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小空间】。

感谢红尘久客赠图

1、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白色的被单,白色的病号服……目之所及,没有一处不是无暇的白。透明西林瓶倒置在挂钩上,无色的澄净液体顺着输液管滑下来,像一条细长的白蛇钻进血管。淡青色的静脉藏匿在松软的皮肤下,手背上覆了一层棕黄。两条交叉的白色胶布按住针头,以免澄净液体流错地方。

同室的几名病人,有的用手指在墙上轻轻摩挲着,有的双手抱住膝盖低着头将脸埋藏起来,有的硬梆梆地躺在床位上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站起来行走,除了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哒哒哒的脚步声,这里静得如同一片荒原。

是的,荒原。白雪皑皑的平原,分不清天地的界限。没有千山、没有万径,鸟飞绝、人踪灭,不见寒江之上的孤舟、垂钓的老叟。时间、空间都是停滞的,仿佛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仿佛惊涛骇浪吞噬地球之后的荒芜……

连挣扎、呐喊、求救的欲望都没有。

一股腥甜的味道冲开无形的阻滞,钻入我的鼻孔。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夺目的鲜红,它在流动着、盛开着,像一朵朵怒放的玫瑰,奋力撕扯着那片密不透风的白。阳光穿透厚重的白色云层,在雪地上折射出七彩光芒。荒原上的冰雪开始融化,耳际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混乱中,我渐渐想起了,我是谁。

2、

我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是那个被我叫了二十八年“妈妈”的女人,亲手把我送进来的。从五年前成功地将我骗进来开始,把我关进精神病院就成了她惩罚我违逆的重要手段。

我还记得第一次从这里出去时向她认错的情景。我像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匍匐在她脚下恳求她饶恕我,而我犯的过错则是与她争吵并且离家出走。进来的次数多了,我渐渐习惯了这里的洁白静谧。相比那个常年蒙着一层灰雾的被称为“家”的地方,我甚至更愿意待在这里。

家是什么概念?是一栋可以遮风避雨的宅子,是有着血脉关系的人共同生活的地方,还是以爱之名铸就的一座囚笼?上学时我很羡慕同学,每到放学放假就像一只只快乐的小鸟,恨不能展开翅膀飞回那温暖的巢穴。我不想回去,即便是阳光普照的日子,那栋房子依然是冷冰冰的。房门、窗帘、桌椅、地板……无论它们原来是什么颜色,在我眼里都是一片死寂的灰。除了自己的脚步声、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咀嚼食物时上下牙齿磕动的声音,那里时常寂静得让我觉得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孤伶伶地活着。

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孤伶伶的感觉,似乎是与生俱来,浸透到每一个毛孔中。无论年龄增长多少,周围的环境如何变幻,那种死寂的灰暗,像是刻进了血液里,无时无刻不在身体里游走。我曾试图用刀片划破皮肤,检查自己的血是红色还是灰色的。深红色的液体从手腕上涌出来,在我眼前幻化成一簇簇火苗,释放出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我是如此迷恋那跳跃的火苗,渴盼它们以我的血肉为燃料,将我那冷冰冰的死寂的围着无形栏杆的“家”焚烧殆尽。唯有如此,我才能穿透那片灰色迷雾,去找寻梦中的五彩缤纷。火热的梦境在剧痛中消散,我终究没有勇气踏出那涅槃的一步。白色绷带截流了欲喷涌而出的深红色液体,纠缠中也不免被印上一道道鲜红。我小心翼翼地藏好刀片和手腕上的伤痕,不敢让妈妈发现,以免失去再次检测的机会。

3、

妈妈是唯一有可能扔掉刀片的人,因为从我有记忆开始,除了那个如流星般在我生命中短暂停留过的女孩之外,我的身边就只有她。我从未见过自己的爸爸,不知道那个男人是怎么与妈妈相识、结合,又是怎么在有了我以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从家里的相片、物件里找不到任何能证明他存在的痕迹。虽然生物科学证明必定有这样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男人出现过,但他在我心里只是一个永远无法触及的灰黑剪影。我并不恨他,因为我知道,是妈妈主动离开了他。

我从未见过有什么人能长久地留在妈妈身边。她似乎是一个绝缘体,自动隔绝了一切光与热。妈妈其实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她有着浓密的黑色长发,末梢自然卷起,比烫染的造型更具天然与灵动;她对自己的身材管理近乎苛刻,每天只吃蔬菜、豆腐和白米饭,绝不容许肉类食物破坏她丰腴的曲线;她喜欢穿带领子的过膝的素色连衣裙配坡跟鞋,衣柜鞋柜里从未出现过其他颜色和款式;她和别人说话时,声音像刚解冻的溪流,平缓而清脆,几乎不怎么带情绪。无论从外表衣着还是行为举止来看,她都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

我曾疑惑为什么她没有朋友,渐渐发现是她把自己关了起来。她像一只洁白的仙鹤,永远只把最美最纯洁的一面展示给别人看。每当有人稍微靠近,她就会收起翅膀,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退后再退后,唯恐别人看到她白色羽毛上的小斑点。她谨慎地计算着每一段人际关系的距离,在自己周围筑起了一道道心墙,连同我一起关进沉闷的灰色堡垒。

幼年时被禁锢在那座看不见的堡垒中,我只能仰望她、顺从她、迎合她。她不吃肉,我也不吃,她吃什么菜,我便吃什么菜;她喜欢素色不带装饰的衣服,我也只穿素色衣服;她很少给我买玩具,在商店橱窗看到想要的变形金刚我只能默默走开;她不喜欢我和哪个人走得近,我会主动保持距离,不管对方是小孩还是大人……

仅有的一次忤逆她,是在五岁那年偷吃了一颗糖。妈妈不允许我吃糖,她说会蛀牙。尽管此前我早已见过各式各样的糖果,却从来没有吃过,只能从别的孩子舔着含着嚼着那种硬质颗粒时陶醉的表情去设想它的味道。直到那天小区一个阿姨带着女儿来家里串门,妈妈与阿姨寒暄时,那个与我同龄的女孩偷偷塞给我一颗糖。趁妈妈没有察觉,我把糖死死地攥在了手心里,等客人离开后背着她打开手掌,浅蓝色半透明玻璃纸裹着一颗绿色小水晶,两端拧成了细长的结。我迫不及待地解开玻璃纸把绿色水晶塞进了喉咙,突如其来的梗塞噎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我拼命地咳嗽,终于把糖果连同胆汁一起吐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妈妈的一顿打骂。妈妈与那个阿姨断绝了往来,她隔三差五地用那次意外警告我不要再吃糖。她说为什么我说的话你永远都不听,你知不知道,你差一点就噎死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糖。

4、

时间静静地流逝着,我在那座灰雾笼罩的房子里熬过了小学、初中、高中。老师和同学换了一批又一批,偶尔有人来家里做客,无数张面孔走马灯似的从我面前晃过,却没有一个人能跟我说说话、谈谈心。或许是没有别的事可做的缘故,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成绩居然不错,顺利考上了大学。

乏善可陈的十二年,不像白开水,白开水先要沸腾,然后才会慢慢地冷却。我的生活顶多算自来水,一年四季都是凉凉的,无滋无味。

能在记忆长河里激起浪花的,只有填报志愿了。我想学航空专业,却遭到了妈妈的强烈反对。她要我报医学,她说医生是高尚的职业,学医将来好就业。她对我向来惜字如金,简单的一句话就要改变我人生的方向。这次我不愿听她的,我不想将来被禁锢在狭小的白色空间里,每天见证生老病死;我要飞上天空,与飞鸟为邻,俯瞰广袤的大地。没等我开启这个梦想,它就碎了。某天晚上妈妈关闭门窗,打开了煤气。她总能以最简单的方式死死按住我的七寸。

我守在病房里,看着窗外发呆。邻床病人压低嗓子的交谈、手机发出的各种声音偶尔撞入耳膜。起身查看西林瓶里的液体还剩多少时,妈妈似乎对我笑了笑,不是亲和的笑,是轻蔑的笑。她的嘴唇微微张开,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大门牙旁边的第二颗牙齿凸出来,像极了野兽的獠牙。一瞬间我有种错觉,她变成了面目狰狞的怪兽,下一秒就会爬起来将我撕得血肉模糊。我打了个寒颤,定晴再看,她穿着病号服,侧着头闭着眼睛,乌黑的秀发散落在枕边,恬静圣洁得像个仙女。

罢了,这一生就如同被她攥在手心的一株芦苇,连随风飘荡的自由都没有。也许只有等她老了、累了、攥不动了,才能化作芦花飞向那多彩的世界。

被关在精神病院的那些苍白而漫长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从噩梦中惊醒闻到煤气味该多好,让所有的痛苦结束在开始之前是上天最大的仁慈。可惜我没有那么好的福气,上天也不会轻易放过一个自私的人。

5、

我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五年前的夏天,我终于承认了这个事实。可我也是一个常年被禁锢在冷冰冰的灰色囚笼里的活生生的人,偶然被一束光照亮,感受到了色彩与温暖,想留住那束即将远去的光。我只是不知道,我的自私与贪婪,会给那束突然照亮生活的光带来怎样的灾难!

大二那年暑假,一个叫飞儿的女孩猝不及防地闯进了我的世界。从一个下午的无所适从,到一个多月的相依相伴,再到一场夕阳下的长谈话别,她用极短暂的时间在我灰白交织的生命里留下了浓墨重彩。

那年我二十岁,早已习惯了孤单。没有朋友,没有社交圈子,没有兴趣爱好,除了专业学习没什么可做的事。小时候我一度喜欢画画,但是妈妈把画笔和稿纸都扔进了垃圾桶。我以为她是在意我的学习,后来才发现她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专横的权力罢了。上了大学之后,她依然不允许我画画,好在我对画画也没什么执念了,也就没有因此和她起冲突。

从学校回来,在那所灰暗的房子里看了几天书,我忍不住想出门透透气。不想去人声鼎沸的喧哗场所,就找了公园一处僻静的角落静坐。我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一个多小时,好像想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就只是坐着。准备起身离开时,突然听到一个清泉般的声音。

——别动,请再坐五分钟,我很快就画完了。

我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身穿红色连衣裙、手拿画笔的女孩,她的面前竖着一块被支架撑起来的画板。她是什么时候来的,画了多久了,是在画我吗?心里泛起了种种疑问,身体却如她所请一动不动地坐回长椅上。她又画了几笔,摇了摇头说,感觉不对了。

我踟躇着不知该继续坐着还是站起来,她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看她的画。她画的是坐在长椅上的我,却不是在公园,她把背景涂成了一片灰影。画中的我看似目光平静,眼神中却藏着一丝淡淡的忧郁,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完全描绘出来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瞬间我有种被人看穿灵魂的感觉,我想问她为什么把我画成那个样子,开口却只剩四个字:画得真好。

我从来没有遇到像你这么特别又能坐得住的人,她莞尔一笑,请原谅我没有经过你同意就把你画进了画里。你愿意做我的模特吗?

6、

那天下午我又去了公园,在长椅上静坐,任由她的画笔把我复刻到画板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一个陌生女孩略显突兀的请求,放在以前这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我虽然静静地坐着,却并不安分,心一直在怦怦怦地跳。我总是忍不住偷眼看她,在她抬头观察我时又慌忙看向别处。

她离我大约两米,这种恰到好处的距离让我感觉安心。她的皮肤略黑,可能是经常在户外写生又不注意防晒造成的,这让她身上焕发着健康的活力。五官称不上惊艳,看着很舒服,眼睛不大但特别灵动,落笔时神情非常专注。她盯着我看的时候,没有年轻女孩对同龄男子的好奇、娇羞或是指指点点,她好像只是把我当做一棵树、一朵花、一块石头。被一个女孩那样看着,我依然有些局促。我装作不经意地扭了扭脖子,把目光转向别处。花坛里培了新土,玫瑰开着红艳艳的花,两只白蝴蝶在草坪上翩翩起舞,常青树冒出嫩绿的芽。

稿纸撕了一页又一页,她一直没有画出满意的画作。到了傍晚,公园里的暑气被蒸发出来,蒸笼似的给她闷出一脸细密的汗珠。她收了画笔,冲我笑了笑,天太热了,我请你吃冰镇西瓜吧。

我想说应该我请,手指触到衬衣口袋时才想起出门忘了带钱,只好讪笑着说不用了。她撇了撇嘴问是不是看不上,我再想说不去也不行了。她背着画具和我一起走出公园,经过十字路口的拐角,一辆汽车疾驰而来,几乎与我擦身而过,幸好她拉着我的手把我往旁边拽了一步。她手心的温度让我觉得很暖很舒适。

冰镇西瓜是暑天的绝佳美味,谁也无法拒绝的诱惑,但我没想到她会蹲在街边吃。她吃得很快,大口大口地嚼着,汁水从嘴角溢出来就用纸巾擦一擦。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妈妈要求我每次吃东西必须细嚼慢咽,绝不容许食物残渣或是汁水附在嘴边。她递给我一块西瓜,示意我快吃。我犹豫了一会,凑到嘴边咬了一小口,又冰又甜。我学着她的样子咬一大口,包了一嘴西瓜籽半天才吐完。

吃完西瓜就该告别了,我突然有点舍不得。我想问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脑子里排列了无数个问题,一个也没能问出口。末了,却听她说,明天还来吗?我忙不迭地点头。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街头我才离开,回到家已是晚上六点多。我给自己做了一份意面,吃完洗了碗,看了半小时书,冲了个澡,躺在床上回忆白天发生的事,翻来覆去想了不知多少遍才迷迷糊糊睡着。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天上铺满七彩霞光,空气中飘浮着玫瑰的香气,安静的小道,她拉着我的手跑啊跑……

人很容易沉溺在美梦中,尤其是从来不做美梦的人。我以前几乎只做噩梦,灰蒙蒙的房子,摇摇欲坠的梯子,莫名其妙地被人追赶、怎么躲也躲不掉……怎么会突然做那么好的梦呢,真的只是梦吗?为什么我真切地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我不停地回味着、咀嚼着那个梦境,越来越想靠近她。我也确实这么做了。

7、

二十岁以前我没谈过恋爱,也没喜欢过哪个女孩。

初一下学期曾有女生偷偷塞给我情书,妈妈翻我书包时发现了,第二天就用强力胶水贴在了学校的宣传栏,还通知那个女生的家长去看。自此以后我就成了异性绝缘体,再没有女生愿意和我多说一句话。进入高中后那桩旧事不知怎的又被人翻了出来,变本加厉地大肆传播,于是我继续做我的绝缘体。长期被隔离在一道无形的藩篱中,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和女生相处。

和她在一起却没有这个顾虑,她爱说话、爱笑,不用找话题,不用看脸色,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她说她叫飞儿,家住何处,是XX师范大学的学生,暑假出来采风。我不合时宜地问道,你一个人出远门,爸妈放心吗?她的眼神黯淡了片刻,避开了这个问题。

天气凉爽时她在公园画画,我给她当模特;太热了就去山谷乘凉,去河边玩水,吃街头的冰镇西瓜。她喜欢不同的风景,于是我陪着她去我能想到的每一个地方。为了不让她笑话我是本地路盲,我头一天晚上会在电脑上查清楚路线。我学会了一边走路一边哼流行歌曲,身体随着韵律摆动;吃饭时会不自觉地放松面部表情,有时竟笑出声来;睡前习惯找她聊聊天,道一声晚安。当时妈妈只给我配了老人机,我们是用QQ和短信联系的。

如果那时我不那么沉迷,就会发现妈妈的眼神越来越冷。她会莫名其妙地发火,找借口阻止我出门,发展到后来随便说句话做件事都会被她鸡蛋里挑骨头。随着妈妈的情绪越来越激烈,我后知后觉地感到危险。可我不但没有和飞儿保持距离,反而愈加贪婪地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钟。这种夹缝中的快乐没能持续太久,随着暑假结束,我必须返回学校,而她也将离开这座城市。

8、

分别的那天,我们并排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她罕见地沉默了。我向来不善于说话,又不甘心让最后的时光在无话可说中度过,于是绞尽脑汁地找话题。当我问她要不要回家看看父母再去学校时,她沉默得更久了。

我一定是说错话了,该不该向她道歉呢,该怎么道歉?我像是坐在了针毡上,浑身难受又不敢站起来。

他们都不在了,她说。她的脸色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没有浓不见底的伤感,没有欲哭无泪的绝望。

飞儿的家境不太好,爸爸没有稳定的工作,妈妈常年生病。尽管如此,妈妈还是给她报了她喜欢的绘画班,一学就是好几年。她一度想报考美术专业,但是家庭条件实在支撑不了她的梦想。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她选择了公费的师范专业。一年前,妈妈的病情有了好转,正当全家人都看到了希望时,爸爸骑着摩托车带妈妈去医院的路上却遭遇了车祸。

她没有讲她当时是怎样的悲痛欲绝,只讲她处理完父母后事就办了休学手续,背着画具辗转到各个城市采风。她说她没有办法待在原来的城市,每一个熟悉的地方都有爸妈的影子。她只能离开,去追寻曾经的梦想,以此来疗愈自己的伤痛。她说爸爸妈妈在天上一定希望我快乐,所以我不能沉溺在悲伤中,我必须振作起来。

我不知道是怎样的爱给予她这么大的能量,短短一年能从父母双亡的打击中走出来。从她的叙述中,我感受到我从未体验过的亲情,一种开明的、包容的、无私的父母之爱。我想她的爸爸妈妈一定是那种最亲切最温和的父母,即便不在了还是能用充满回忆的爱包围她。

我也缓缓说了我的故事。其实没什么可说的,被禁锢在笼子里的生活,按部就班地走过每一段人生,不出意外的话这种状况会一直延续下去。

你没想过出去走走吗?她说,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你甘心永远被困在家里?

我没有回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何尝不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妈妈不会同意的。我是被她关在笼子里的鸟,笼子四面是冰铸成的墙,无比寒冷无比坚硬,只有一面留了一个小小的透气的窗口,被铁条分割成小块。我有能力撞破冰墙飞出去吗?

夕阳的余晖照在我们身上,映出一道金黄的光泽。她站起来,对我展颜一笑。她说,我该走了,后会有期。

9、

如果就这么告别,也许以后不会那么痛。时间会冲淡她的影子,给我留下一段温暖的回忆。守着这份回忆孤独地活着,知道对方在人间安好,也是一种幸福啊。可惜我不懂,不懂收敛,不懂满足,不懂……人心的扭曲。多年以后回望,方知上天早已给过我选择的机会,有且仅有一次,却被我的自私与贪婪给贻误了。

她要走了,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临走前她送给我一张照片留作纪念。晚上,我背靠着床头凝望那张照片,她在笑,浅浅地笑,那双灵动的眼睛像是在鼓励我,想做什么一定要抓紧时间去做,不要错过了再去遗憾。

我从床上滚下来,打开台式电脑登录QQ给她发了一段话。再过三年我就毕业了,我一定会走出家庭、自力更生。你愿意等我吗?我会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无论天涯海角。如果你同意,三年后的今天在公园见面,一起开始我们的旅程。

发完消息我紧盯着屏幕等她回复。短短的半个多小时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感觉自己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里,等待她拉我上来。正当我以为她不会回复时,她发来一个“好”字。只有一个字,却让我浑身充满力量,一个纵跃就从泥潭里蹦出来了。我在房间里转着圈,抚着胸口平复自己的呼吸,控制着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我必须做点什么来抑制此时的兴奋,以免惊动妈妈引来责骂,破坏这个最美好的夜晚。于是我离开房间去冲了个澡。裹着浴巾回来我又想给她发消息,酝酿了半天却只发了两个字:晚安!

这次她什么也没有回,我略感失落,又想着她本来就不需要再回复。我躺在床上转辗反侧,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快一点、再快一点,把指针拨到三年后,和她一起携手看世界。快点到寒假也好啊,不,我等不及了,国庆节我就要去找她。

次日一早,我从家里出发,用了两个多小时去到学校。我在车上想给她发短信,惊讶地发现手机里找不到她的名字。通讯录、通话记录、短信,所有与她有关的内容都被清除了。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好半天才猜到是妈妈动了手脚,只有她有机会接触我的手机。下车后,我等不及去学校,带着行李去了网吧,却发现QQ号已被注销。

我再一次掉入那个深不见底的泥潭中,这一次快淹到口鼻,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我知道是妈妈做的,家里的台式机默认记下了QQ密码,密保问题她都知道。她早已发现飞儿的存在,不动声色地隐忍了一个多月,终于找到机会以霹雳手段切断了我们的联系。可我连向妈妈求证的勇气也没有——证明是她又有什么用呢。我只能等,等那个三年之约尽快到来。

10、

等待把时间拉得无比漫长,三年似乎变成了三十年,忐忑中含着甜蜜,期待中藏着恐惧。三千多个日夜的牵肠挂肚,把我对飞儿的感情铭刻到了每一个细胞里。我猜想妈妈在清除飞儿的联系方式之前一定先设置了黑名单,让她无法主动联系我。飞儿会不会误会,我还有机会向她解释吗?三年之约她会出现吗?

带着那么多疑问煎熬了三年,终于等到约定见面的那一天。我一大早就去公园的长椅等着,仿佛等待一场命运的判决。太阳散发的热量烤得人浑身焦躁,入口处终于出现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孩。我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很快我的身子僵住了,来的不是飞儿,是小旻。

小旻就是五岁那年偷偷塞给我糖果的小女孩。那场事故后,妈妈不允许我和她讲话,在小区看见她我只能躲着走。随着年岁渐长,我不再躲她,却因为不知该怎么和女生打交道,偶尔撞上了也只是微微点一下头,扭头就走。

你在等人吧?小旻一边走近,一边笑着问。

你怎么知道?我下意识反问。

我知道你们的三年之约,可惜你等不到她了。三年前的今天,她在公园出口不远的拐角处出了车祸,当晚就死了。

没有任何心理准备,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全身血液瞬间被冻成冰。我像是被人硬生生塞进一个封闭的大玻璃瓶里,周围的空气迅速被抽光。缺氧造成的强烈窒息感,让我觉得自己一只手死死地掐住了喉咙,另一只手狠狠地抓着胸前的皮肤。然而我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手指都没能动一下。

不,这不可能!我盯着小旻,想从她脸上找出促狭的表情,想听她说她刚刚跟我开了一个玩笑。可她的眼神很认真,认真之中又带了一丝报复的快意。我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喃喃说,这不是真的,你在骗我!

小旻走近几步,用无比清晰的声音说,你不是问我怎么知道的吗?那天晚上我在小区散步,看到你妈妈神色鬼祟地出去了,一时好奇就跟了去。于是看到了一出好戏。

我赫然抬头,什么东西从脑子里一闪而过。

你妈妈径直来到公园,有个叫飞儿的女孩在这里等着。但她等的不是你妈妈,而是你,显然你妈妈用你的名义把她骗了过来。然后她们就开始争吵。你妈妈要她以后再也不要跟你见面,她不肯答应。后来她就走了,走到十字路口的拐角你妈妈突然大声喊她的名字,她一回头就被一辆汽车撞飞了。

11、

我颓然瘫倒在长椅上,脑海中一片混沌,仅存的判断力告诉我,她说的可能是真的。因为那天晚上之后,我的QQ被注销了,手机里飞儿的联系方式被清除。而她也一直没再联系我。

小旻坐到我身边,声音轻柔。你知道吗,那个叫飞儿的女孩很喜欢你。你妈妈要她放弃你们的三年之约。她说,阿姨,不如咱们打个赌,赌三年时间您儿子会不会忘记我,或者我会不会忘记他。如果您赢了,今晚您对我说的这些话就没有任何必要;如果三年后我们都没有忘记彼此,您是不是该祝福我们呢?

我呆呆地望着她,希望她再多说几句。但她已经阖上嘴唇,正饶有兴致地欣赏我的失魂落魄。我无暇细想她为什么会是这种表情,只觉得心痛,痛得像是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刀,再转动刀柄在残破的胸腔里乱搅。飞儿越是喜欢我在意我,我痛得就越厉害。我有气无力地问,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你问过我吗,给过我说话的机会吗?小旻挑了挑眉,你哪次看见我不是绕着走,躲瘟神似的躲着我,我就那么让你讨厌?

我并不是躲着她,只是不懂怎么和女生打交道。可我没有心思解释,我什么都不想说,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痛哭一场。

但她没有要安静下来的意思,她连珠炮似的轰击着,不把我所剩无几的理智与清醒炸得粉碎不肯罢休。她说她喜欢我很久了可我从来不正眼看她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喜欢那么平凡的女孩除了她我身边不能有别的女孩否则她一定会想方设法拆散我们她恨我故意让我等了三年在我满怀期待的时候突然告诉我噩耗就是为了让我痛得无以复加……

她特意选择我最难受的时候对我狂轰滥炸,报复我这些年对她的无视。我无法反驳也无力反驳,只能带着一身伤痛落荒而逃。

12、

我从公园逃出来,一路踉跄着跑回家,质问妈妈那天晚上的事情,问她为什么逼飞儿离开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死讯,为什么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我不想害她,她自找的,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门都没有。谁告诉你的?

轻描淡写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我从来没想过她有这么粗俗这么可怕的一面,她不是青面獠牙的怪兽,是嗜血的幽灵。她咬破我的动脉,慢慢地、慢慢地吸着血。我想反抗,想逃跑,却被她定住了身体。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吸干,变成一具干尸。

如果没有人告诉我,你打算瞒我一辈子吗?我颤抖着身体,说出了生平对妈妈说过的唯一一句重话。你不配做妈妈,我宁愿没有这样的妈妈!我不能留在这个家了,你照顾好自己!

别想离开我,你是我的儿子,死也只能死在我眼皮底下。

夺门而出,我去了警局。我本来还存了一丝幻想,飞儿还活着,她们为了让我忘记她联合起来编造了一个大谎言。可是值班警察查到了卷宗,三年前那场车祸的肇事司机已经归案,飞儿的骨灰却因无人认领放在了公墓寄存处。

我在公墓寄存处找到了印着飞儿名字的杂木骨灰盒,等了三年的人,早已被烧成灰,装在一个冰冷的盒子里,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那时的感觉不是痛彻心扉,是麻木,痛得已经没了知觉。我抱着那个陈旧的骨灰盒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该去哪里。大街上人来人往,不经意蹭到了别人,对方像触电一样避开。神经病!有人大声咒骂。是在骂我吗?也许是的。

我抱着骨灰盒走进一处宁静的山谷,那是我和飞儿曾经来过的地方。终于没有人嫌弃我、打扰我了。然后我开始流泪,翻江倒海的泪都流到了脚下的泥土中。泪流干了,我用树枝、石头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坑,把骨灰盒埋了。

天黑了,我无处可去。但我不能回家,我再也不能忍受和妈妈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13、

离家出走的第三天,我接到电话,妈妈住院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挂断电话什么也不管。但她毕竟是我的妈妈,她给了我生命,相依为命二十多年,除了我没有别的亲人。纵然她做了不可原谅的事,她依然是我的妈妈。

我终究还是回去了,只是不成想这次回去会陷入一个更深的泥潭,终身不得解脱。

我赶到医院时,妈妈躺在病床上睡着。医生说,病人早上出门晕倒在电梯里,邻居打120送进来的,尚未苏醒。做了几项常规检查,没有发现异常,各项生命体征都正常,建议先留院观察。我看了检查报告,的确都正常,于是稍微放心,在病床边等她醒来。

她是在中午醒过来的,问清怎么回事,提出想换一家医院做个全身检查。我不想和她多说话,也没有心思细想,只答应陪她转院。她似乎很脆弱,一路上话特别多。她问我是不是还在怪她,我没有回答。她叹了口气说,不要怪妈妈,我只是想把你留在身边。

我有些奇怪,她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她向来高高在上,怎么会突然把姿态放得这么低?然而这只是个开始,她破天荒地打开了话匣子,讲述起她的故事。

14、

妈妈童年时和她的奶奶一起生活,父母都不在身边,奶奶除了照顾她吃饭睡觉,其他的一概不管。她总是处在担惊受怕中,怕父母抛弃她,怕奶奶不要她。那个年代,确实有把女孩扔掉或是送人的。奶奶没有遗弃她,而是突发心梗死在了她面前。

奶奶过世后她被父母接了去,原以为终于可以像别的孩子一样享受父母的爱,没想到父母对她也是不闻不问。好在那年她已经十岁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只是孤独与恐惧如影随形,始终缠绕着她。

成年后她遇到了我爸爸,他个子很高,长相也不错,家里很有钱。爸爸对她很好,她一度以为他是世界上最关心最在乎她的人,把他当做唯一的依靠。可那时爸爸是有老婆的,外公不同意妈妈与他交往,妈妈不惜与家里决裂也要和爸爸在一起。狠心的外公居然真的和妈妈决裂了,他和外婆再也没有来看过妈妈。

爸爸与第一任妻子离了婚,娶了妈妈。妈妈怀上了我,以为幸福会一直延续下去,却发现爸爸在她孕期出轨,那个女人是开画室的。妈妈果断提出离婚,并让爸爸净身出户。

听到这里,我有点明白妈妈为什么不让我画画,不同意我和飞儿在一起了,她是恨屋及乌。明白不等于认可,我依然无法原谅她对飞儿做的事。

妈妈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不能再失去你。她头一次跟我说了那么多话,脸上露出怜爱的神情,摸了摸我的头。我几乎要改变主意,告诉她我不会离开她了,但我忍住了,我需要再好好想想。我看到她又叹了一口气。

谈话之间不知不觉进到了医院里面,妈妈说她给我也预约了一个全身检查,让我先做完再陪她做。我没有丝毫怀疑就去了。

我就这样被她骗进了精神病院。我痛心地发现,她给我讲她的故事,怜爱地摸我的头,都是为了麻痹我,让我无法及时发现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没有人会怀疑一个美丽优雅的母亲会把原本正常的儿子说成精神病人,所以只能是我病了。从此以后我只在灰色的家与白色的病房之间轮流切换。要么是死寂的灰,要么是静谧的白,生活几乎没有别的颜色。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回忆过去,却发觉囚笼般的人生没有多少值得回忆的,除了和飞儿一起度过的那一个多月。

15、

我曾看到过一句话,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所以飞儿还活着,活在我心里。带着对她的思念与悔恨,我又熬过了五年。

原本以为我可以熬下去,熬到妈妈老了,动不了了,我还有机会走出那栋灰暗的囚笼,去看看外面多彩的世界。可她不同意,她逼着我结婚——和小旻结婚。五年间小旻结过婚又离了,她终是不甘心曾被我无视的耻辱,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想攥在手里,哪怕我已是半个神经病了仍不肯放过。我不知道妈妈和她是怎么达成这份协议的,也不想知道。但我知道她们会用尽一切手段逼我就范,联合起来把我死死地踩在脚底。

无论再过多少年,无论我身在何处,始终不会有任何变化。我冲不破那冰冷的灰色囚笼,逃不脱妈妈的掌控。我的生命早已停留在二十岁那年,飞儿骤然消失的那天。既然如此,那就让一切都结束吧!

夜凉,无星无月。

我悄悄走出病房,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从口袋取出那枚珍藏已久的刀片,一张照片随之掉落。黑暗中看不清,也无需看清,飞儿的样子早已铭刻在我心里。

在这个世上,我只剩下一张照片和一枚刀片了。

我把照片放回口袋,扣紧扣子,确保它不会遗失。其实这么做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像飞儿一样,在大火中化为灰烬。我渴盼着那场大火,渴盼着与飞儿相聚。

刀片划破手腕,鲜血喷涌而出,我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所有的过往,所有的痛苦与挣扎,都将随着血液从我身体里流走。以后,大概不会有人记得飞儿,也不会有人记得我。

双眼渐渐模糊,漆黑的夜里却突然亮起了一道璀璨的光。飞儿从光里走出来,轻轻地牵起我的手,手心的温度和那个铺满彩霞的梦境里一样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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