,宝瑞已经从冯家出来,还带着一位跟他年龄相仿的人,不用说这就是冯珠珠了。冯珠珠长相和善,见过方保赢,就对宝瑞说:“你走吧,我跟少爷回家,没事。”保赢也对宝瑞说道:“你跟我三大说一声;到喝汤时再过来一趟。”宝瑞说了声:“少爷小心。”就去了。保赢望着宝瑞的身影,脸上露出赞许的笑意。他跟着冯珠珠缓步来到调料店,冯珠珠他大见儿子带人回来,以为是朋友,便对儿子说道:“你俩在这谝,我回屋睡一会儿。”保赢叫住了他,把手里的牛肉放在柜台上,说道:“大叔,甭急着去歇,这有两瓶酒,喝点再走嘛。”珠珠他大摇摇手,“不啦不啦,我牙不行,牛肉嚼不动,你俩慢慢喝吧,我就不掺合了。”刚才宝瑞跟珠珠说他的亲戚要寻人,得叨扰他们家里生意半天,他也听见了,就跟珠珠说,“你把门关了吧,反正没啥生意。”同官县里的生意主要在逢五逢十的过会上,平时就冷清得很,尤其是调料生意。珠珠听他大说了,就自己去把门板插了。然后对保赢笑笑,去后院了。
珠珠去拿了两个盘子、筷子还有酒杯子,又去后院取来了腌蒜薹,俩人便坐在能看到客栈的地方喝酒聊天。方保赢买的牛肉多,就让珠珠又去拿了盘子装了,叫给他大拿后院去,再提一瓶酒。珠珠说:“屋里有酒。”就把盘子端进去了。冯珠珠确实爱喝酒,他斟酒的熟练程度保赢就能看得出来:酒壶举得高高的,细细的壶嘴射出的酒在空里画一个弧线一分不差地落入杯子,且不洒一滴,若非长期功夫,断然不行的。三杯过后,保赢说:“珠珠兄弟,你不要管我,慢慢地喝,我得操心外头行人呢,就不必客气了。”
方保赢的目光始终注视着窗外,心里想着范云鹤到底生得啥样,兴华说他长有耳苍倒是一个特征,否则见了也不知道。他想起了那句话:人没尾巴,比狼难认。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他心里却焦急万分,不见人来,也不见那俩货出来。冯珠珠倒是喝得高兴。保赢问他:“兄弟,你平日里就跟你大经营这调料店,再没其它事做?”
珠珠嘴里一边嚼着牛肉,一边回答:“再没啥活可做嘛,先前城外有一块菜地,没事了还能去务弄务弄,现在地也没了,去年河里涨水冲了,地成了乱石滩。”“那你再没学个啥手艺?”保赢闲得无聊,跟他说起拉了话,“譬如木工了,泥瓦工了,不管啥手艺,学一门总还是好的。”珠珠说:“唉,那都是灵醒人学的,我笨得很,脑袋木得实实的,学也学不会;再说了,不怕你笑话,我也下不了那个苦。”保赢问:“你读过书没有?”“读过几年私塾,学不进去,我大说我缺心眼子,就不让读了,嫌糟践钱。”珠珠的话惹得他直想笑,也无怪他大不让他继续读书,这么个样子读了也是白读……正想着,忽见街道有人咚咚咚跑过,后边有人撵着,挥舞着胳膊,还呼喊着“打死狗日的”,也是呼呼地跑过去。珠珠说:“这是撵贼娃子的。”保赢问:“贼娃子?哪儿有那多贼娃子?”珠珠说:“其实就是有人饿得实在不行了,见能吃的就胡抓,主家就撵,抓住了打一顿。”
保赢再不问也不说了,他知道此时的同官远不如华原,华原比较这里还算是富饶的。又想珠珠的话,使他感慨万分,对于大多数人不关心教育的事他很有看法,原以为太平镇地处偏僻,人们对学文化没有认识,没料到城里也是这种状况,无怪愚昧难除!他看珠珠一副毫无志向的样子,不知应该说什么,同情吗?怜悯吗?都不是,而是出于某种发自心底的焦虑和怅惘。心里的滋味跟这店里的味道很像,却不是辛苦、辣麻、沁香、甘甜等等五味陈杂,而是迷惘、深闷、孤寂、凄楚、彪悍、怒吼等等情感十分。处于陈旧简陋的地方,他的思维与这儿的一切格格不入,深褐色的土墙壁,几乎发黑的木梁木柱木家具,还有壁上悬挂着不知多长时间的观音像,真是一个“古老”二字所概括。他把眼光投向窗外,这才注意到这里的建筑几乎都陈旧的差不多,房上瓦松如蒿,大多的门户前墙角都有门墩石和石鼓,这些民居装饰物跟现实的房屋很不协调,他猜想一定是房屋在上一次翻修时使用前任遗留下的石刻……他的思绪越飞越远了。
突然,对门客栈门前的说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只见店掌柜正在迎接两个牵马的汉子,跟前站着小二;店掌柜毕恭毕敬地对两客人行礼道:“哎哟!范爷来了,快屋里请。那俩货也来一大会儿了。”保赢看那俩个汉子身材都很魁梧,一个头戴黑毡帽,一个头缠黑布带,黑毡帽站的位置靠近些,刚好保赢能看到他的左侧,果然见耳下长有耳苍。头缠黑布带的看不清,只觉得是个络腮胡子。两匹马一黑一白,毛色油亮。小二接过两匹马的缰绳,牵马走了,俩汉子跟掌柜的进客栈。保赢问冯珠珠道:“珠珠,他这客栈有没有后门?”珠珠伸头看了看牵马走的小二,说道:“有,小二就是牵马去后院的;后院门在后边巷道里。”
方保赢很激动,他想让珠珠去喊宝瑞来,但看看珠珠那瓷麻古董劲儿,就起身告辞。问珠珠:“带我从你家后门出去。”珠珠说:“我家没后门,我给你开店门吧。”保赢说:“你们夜里出门走哪儿?”“夜里不出去,”珠珠仰脸看着保赢说,“为啥要走后门?前门出去不就成了嘛。”保赢见跟他说不了个子丑寅卯,干脆就进后院,他发现后院墙的后墙没有建筑,就问珠珠:“后面是哪儿?”珠珠说:“关帝庙。”保赢对珠珠说:“我就从这儿走了。”说了他走到墙根,一跃就上了墙,察看果然是荒芜的一处院落,他便跳了下去。
正如《西江月》云:
烈火熊熊万丈,心湖淼淼微澜。报仇雪恨意方填,了解实情不晚。 发现蹊跷云翳,揭开迷障疑团。才知陌路有渊源,尘世缘分不浅。
保赢此去,可能探得一二,结果怎样?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