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收割机在写一个“回”字
许志华
金风送爽的秋天。下午时分,一部红色的联合收割机寂然无声地停在那片金黄而辽阔的稻田的田角。这是你离史诗般的秋天最近的一次。一个人独自来到远郊的稻田边缘,在无数因饱满而低垂的稻穗之间凝神静立,深呼吸,远眺,发呆,徘徊……曾几何时,在都市中忙于世俗生计的你成了一个稻田的守望者。过一段时间就像鸟一样悄悄地飞来,栖留片刻,又像鸟一样悄悄地飞去。
让我们把目光暂时从稻田上移开,把目光放远一点,看看正在发生着剧变的城和乡。这真是意味深长的景象。一方面,城市像我们的欲望一样越来越纷繁、复杂、庞大,越来越容易迷失。另一方面,乡村就像我们的心灵一样,慢慢回归宁静、单纯、悠然的模样。如此这般,人就像一只钟摆,在城与乡之间,就像在欲望与心灵之间一样左右摆荡。
摆荡。上一刻是城,下一刻是乡;摆荡,上一刻是一个村庄的消失,下一刻是稻浪翻滚的复现。摆荡,上一刻是镰刀起早贪黑地收获,下一刻是联合收割机一往无前地收割。摆荡,在被焦虑不安收割的我们与被宁静深沉的秋天疗愈的我们之间来回摆荡。
摆荡,生命不止,摆荡不息。
1、
深秋时节,宜下一场满涨的夜雨,宜翻来覆去睡不着;宜登高,从胸中牵出一朵羞涩的白云;宜啸聚,饮酒作歪诗;宜凭窗坐在疾驰的高铁上,任思绪向记忆深处的稻田摆荡。
从前我也是有稻田的人呢。旅途寂寞,让我说给你听。小时候我住在袁浦小叔房。我家有一块田,位于富春江江中的小沙岛上。割稻的那天起得很早。早饭是一碗喷香的油炒饭。鱼肚白的早上,我们登上头班渡船,镰刀前一天已在青青的磨刀石上磨亮了。装满割稻人的渡船离开岸,突突突地向江中蚌形的小沙岛驶去。东边的天空被晨曦越磨越亮,当我们上岸的时候,红彤彤的太阳已露出半个头,当我们走到自家稻田的时候,长着银色络腮胡的太阳已经把我家田里的稻叶上的露珠照得晶亮。
我们弯下身去在初升的太阳下面收割。弯弯的镰刀禁不住沙朗沙朗地唱起歌来。一把镰刀开始唱,把把镰刀都开始唱,近的,远的;前的、后的,在那个远离村庄的安静的稻岛上,不需要指挥,所有铁打老老少少的镰刀们,迟迟早早都唱起歌来,加入了一场亘古不变的秋收的合唱。
中午时镰刀们的歌歇了,麻雀在还未开镰的稻田中音符一样起落。下午,镰刀的歌声又继续,但和上午不一样,田里来了一位帕瓦罗蒂一样的高音主唱,那是一部插电的打稻机。下午,来了一部胖肚子的打稻机,田里所有收割后的禾把都加入了打稻机不歇的歌唱。有时,打稻机的歌声在午后的阳光中飞溅开来,那是一粒粒带着芒刺的谷子,带着一丝疼,钻进了未经世事的少年的灵魂。
傍晚时,草叶香的寂静弥漫了整座小沙岛,还有几辆装满稻谷的人力车等在波浪哗哗的渡口。对岸村庄的方向,炊烟袅袅起。穿过村庄的土路上,有满载的人力车一再压深了的车辙。天黑时,每户人家的屋里,有一盏谷黄色的暖暖的灯亮起。 夜晚,狗也不吠,猫也不叫,银色月光下,这座垂暮的旧村庄已睡得如此安稳。
2
在我手机的相册里,存了一张水稻的照片,照片上是一片还未黄透的稻田。在这片稻田的靠山的那一面,翠绿的青山下,有三条“带篷的小舟”的雕塑升起。稻浪上的三只带篷的小舟,默默诉说着沧海桑田的故事。这里是双浦铜鉴湖地区的“美丽乡村样板”下杨村,古时是一个盐场,是著名诗人杨万里泊舟上岸的地方。
下杨村的水稻田。是我要好的兄弟常爱去的地方。兄弟做过记者,且爱好摄影,每次去总要拍一些稻田的照片,这是他为稻田所做的私人记录。如同他这些年奔来跑去记录杭城周边那些正在消失的小村庄一样。
从2019年上半年某个周末他在拍摄铜鉴湖景区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了这片水稻田开始, 好几个月中,他已经去了十几次。进入十月以后,他比以往去得更频繁,因为他要用镜头记录稻子成熟的过程。10月初的某个阴天,他在“好物圈”里放了一段风吹稻浪的视频,这段视频是他在富春江边的另一片大稻田里拍到的,视频里有随风摇摆的金色谷穗,稻田上空有群鸟飞起,画面向远处缓缓切换,后来,稻田尽头居然出现了一座围着黄墙、亭檐高耸的宁静的寺院。视频下配一句顾城的诗:草在结它的种子,缝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从事金融业的兄弟从都市的写字楼一次次的向远郊的稻田摆荡。不仅是为了记录水稻的生长成熟,也因为他要在金黄的稻田里汲取生命的力量。我的朋友最爱去郊外的稻田。独自一人,每每焦虑着去、疗愈了回来。金秋的稻田用笃定的成熟收割了他的焦虑,作为回报,他用长焦镜头收割了人类在大地上所能制造的最美的风景,一片可以让灵魂栖息其间的稻田。
3
10月末,其实也就是前两天,看到水稻所工作的某女士在晒水稻的照片,使我想起了一件事。我的一位做有机农业的朋友,下半年在她位于莫干山的农产基地里种下了两亩水稻。水稻的种子也是水稻所的一位朋友提供的,是那种好看又好吃的长粒香米,但我有点担心,如果不耘田除草、不施肥、不打农药,她的两亩水稻会长成什么样?
在写这篇文章之前,为了问问水稻的情况,我给她打了很长一通电话,结果发现我对她可能是个农盲的担心是完全多余的,但水稻田确实出了一些状况。最大的状况是种水稻地这片地有一半划给了村里引来的一个滑翔伞项目。其次是做不到百分之一百的有机,因为她的水稻田处于梯田较低的位置,上面一片邻家的水稻田使用了化肥的肥水常常会流到她的田里。再次是管理成本贵。她说,种稻之前,光翻地就付出了很大一笔。田里长草的时候,不考虑用除草剂,叫村里的那些上了年纪的农民来人工除草,人力成本也很贵。还有一点,随时到来的虫子大军,毫无疑问会影响到水稻的收成。虽然如此,对于种植这两亩水稻,这一桩看似“赔本的买卖”,朋友却不后悔。她在电话那头说:种水稻一定是亏钱的,但想到下一年农庄里的人以及到农庄做客的朋友可以吃到口感好的放心的大米,就觉得值了。
聊了水稻,我们接着聊了新农人的话题。我问她当初为什么想到要种地,她告诉我说:希望自己和孩子与土地建立一种亲密的连接,通过种植与有意思的人互动,通过观察草木和作物的生长获得内心的安详、思想的启迪……
“做农产品,能坚持下来的,都是技术过硬的,其实做什么事都会经历优胜劣汰,既然做了,就要做到最好。”电话那头,说到后来,永远对明天充满自信的朋友爽朗地笑了起来。
哦,忘了告诉你,朋友的农庄里,除了种植水稻、玉米、番薯蔬菜等农作物,还种植石榴水蜜桃、树莓、蓝莓等经济果树,除了种经济果树,还种植可做植物提取的白芨和迷迭香,除了这些,还种植了十万株玫瑰、还有成片的无尽夏、让人惊艳的德国鸢尾……在她的农庄里,一年四季,是花香不断,也是收获不断的。
4、
在临近黄昏的金秋大地上,在不见有人割稻打稻的大田里,那庞然大物,一台孤独的联合收割机,以不断推进的钢铁身躯做笔,从一方稻田的外围开始,痴痴地、一遍一遍地写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回”字。
如你所见,这背着谷仓的四轮怪物,这奔跑着的钢铁蚂蚁,在虚空的黑夜降临大地之前,正在马不停蹄地赶路。向北,向东,向南,向西。向前进,行一段直路,停一停,转一个直角,继续向前,继续转折。最动人的地方,莫过于每个转折之处,如你所见,它会有短暂的犹疑,片刻的踌躇,但它总能漂亮地避开各种诱惑,及时地转身,坚定跟着那看不见的炊烟的指引,用执著的信念,马不停蹄地朝着乡关的方向去。
一台孤独的联合收割机,是每一个从自己的内心出发去寻找精神家园的人。 他是从事金融业爱好摄影为记录城市变迁的奔来跑去的那位兄弟,她是拥有三块田,热衷于种植的好朋友,她是朋友圈里那位习惯沿着黄昏的稻田漫步的才华横溢的90后设计师……
深秋,一往无前的联合收割机在一望无际的金色的田野上深深地写一个“回”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