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有恩的。
1
当金叔还是小金的时候,他和妈妈在市府机关食堂当服务员。妈妈年近50了,他才18,妈妈离开好赌的爸爸已经10年,一个人在苦水里,拉扯着他长大。
妈妈腰椎不好,干活久了,腰就疼得直不起来,但她面试服务员工作时没说,招聘的人看她脸色红润,憨厚踏实的模样,又能提供最近一年的健康证明,就录用了她。
好在小金一并被录用了,他能时不时给妈妈搭把手,帮帮她。中午吃饭时,妈妈总要把自己碗里的菜拔些给他,带着抱歉的神情说:“你是块读书的料,妈妈供不起,对不住你。”小金神色黯然地快快吃了一大口饭,安慰母亲说:“妈,现在也挺好!”
是的,好过看着赌鬼父亲把家里一件一件东西拿出去当掉,好过看着赌鬼父亲扯下母亲耳朵上的金耳环,生生扯下母亲的一块肉。
2
机关里每天进进出出的人,看上去都那么重要,拿着公文包或夹着文件,行色匆匆谈笑风生,年轻的公务员个个像初升的朝阳,那么灿烂明媚,年长的、有职位的,庄重严肃让人起敬。
小金真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小金起劲地擦着桌面,他一点不吝惜自己的力气,擦完桌子,就跪地擦地板,他来了以后,食堂的卫生评分,月月是五星。
办公室张主任把他安排到行政楼搞卫生,这已经进了一步,就像大观园里的仆婢,在不在主子跟前听差,地位可是差得老远。
小金更卖力了,一间间办公室擦过来,一块块玻璃呵气去抹,他工作的劲头就像一头蛮牛。他不知道生活哪天会好,他只知道母亲的腰真的经不起在食堂这样干了。
母亲,他唯一的亲人,给了他世间唯一的温暖,不求回报,不需交换的爱。邻居的狗春天发狂,母亲听到声音冲出来,用身体护住了年幼的他,自己背上被疯狗抓咬得血肉模糊。
3
组织部的张高义部长是勤政的典型。每天总是最早来到二楼办公室,他惊讶得发现,他桌上每天都有一杯泡好的茶,不浓不淡,不冷不热,用的是他最喜欢的茶叶。
茶几上同时放着好几种茶叶,新来的阿姨真细心。他喝了一口茶水,心里想着。他桌上的文件、报纸也规整得整整齐齐,有条有理。
门“朵朵”地被轻叩了几下。
“请进。”张高义说。
进来了一个穿土黄色工勤制服的年轻人,个子不高,平头,模样周正,看上去很利索。
“张部长好!”年轻人殷勤地问候。
“什么事?”张高义略微有点奇怪。
“昨晚我打扫办公室,看到您书橱门柜上插着钥匙,就拔下来,今早给您送来了。”年轻人一边说,一边双手递上钥匙。
张高义昨晚下班急着去见人,匆忙间忘了取下书柜钥匙了,虽说书柜没什么重要东西,但总归是个不好的习惯。为官的,谨慎切不可少。
张高义接过钥匙,不由得对这个年轻人再多看了几眼:“现在是你打扫我的办公室?你姓什么?”
年轻人看上去还很稚气,像个孩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张部长,我姓金,能在领导身边工作真是太高兴了,我想尽量做好点!”
4
组织部有了通讯员的空缺。张高义想到了手脚麻利,一脸忠恳的小金。
小金荣任通讯员,每天像只快乐的小鸟在各楼层间传递、发放材料文件。他机敏、勤奋,知进退、有分寸,机关大院上上下下都对他评价高。
一日,张高义派他去他家取几份文件,把钥匙交给了他。办公区和家属院不远,他快步跑到张高义家的旧式红砖家属楼,打开了张高义家的大门。
张高义家并不是他想像中的富丽堂皇,只是比较大,满堂的红木家具都是简单的样式。整整一面墙的书柜,里面都是书,分类整齐。茶几上是一本厚厚的《史记》,翻开的书页上是一个放大镜。一屋子的古朴书香。
他忍不住在沙发正中坐下,看着墙壁上的字画,沙发对面挂着“格物致知”四个遒劲大字。他轻轻念出了声“格、物、致、知”。
怕张部长等急,他不敢久留,拿好材料,轻轻关门,门关上前,向着“格物致知”四个字深深地再看了一眼。
5
当通讯员的这几年,无风无浪。
小金深得张高义的信任,一些机密的工作也交给他办了。小金和部里几个年轻的公务员关系都不错,尤其是组织部办公室新来的小美。
小美是新考进来的公务员。小美清清爽爽中规中矩,缎子一般的长发上夹着一个小巧别致的蝴蝶发夹。碰巧,她和小金是同村人,经常私下里向小金请教。
小金很愿意帮她,他原本就待人热情,何况是自己的小老乡?他暗中提点小美,告诉她组织部各科室头头的风格特色和彼此之间纵横捭阖的复杂关系。
有一次,小美上报的干部任免数据搞错,被主任狠狠批了,大意是“还好没报给张部长,如果让张部长知道,你要马上卷铺盖滚蛋!”
小美是村里第一个公务员,全村的骄傲。她好像已经看见了自己拎着被子回到了村口。
下班,她一个人偷偷在办公室抹眼泪,小金看了不说话,递给她一张纸巾,给她带上了门。
“年轻人都是这样熬的,部里工作多,张部长要求又特别高,各科室压力大,自然对年轻人高求也要了,不过这样也好,在这干,提高快。”小金事后对小美说。
小美好奇地问:“张部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小美虽说是组织部的正式员工,重要性还不如小金,平时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张高义。
“是个了不起的人,卢市长也特别器重他。能在张部长身边工作,是我们的幸运。”小金由衷地说。
6
张高义的父亲病危。小金自告奋勇每日去医院陪床,老父亲年过90,中风倒下命不久矣。张高义对父亲,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眷恋。
出于为人子的道义,他派出小金伺候,似乎也让自己良心平安了。他和夫人偶尔来医院坐一坐,每次不超过10分钟。
老人已经意识全无,靠仪器维持生命,但人体每日的新陈代谢还是累坏了小金,老人一瘫半年,小金看护的工作做得很到位,直至临终,老人都干干净净,保持了最大限度的舒适和尊严。
照看老人期间,小金的母亲病卧在床,回到了农村的老家,几次希望小金回去见面,小金都没有时间。张高义好像把父亲全权托付给他了,为了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张部长,他小金如今真是肝脑涂地了。
半年后,老人病故。小金去党校深造。
7
小金有一个梦,那就是小美。
他以前不敢说,因为小美是正式的公务员,而他还是工勤人员,但现在不一样了,党校进修后的小金再回到部里,已经突破万难,成了正式的科员。他和小美平起平坐了。
他们如今都在干部科,小美的办公桌就在小金的对面,小金一抬头就能从电脑上方看见小美的发丝,阳光下,一根根栗色的发丝闪亮。小美有时站起来,转身抬手拿文件柜高处的材料,轻捷的身姿像小鹿、像孔雀,像一切小金想要呵护的美丽生灵,蝴蝶发夹双翼微微颤动,搅乱小金那颗少男的心。
小金工作上自然从不耽误,主任知道小金地位特殊,工作汇报总会带上他,有时就单独让他一个人去。小金是重点培养对象。站在张高义办公室门口,看着他亲手擦拭过的大门。小金有重获新生的感觉,张高义不再是他想像中的父亲,而是真正的父亲。如今这一切,都是他的赐予。
小金想是时候表白了,镜中的他,虽不是玉树临风,也是一表人才,他对自己充满信心。小金约了几次小美,小美都有事不能赴约,小金只有写信坦露心迹。
他等待着小美的反应,小美出奇地平静,话少了,笑容也少了。
第四天、第五天,他和小美的关系好像结冰了。
他不理解,小美对他明明有意的,那些四目相对的甜甜一笑,那些分吃水果时手指相触的微微发麻,难道都是他小金的一厢情愿?
一切都在朝最好的方向航行,小金的心却像放在烙铁上煎熬,他不明白小美为什么态度为会这么大的转变。
直到,他在张高义办公室汇报干部科半年度工作总结时,水笔跌落滚到了张高义的办公桌底下,他弯腰去捡,看到了小美的蝴蝶发夹,上面还有几根小美的长长的、柔亮的栗色头发。
8
小金主动借调去了宣传部,说是要练练自己的笔杆子,对于他的选择,张高义不是很赞同,但人要往低处走,又何必拦他呢,由他去。
能干的人在哪儿都是能干,小金扼杀了他心底那柔软的初恋,一心扑在工作上,和条件相当的女人结了婚,科员混上了科长,然后是副部长和部长。
这里面有他的努力,也有张高义的提携,不是张高义把他放在菜单上,他小金也是永无出头之日。小金还是出入张高义家,状甚亲密,但他也早就开始编织其他蛛网。
他不会像小美那样,一棵树上吊死,到头来,就只有死。
小美在部里没有起色,个人生活也一波三折没有落实,张高义又有了新欢。
曾经嫩芽般水灵的小美已是昨日黄花,想到她,金部长一阵鄙夷,就像鄙夷曾经的自己,当年的小金。
无戒365日更第14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