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每半个小时会报一次时。
这是爸爸新买回来的黑色电子挂饰。
它报时的时候,放的《夜的钢琴曲》灵动优美,仿佛划过寂静夜晚的海风,如飞逝的樱花,散落在时间的河上——盛开在幻梦中一般,翩翩起舞的花语幽香,雨水荡漾开无数的涟漪。
“爸爸,这个东西好吵,我们可不可以不挂它?”
用这个报时器的第一天,七岁的儿子拉着他的衣角对他说。因为顾及儿子的感受,萧城趁下一个整点来临之前,利索地卸下了这个新买的时钟。
一大早买的包子已经吃完。下午两点,儿子捂着肚子看爸爸手抵着笔尖,削铅笔削得废寝忘食。萧城想把铅笔芯削得更尖更细,一不小心刀划破了食指。他放下了铅笔和刀,子墨抱着时钟退回去关上门。再出来时 手里多了一盒创可贴。
走出来的时候,刚好门铃响了,子墨跑去开门。兰姨在门外,一眼瞧见子墨手中的创可贴,又走进去见到萧城正在流血的手指。
她伸手抱起男孩,怪道:“孩子敏感,你怎么能让他见到——”兰姨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总认为,有些词不太好当孩子面说的。比方说——“血”。
萧城倒毫不在意:“这孩子,生而聪慧。三个月大的时候,他妈妈进了手术室,那天怎么也不肯哭,倒是大人们担惊受怕,不停探他的鼻息,发现他生龙活虎的醒着,就是不吵不闹,都觉得不可思议。”
“唉,这么懂事的孩子,他妈妈怎么……”仿佛又感觉碰触到父子俩的痛处,兰姨懊悔地止住了嘴。
“兰姨,如果我不在家,你就把这个挂在门上。”萧城将一个盒子交给兰姨。兰姨打开纸盒,里面是一个风铃,洁白的小晴阳仰面朝上。
“你打算多久去那边?”兰姨问。
“现在不行,”爸爸眷恋不舍地说,“樱花开得正好。可惜,我的笔不认这些色彩。”
每支铅笔,都被注入过灵魂似的。他看着为其流过血的铅笔,饱含深意地微笑。
那些跃然于纸上的黑白线条,赋予了萧城生命的意义。后来遇见女人,最后,有了对墨儿的疼爱。
2.
叶飞向梦洁求婚前最后一次单身聚会,去了一个音乐节现场。
音乐会进行到最后一首歌。
那些伴奏者到了高潮迭起的部分,情绪失控,都抑制不住哭了,含着咸咸的眼泪和鼻涕继续演奏。领头的维德,眼底只有绝望与深情,没有眼泪落下。最后一段词他带着明显的笑意唱的。
到了最后一句,维德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又像是歌的一部分。
梦洁一句也没有听懂前面的歌词。倒是最后那一声叹,痛入骨髓,她的心被撼动了。
“他唱的什么,这般用力和深情?”
梦洁问喜欢这支乐队的男友。
“不过是一朵易逝的樱花,盛放过后,和全世界告别的故事。”叶飞道。
梦洁听后点点头,因为不懂日文没有多大共鸣,她一直没太专注听维德的歌,而是一直盯着前排。
一个穿灰色连帽衬衫的男人,吸引了她的目光。那男子满头灰黑色头发,中间夹杂着许多银丝,看上去,比现场数以千计的其他人都大——那他究竟多少岁呢?五十?五十五六?或者六十岁?
应该没到七十这么老吧。
散场的时候,萧城转身离场。
——看到他正脸的那一刻,梦洁惊呆了。
这人的正脸,竟只有三十来岁,皮肤保养得还算不错的样子。他五感端正,皮肤没有这个时候男子的粗糙,反而显得像刚上大学的年轻人一样细腻而柔软。
只是,萧城面容上,眼睛里,有着掩盖不住的苍白和疲惫,眼袋也是向外有着凸起的肿胀。
3.
子墨和其他小朋友,拿着跳绳冲到楼下比赛。子墨跳得非常卖力,但速度总跟不上别的小孩。
三四分钟后,他就满脸沮丧地上了楼。
走进培训机构的课堂,梦洁的心情比以往都要好。
上完这最后两周的课,她就要离开这里了,而且,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提前写好辞职信,那信就躺在工作室那一本文件夹里。
梦洁是这群二年级孩子的作文老师。
这群可爱、顽皮、吵闹的小精灵,有时候又暖心得像一个个天真无邪小天使,
看着他们,梦洁有自己的追求。
她想结婚以后回到老家,她也会生下一个活泼善良的小baby,和叶飞一起带着他领略世间万般的美好。
今天的课,给孩子们介绍四时的美景,见到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收获颇多,梦洁觉得很有成就感。
还有几分钟,课程就结束了。像往常一样,梦洁总结式地提问全班同学:“大家说,春夏秋冬组成了我们的——”
“——四季。”
孩子们异口同声。
她却看到那个叫子墨的男孩低着头,嘴唇没有动。
“有些同学上课开小差哦,”梦洁善意地提醒,“还有几分钟才能下课,是不是有小朋友,现在心就已经飞到外面去了?”
别的孩子都答没有。
子墨看了看窗外,依旧没有抬头看向她。
“李子墨同学,”梦洁只能提高声音,点了子墨的名,“你站起来看着老师,你来单独说一遍,春夏秋冬组成了我们的什么?”
子墨起立,看着老师半天,嘴唇动了动,似乎说着什么,声音微不可察。
“他说什么?大家有没有听到?”
梦洁问其他同学。
“他说铛!”
坐在他旁边的女同桌大声道。
一年四季是铛,铛铛铛!班里的同学模仿着,大笑出声。
下课铃响了。
4.
梦洁把随堂作业带回家批改。
她看见子墨的作业本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写道:老师,春夏秋冬,组成了我的铃铛。
其实,梦洁心里是有些沮丧的。她觉得,自己花了两堂课八十分钟给他们传授四季的意象,全班同学都有收获,只有子墨没有学到精髓。
他的两堂课荒废了,学费也打了水漂。
但她也没有义务要给这样一个孩子单独补课。毕竟她在这座城,呆的时间所剩不多了。
自己离开以后,一定会有他们学校的语文老师,慢慢教会子墨,四季有多美。
一想到这儿,梦洁批作业的速度又快了两倍。
时间到了第二周,
子墨一大早就来到教室。
“老师,我有东西给你看哦。”
子墨神秘兮兮地说。
“是什么?”
梦洁显然几乎快把上周铃铛的事给忘了,但看到子墨两手捧着的那个铃铛,她恍然忆起:“这就是你说的铃铛啊。”
“嗯。”
梦洁拿起铃铛,放在耳边摇了摇。
铃铛的声音并不清脆,或许是教室里孩子们太吵的缘故。但她还是假装喜欢,高兴地将铃铛还回到子墨手中,还拍了拍他的头。
“很可爱的小铃铛呢。快回座位吧。”
这是梦洁的最后一堂课。
她竭力全神贯注,但还是有些心不在焉——票已经买好,行李也早已收拾好,回到家美美地睡上一觉明早出发。
上完课,同学们提着培训袋成群结伴离开教室,梦洁将U盘取出,合上了电脑,准备走时发现讲台下还有一个小脑袋。
“李子墨,还有什么事吗?”
她以为子墨有没听明白的地方,是来请教问题的。
子墨从培训袋中取出一张画,上面用彩笔画着一个小晴阳,里面含有一颗铃铛。“老师其实我给你看的那颗坏了,这才是我家的铃铛。”
“四季中还有什么,除了铃铛以外?”梦洁循循善诱。
“还有药。”子墨答。
“嗯?除了铃铛还有药?你经常去医院吗?”梦洁问。
“嗯,我爸爸是画家哦。”
子墨提起爸爸,一脸的骄傲。
“他画画喜欢用什么颜色呢?”
“他画画不会上任何颜色,没有马儿长着翅膀,也没有鱼儿在岸上走路。他每天都会削铅笔,咯吱咯吱的,他要把笔削尖,就容易划到手,我用广告纸给他做了一个厚厚的指套,他的手再也没流过血。”
子墨拿手指比划着指套的形状。
梦洁被他暖心的举动给逗笑了。
她点点头,提着电脑往外走,子墨小碎步紧随其后。
“老师,听说你要走了,那下周是不是不可以见到你了?”子墨问。
“是啊。你很喜欢老师吗?别的同学都走了,你还特意送给老师礼物,老师会一直珍藏的。”
子墨“嗯”了一声,继续跟着她。
他们一起等红绿灯,绿灯亮了穿过斑马线。
经过香飘四溢的美食街,一路上闻着蛋卷味,炸串味,火锅蘸料味,烤肉味,奶茶味划过鼻尖。
走过这条街,梦洁想再去看看衣服,便去了地下商场,发现子墨竟然还跟着她。
这孩子一路上也不出声,她以为两人没什么可说的,便也不去制造话题来打扰他。不知不觉,梦洁已经在地下商场逛了有二十分钟了,她去店里挑衣服子墨也紧紧跟随她。
梦洁停下脚步。
“李子墨,你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吗?”
“我知道从培训班怎么回去,这里没走过。”子墨说。
“有家人电话吗?”梦洁问。
“在文具盒里。”子墨说。
“书包给我。”梦洁道。
子墨顺从地取下书包给她。
“这号码是你爸爸的,还是妈妈的?”梦洁边找边问
“是兰姨的。”子墨说。
梦洁拨通了那个号码,然后陪子墨在商城的入口等待兰姨。她发现子墨衣服的第一粒扣子,一直是开的,梦洁一边帮他扣扣子,一边问:“为什么叫她兰姨呢?她是你姨吗?”
“不是,她是爸爸请来的阿姨。爸爸就叫她兰姨。”
子墨说着这话,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
“你一定饿了吧,想吃什么?”梦洁问。
“老师想吃什么?”子墨问。
“喜欢吃米线吗?”
梦见看见离入口最近的,是一家米线馆,随口说道。
“嗯,我喜欢炸土豆,不过米线也可以。”子墨说。
梦洁带子墨去买了炸土豆,又带着他走进了那家米线馆。排了一会儿队,捧着一碗米线来到子墨的面前,又将调味盒往他面前推了推,示意他喜欢什么口味自己加。
梦洁只点了一碗米线。叶飞还在家等着她回去做饭。不能吃饱了再回去,让叶飞一个人进食,他大概会没有食欲。
“老师不吃吗?”子墨动筷前先问。
“老师不饿。”梦洁说。
米线吃到一半,兰姨便来了。兰姨先开口对梦洁表示谢意,随后两个大人相视一笑,子墨吃饭出了一身的汗,指了指碗里还剩了一半的米线对兰姨说:“兰姨,我吃饱了。”兰姨告诉子墨,不可以浪费粮食,然后要了一个打包盒。
梦洁见子墨跟了大人,起身准备离去。刚走两步,便听到身后的子墨对兰姨说:“阿姨,唐老师好像我妈妈。”
身后那兰姨轻轻拍了子墨一下,责怪道:“别瞎说。你妈妈早走了。”
梦洁听了心里“咯噔”一声,似乎被什么东西硌得发疼。
但她没有选择回头,脚步匆匆地消失在人海里。
5.
梦洁中午吃饭的时候总在分神,看上去极不专注。叶飞说:“这不是你最爱吃的的吗?怎么愁眉苦脸的,是不是那些学生给你气受了?”
“我几时生过学生的气,”梦洁道,“今天有个孩子跟我说,我像他妈妈,后来他家保姆来接他,那个叫兰姨的说,他妈妈已经走了,我当时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好。”
“还能说什么。这孩子有臆想症吧,一看就是被保姆带坏的。”叶飞说。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你想想,你一个已经辞职要走的老师,那个兰姨,非要让你知道他妈妈已经走了,她肯定也四处跟别人说,今天一嘴,明天一嘴,小孩不受刺激才怪。”叶飞分析道。
“我想明天再去看看他,不然这趟走得不安心,”梦洁说,“让我把票改签吧。你先回老家等我一两日。”
叶飞不高兴了。
他说:“这婚还结不结了,知道回去后有多少事吗,你不张罗让我一个人忙活啊?跟个孩子在这时候添什么乱,你不是已经辞职了吗?”
梦洁说叶飞不理解一颗做老师的心。叶飞却说是她不可理喻,没事找事。
越跟叶飞理论,梦洁心里越不舒服。
梦洁有午睡的习惯,如果错过了中午,她下午也会花一小时睡上一觉。她一向入睡很快,但今天,她失眠了。
失眠时没多想,自作主张退了票。她发短信给兰姨说起,朋友送了她两张游乐园的门票,周日可不可以带小墨去游乐园玩一天。
等到下午,兰姨打电话过来致谢。兰姨拒绝了唐老师,说子墨明天要去医院看爸爸,他爸爸病得很重。
“这下死心了吧,”叶飞讥笑她,“你就是愚蠢,愚不可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看看人家都不领你的情。什么人都拿热脸去贴。”
梦洁手里攥着自己的衣角,越攥越紧。
那个号称“幸福”的城堡,像一个海市蜃楼,瞬间分崩离析。婚期已定,无情的岁月带走了爱情的甜蜜与无暇,叶飞眼中,她已然成了家中无权又蠢笨的婆娘。
——赠她一个“狗拿耗子”的比喻。
心里的不适像浓雾般蔓延开来。
梦洁第一次觉察,自己对叶飞,也可以是生出嫌弃的。
梦洁本不愿管别人家的私事。
但那天,子墨的那句,她像他妈妈,一直萦绕在她心头。
而且越细想,越觉得子墨的那双眼澄澈而又宁静,有着一种特殊的美感,他眼里的神韵,还有看自己时候的目光,和其他真的孩子不一样,只是,为什么之前没发现呢?
春天的雨,是这般的绵密,像是有说不完的纯白心事。
那扇未开启的大门,也许只是通往一个没有悲喜的平凡世界。
那个世界也许没有尽头,起点即终点。
但就是有一股力量,牵引着梦洁,像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
——她想再见一次子墨,在医院也好,在别的地方也好,才能了无遗憾地离开这座城。
至于离开以后要做什么,她还没想过。
6.
在医院,梦洁见到子墨的爸爸,这是她与萧城的第二次见面。但萧城,已经不记得自己在音乐节见过梦洁。
萧城说,时间是公平的。它将给予我的,统统收回。未来化为尘,化为土,或许会以别的方式,与鲜活的生命进行一场美丽的邂逅。也许再也见不到小墨。也许,我又时时刻刻在他身边。
听他说这番话,梦洁很平静,一点也不像生离死别,那种大悲大恸。
他就像一树樱花,灵魂挺拔,余韵悠长。
梦洁想到了子墨的未来,这孩子将孤苦伶仃,梦洁为他深深担忧。
“你不在,孩子的妈妈又……”
“墨儿的妈妈在国外三年了,”萧城说,“她很爱墨儿,只是不想见我。”
之前听兰姨说“走了”,梦洁还以为子墨的妈妈不在了,原来是出国了。
“是我逼走她的。”萧城又补充道。
“为什么?”梦洁问。
萧城说:“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就是学霸。几年前她要出国深造,我竭力反对,她觉得我拿婚姻束缚住了她。直接回了趟娘家,然后出了国。”
这么多年,她只跟墨儿打电话,却不愿和萧城说话。
萧城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病。
因为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再见。
没有海洋,梦洁的心,还是掀起了波涛。萧城看着她道:“唐老师,我朋友不多,现在时间也不多了,感谢你能来看我听我说这些话。”
梦洁问:“你还有多少时间?”
“医生说,一个月。”
“很抱歉。”梦洁不知道安慰他,只有突兀的一句“抱歉”。
“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今年的樱花我看过了。”萧城说。
“樱花很美,对吧。”梦洁肯定地说。
“我妻子告诉我,喜欢樱花的人是不幸福的,”他苦笑道,“你看我这一生,除了小墨什么都没有,何其的不幸。”
唐梦洁却说:“喜欢樱花的人是幸运的。因为我很喜欢樱花。”
梦洁二十岁的时候,还只是个普通的学生,既不羡慕别人熠熠生辉的人生,也不期待自己平平无奇的未来。毕业后,当她选择成为一名老师,站上了属于自己的舞台。
唐梦洁谈到叶飞,她说,他并不爱我的学生,可我很爱他们,我对每个学生的爱都是平等的。
“你和他……”
“这是我的工作,”梦洁说,“我可以为了他选择退出,而不是他逼我离开。”
7.
“爸爸,妈妈回来了。”
子墨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兰姨不在。
他的手被一个妈妈牵着——那个穿红色灯笼袖毛衣,配米色工装裤的女人——萧城看着他离家多年的妻子,沉默不言,她却自己走上前来。
“你的病有没有家族遗传?会不会影响我们的子墨?”芝菲问。
“你怎么来了?”萧城问。
“子墨告诉我的,”芝菲说,“如果儿子不说,你还打算瞒着我多久,瞒到你死那天吗?”
萧城叹了口气,直截了当地回应她:“我的病没有家族遗传。”
“那就好。如果你的病影响了我的墨儿,化成灰我也不会放过你。”芝菲说。
梦洁听了蹙眉,心里厌恶这个女人——她怎么能对一个生命垂危的人这样说话呢,何况此人还是她的丈夫。她仔细打量了一下芝菲,她戴着金属框眼睛,镜片很厚,眼圈周围的黑色沉淀显现出疲惫。头发烫染成欧美风大波浪卷,肤色并不显得白,是健康的亚洲色。
她说话语速很快,生硬而淡漠。
子墨那孩子非说,自己像他妈妈,梦洁觉得,这个女人和自己一点也不像。
萧城倒是无奈中带着宠溺,说:“小菲,多年不见,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儿没变。见到你真好。”
芝菲听了,语气也有了些起伏:“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放弃自己,像一朵沮丧的樱花。还记得我说过,喜欢樱花的人是不幸的,你看看向日葵,永远向阳,你会好起来的。”
今天说了太多话,萧城体力支撑不住,身体的病痛反复折磨着他的精神和肉体,看起来摇摇欲坠。
“他需要休息。”
梦洁像护士一样帮他调整床的支架。芝菲却阻止梦洁让他躺下休息,她道:“你不是一直想我回来吗,现在我回来了。我们未来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还有我们的儿子,你不想看他长大吗?我们还没有去看过樱花雨。”
“樱花雨,明年才有。那时,你可以带我们的墨儿去看,希望你告诉他,凋零也是一种美。”
他体力耗尽,吃了些药,沉沉地睡去。
医生说,萧城留在这世上的时间不多了,只有这最后一个月。
芝菲给小墨请了假,母子俩每天都陪着萧城。
8.
萧城的精力越来越差,每天只能陪儿子玩一会儿便需要休息。就这样日复一日,也挺过了三十来天。萧城叮嘱芝菲,如果将来不用兰姨了,也一定要记得每天让他吃到热腾腾的早餐,儿子最喜欢吃楼下包子铺的素三鲜和玉米汁。
兰姨一个人站在走廊外。
这一家子,还有这名教师原本与自己无关。
是医院座椅太冰凉
医生的话语太无情
消毒水的气味太重
——刺痛了神经,还不足以让她落泪。
兰姨每天见到的不是愁眉苦脸,就是有人哭的撕心裂肺。这里才没有什么岁月静好。萧城如果早一点去做手术,何至于到今日这步,可他一直放不下子墨,买来了风铃,买来了每半小时自动放一次音乐的闹钟,他不断提醒自己时间,时间,时间……却不会把握住机会。他真傻,一拖再拖拖到无法回头。
兰姨以前的名字,其实不叫兰姨,她跟了这一家人,萧城、子墨,还有唐老师,以及左左右右的邻居都这样叫她,这是她这辈子听到的最美的称呼。
如果萧城不在,她就不能照顾子墨了。
又有谁,会再唤她一声兰姨呢?
“唐老师,兰姨又哭了,她为什么哭?”
梦洁拉着子墨,悄声说:“兰姨她眼睛进了东西不舒服。我们不要去打扰她。”
兰姨知道他们在看着她。
她哭,不为别人,为自己而哭。谁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关系呢。
9.
芝菲回国的第35日
萧城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变得谈笑风生,眼里像安了灯泡一样的闪着光。
“你痊愈了?”芝菲问。
“也许吧。”他说。
“我去叫医生来看,也许你明天就能出院了。”芝菲说。
“你别去。我想省点力气。你送墨儿去上学吧,一直缺课怎么行。还有,拿纸和笔来,我想画画。”
“病刚好就想着画画。”
芝菲嘴里嘟囔着,但还是去为萧城拿来了笔和纸。
芝菲带着子墨走后,萧城叫来了兰姨。
“兰姨,你还记得楼下的那家包子铺吗?”萧城说。
“嗯。小墨每天早上都要吃他们家的包子。”兰姨道。
萧城说:“你没来之前,有一天周六下午,小墨也说想吃包子,我赶忙下楼去给他买。发现那家店老板换了人。原来,包子铺的老板,和另一位店主合租的这家店。早上卖包子,中午换那位老板开饭店。我在想,如果爱也可以这样,被分成一半一半的就好了。”
兰姨不太懂。
她不明白萧城说的,“一半一半”是什么意思。她只想问一问萧城——趁他现在面色红润,精神大好,赶紧问一问他,自己今后该何去何从。
但看到萧城不再说话,低下头奋笔疾书,兰姨退了出去,想着晚点再问也不迟。
芝菲回国的第36日。
一大早,病床上不见了萧城人影。
“他不见了。”芝菲打电话给梦洁说。
“我知道,”梦洁淡然地说,“你等我,我有东西要给你。”
梦洁很快赶到了医院,递给芝菲一封信,还有一只小晴阳风铃,说:“这是萧城留给你的,也是他留给小墨的。”
“那他人呢?”
芝菲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果然像他说的,安安静静地走了。樱花落了,没有辜负他爱花的心。”梦洁道。
不可能。
不可能……
芝菲心里默念着,双手颤抖地撕开了信封。
致吾妻芝菲:
小菲,多年未见,你还和从前一样,让我熟悉又惊喜,像是回到了初恋。
要笑着过好每一天,即使我不在了。
看顾好墨儿,不要让孩子觉得,家里只有风铃陪他。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不想打扰任何人,只想像樱花一样离去。
只需一场雨。
一场声势浩大的雨,樱花在夜里,悄然落下了枝头。看着那些娇嫩的花瓣,那一日我便做好了准备。
我希望人生的最后一天,可以在海边,一个人静静地吹着海风,回顾自己的一生。朋友们都记得我美好的样子。
我希望我能记住儿子的声音。我会把他的歌声录在手机里,听着他的歌入睡。
我也希望我儿子可以记得他爸爸的笑,所以我留了很多张微笑的照片给他。
小菲,三年前,你说我们可以一起搬到国外居住我没同意。我喜欢自己的家。我留下了一本画集,那些都是家乡的风景。小墨以后有机会可以看。但是我不希望他看着那些素描画,觉得爸爸的人生只有黑白没有色彩。
我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他快乐。不知道我们的儿子未来会长得有多高,未来会和一个怎样的女孩结婚,又从事什么样的职业……
不管他做什么,我都希望他乐享其中。世界上最好的职业,也只有他最喜欢,才是称得上最好。
——爱你的丈夫,李萧城绝笔
“不可能。”
芝菲看完信,依旧不相信。萧城昨天明明已经痊愈了,精神也好了,怎么会突然……
那是回光返照。
梦洁告诉她。
时间赐萧城最后一日的盛放。
岁月的洪流,如一场淅淅沥沥的大雨,樱花梦,从来经不起等待。
没有了萧城,兰姨被迫离开了这个家。
梦洁回到了学校。
她不再是培训机构的课外班老师,而是去了李子墨的学校,成了一名被聘用的小学语文教师。
当春风拂柳的爱,变成了樱花雨
当满目繁华的霓虹,造就了一颗更坚毅纯粹的心。
萧城成了芝菲的永恒
唐梦洁重回了自己的舞台
时间,让这两个陌生女人相遇,但她们,再也不是从前的她们。
10.
“老师,时间是什么?”
“时间是头顶的阳光。”
“那如果下雨了,时间是什么?”
“下雨了,它藏在乌云背后,吹着口哨,摇曳着风铃。”
“老师,爸爸去了哪里,为什么家里只有妈妈?”
“爸爸留在了春天。时间很胆小,它会在樱花雨那天藏起来,觉得害羞。但是子墨,我们都是勇敢的人对不对。”
“对,我们很勇敢。”
时间由风铃,变成了爱捉迷藏的淘气太阳。
等到春天来临,它又变成了漂亮雨花。
家里的时钟,滴答滴答,每半个小时会报一次时,那是爸爸妈妈喜欢的《夜的钢琴曲》。
我戴上我给爸爸做的那枚指套,咯吱咯吱,咯吱咯吱——每次削铅笔的时候,再也不会割伤手。
我是个勤劳的小画家。
长大后,我就成了大画家。
本文荐文编辑:七月默涵
专题主编:七公子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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