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笔时，二甥围炉嬉坐，父母闲谈光景，室内暖意融融，惬意非常。冬阳斑斓一抹入窗，远山黑黢，近处则乡间小贩叫卖声悦耳生趣。
吾自藏归陕业已五日，终日寡闲，惟三餐后携白犬名胖胖者，往来林间小道逐野雉山兔，前日于河边散步，白犬扑得雄雉一只，鲜丽华美，顶冠金羽，形若凤凰，吾自是生出苏子“西北射天狼”之豪气。
闲时观览山河老景，“故乡”二字倏然化为莫名情怀，流溢胸间，使人唏嘘不已。时下，山木萧萧，河水涔涔，惟有鸦雀叽喳，尽拣寒枝。河畔荻花烂漫，有白鹭二三信步溪上，翩翩君子。
故乡山川美景，四时色调亦大不同。尤其石罐沟内诸山，如鸡罩山、滑山、对面台、崖背梁者，春则桃夭，夏则翠碧，秋则橙红，冬则墨灰。
去岁老友摄得桃夭春景飨于朋友圈，花树烂漫，群山皆染，俨然桃源盛景。念往昔年幼，与顽友嬉戏山间河畔，拾杏摘枣，捉鱼捞蟹，乐哉悠哉。又忆吾尝于下河湾大石上刻诗一首，似为“懵懂少年初长成，泠泷河水耳边听”云云。
想来，生趣。
当时年月，少年不知愁滋味，不解儿女情长，更不知为稻粱谋，如河中水草，只顾疯长。
今日元旦，辞旧迎新。细细咀嚼今岁故事，则人生转折大变之年也。观年初日记，其中种种故事，颇能引发遐思，摘引几条，别有俗趣。
1月26日（腊月二十九）记载：
“与父往固关街闲逛，购菜品诸物。”
1月28日（新年第一日）记载：
“日后在藏工作，行事为人更须谨慎和谦，尽快入乡随俗，全心融会······，若能激流勇进，亦乃成就人生之大熔炉也。”
“乔齐于我之大学生涯，有大助辅，若无乔齐之照顾扶持，悉心呵护，吾与其他浪荡衰鬼无异也！”
1月30日。此日乃吾生日，武、杨、李、苟、王及张、贾等诸亲友来贺。日记上载：
“初三之日，乃22年前母亲受苦之日。”
“姐言生我之日，彼窝缩于床头，又惊又喜，及第二日醒，见炕躺一男孩，欣喜非常！”
“幼年时，父亲常为钓鱼，几条小鱼，也让母亲烹制。种种回忆，念起则心暖而泪目矣！”
2月1日——2月14日，拜访亲戚，联系故友，恭贺新年。
1日：“与众亲友谈及日后规划，心中慷慨激昂之志勃发。”
2日：“与嘉豪拜访春梅姑，一路交谈，方觉嘉豪成长迅速，不似以前顽皮小童。”
3日：“与父亲购鸡蛋，不料压坏四只，父亲批评我行事鲁莽慌张，日后需常记在心，切记切记。”
4日:“登表哥腾讯视频账号，看《乡村爱情进行曲》，母亲喜之，看五集方眠。”
5日:在固关观社火表演，“社火者，又名射虎，历史溯源可至宋元，我思彼之起源，盖如南方之傩戏。”
“观此热闹景象，气氛火热喜庆，深叹广场舞之兴，乃百姓生活水平提高之表征，更乃乡镇基层文明建设成果之投影。”
“慵懒之症，须以严猛之规矩约束之。”
7日:“此日之事俱忘，惟记与乔齐聊天，又打游戏。”
10日:“观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写有感触。”
11日:“归家后所写论文之草稿，将U盘于窗边放置，盖寒冻所致，内中资料毁于一旦。生闷气。”
“毕业在即，有万千事需勤思善行，切不可以鼠目测深海。”
“李师言撰写《石榴花开》歌词征稿启事，需及早完成。脑子需常用，近日头脑油腻，需静心写之。”
12日:此日乡友结婚，贺之。“看小罗布特·唐尼版福尔摩斯，亦有趣。”
14日:“乔齐善胖，我亦长胖数斤，开学后相约在田径场锻炼。
“小卢自立一公众号‘陕西民俗社火’，运营极佳，彼日后当有大成就也。”
4月24日:母亲作诗：“高山松树根连根，爸妈和儿心连心，天天盼儿早成亲，夜夜想着抱孙孙。”好诗好诗，回味无穷。后有作一首：“西安城市大无边，石榴花开在路边，老人青年天天转，看见花儿笑开颜。”妙极。
5月19日:“出校门时，观西天落日一轮，巨甚，如轮如磨盘，红渐而黑，与乔齐驻足观赏，此番美景，睹之让人心生无限意境。”
5月21日:“自大学以来，因校园植物繁多，如腊梅、桂树、女贞、海桐等籽皆有收藏，念日后归乡，于家中种栽培植，积年可成气候，不亦美观乎！”
5月24日:“二人相依偎，远看校园诸景，绿意葳蕤，颇具美观。不高山上，榴花竞放，红光绿披，兼核桃、李树、桃树均结果实，兼榆树，黄叶若花，美妍极甚。二人缱绻时久，阳光下澈，暑气似至，晕乎倦乎。”
5月26日:“近日读一奇书，《千百年眼》，乃明人张燧所著，昨日候车时夜风朗月下静读之，旁侧则有一老妪吟《十送红军》，车流龙马，读斯书心平气静，神遐思逸，其中言及三皇五帝诸事，文武周公之语，兼井田制、分封制、郡县制诸制度、见解高妙，可为日后历史课堂之资料也。”
5月27日:“近日阅书甚多，今日将苏童《米》看毕，其时美人乔于膝下休憩浅眠，美人在怀，赏其容颜，脸庞有痣几点，更添几分娇媚，盖情人眼里出西施也。”
5月29日:“于操场闲逛，下弦月晦暗，云朵如垒，层叠远渐，星稀闪闪，如倩女眸子，乔齐言最亮者是否金星，吾言盖若是。”
6月12日:“凡西宁城游历二日，所见闻者，乃其地街市整洁，路人友好，风俗淳厚，热情好客，乃游牧民族之天性，信教百姓之教养也。”
6月14日:“青海风物，与内地殊异，其省域宽广，沙漠大海，雪山草野，气候隔山迥异，吾等上拉脊山时，寒山如障，萧水泠泠，观近野远山，皆有牛羊，山皆青灰，牛羊觅食草地苔原之上，若虫蚁蠕动，所行之路破山而建，依山而筑。及下拉脊山口，观祁连山脉，白云游曳，雪山依稀明灭，巨石盈于原野，上生苔草若铁锈，浑然可爱，河野两畔广布马兰，紫花芬芳烂漫。”
7月31日:“近日所阅者，乃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其中狐鬼神怪之说，颇有趣味，乃消暑之良剂也。”
如此种种，当下翻阅，则别有一种意趣。惟入藏以后事，人事阅历更为复杂，然我行事为人端正，诸事皆顺，亦多有良师益友帮扶提携，日日精进，感慨良多，惟恐词不达意，言不由衷，反倒留白一万字，放浪读者遐思而已。
吾七月入藏，稚气未脱，志气方坚。时羌塘草原青草茂盛，百蕊尽开，天蓝云百，自是心旷神怡。
至拉萨一周，朝夕虑前途，终日尽惶惶，偶尔对镜剃须，内中人形容戚戚，锐气全无，始知丧家犬模样。
及尘埃落定，遂与四五友携伴往那曲报到，火车虎啸龙吟，窗外景色皆惨然无趣，心事所致而已。七月下旬归陕，满目山河皆无情，惟阅苏子文章方能定神。归家则与父母促膝谈心，演绎未来，又与同窗好友倾诉衷肠，纷言毕业后之不堪经历，胸中苦闷稍解。
八月入藏，中途知吾分配至拉那一高，喜忧参半。尤其当时与亲友母校分离，命运洪流不知涌向何处，当时日日所念者，乃“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一句，其中心事，惟吾可知矣!
拉那一高，建校亦十有三四年矣，乃西藏区内异地办学之先锋，名师盘踞，英才辈出。此去多有高朋嘉友提携，陇州郝兄，慨然相助，科室诸师，关切备至，浙江援藏诸师，更以衣钵相传。一言以蔽之，此程则逢凶化吉，诸事顺遂，更赖祖宗有灵，苍天眷顾也。
及至九月初，机缘天成，与诸君慷慨赴那曲支教，羌塘草原辽阔，黑河藏胞豪爽。未来此地时，人皆云:“边地苦寒，民风剽悍，饮食殊异，万不能久居。”然我一入羌塘，即有归乡入里之感，支教学校名曰“杭嘉”，校徽尤其可爱可亲，老师俨然一家，校舍新建，百业待兴，所以赞道“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尤喜者，本校名师为团长，高手云集，半周之内，三日之间，众人已开快车讲段子如飞矣。尤其幸运者，遇巴、嘎二兄，千里相逢，胜似亲兄，于我日日携领，时时照顾，吾亦感慨天缘使然，入乡随俗，全心融入。及至此时，如不论身体魁伟一项，吾亦俨然藏地豪侠健儿矣！
入藏以来，吾之饮食，皆喜藏产，酥油茶、清茶、奶茶皆喜饮用，糌粑、巴吐、藏面以及煮肉风干肉等皆喜食之，四月之间，身体已然强健于内地之时，更无任何明显高原反应。此皆赖巴、嘎二兄之提携。
及归，诸君送行，赠我牦牛头骨二，装饰华美，蕴意深厚，尤其邮寄一事，众兄多为谋划，慨然自任，此深厚情谊，与家父亲友谈及，皆不胜感慨。吾素无赖游侠儿，身无长技，行事慵懒，此次支教，实乃吾入藏第一课，人生取经之路也。
及至年末，念此岁三百六十五日，无日不有趣事，无时不有感慨。毕业一役，实属壮烈，辗转几月，杜恩师悉心斧正，舍友诸君日夜谋划，终成毕业论文《近代拉萨世俗贵族宴饮诸事变迁考——以入藏人士见闻为中心》，及毕业聚会、合影诸事，尤其离校之日，与佳朋女友道别，此事稍忆之，莫不使人肝肠寸断；入职以来，一波三折，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至今日方知人生各有命，缘分自天定，惟当日夜走“自有自信自尊自强”之路，朝“积学厚德励志敦行”而行，步步为稳，咀嚼百草味的氧气，如牦牛般，默默无声，砥砺向前。
以上是为本年记。
后记: 这一年，“此日六军同驻马”是我的口头禅。有一天早晨我从孤寂中惊醒，颇有种“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惊悸感和失落感，那是一种纠缠着几种情感词汇的感觉，从舌尖苦涩地蔓延开来，家乡、母校、亲朋好友、昆明湖上那株还未长成的红豆杉、畅志园中明灭妖媚的灯火，我突然对那个叫李隆基的中年男士深表同情，我一度认为，我理解了他的那种感受。
“此日六军同驻马”，在入藏就职的路上、黑河支教的路上、在零下十度的羌塘草原上等待日出时，我都默默念着这句绝望而美好的诗。那是一种与幻灭感相伴随的意境，在嘴唇嗫嚅间吞吐出这句诗时，我的脑海掀起了巨大的风浪，浪花拍打太阳穴，四年或者二十二年的海浪汹涌着从脑海的此岸涌向彼岸，那是多么壮阔的史诗般的海浪啊，每一朵浪花都是生动的故事，每一朵浪头上都站着一个固执的消瘦少年，他迎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风，迎接着他的不确定的未来。浪花被阳光琉璃般切割，形成了无数个平行世界，他无论从哪个方向走，阳光都会老友般，无私而坚毅地照向那个方向。
朋友说，今年入了所谓混沌的社会，和小马过河一样，有万千感慨。我天性喜欢善良和温情，接下来的一年，仍旧要珍惜自己的“书生气”。在雪域高原上，在羌塘草原中，和着美景读诗，喝着美酒看人，头顶是最高的天空，耳畔是最清新的风，脚下是最厚实的土壤，等我攒够了钱和故事，就替秦汉唐宋元明清的诗人们去爬珠穆朗玛峰。
大家都知道，
高海拔自然视野开阔，
低氧量自当心胸宽广，
天蓝云白目标当然明确，
还有，
美景看多了，
人也会变得更帅。
写于2017年12月31日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