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哈哈世界
空山新雨后,看远处一树浅白,是樱桃绽开花蕾,招蜂引蝶地卖弄风情;桃李也不肯示弱,争抢着一点点冒出或粉或白小花苞。
而在路边山坡,大片大片豌豆,似在一夜之间,纤细的藤蔓上开出万千白花。每一茎看上去都像一只翩翩的蝶儿,在豌豆的枝叶间曼舞。舞倦了,落在叶尖小憩。
风过处,嗅得着缕缕清香,知道那是桃李杏的,与豌豆花无关——它哪里会有这醉人芳香呢?说豌豆花是花,那是抬举它。它最多只算是误入繁花王国的一介草民,花的名册里,没有排列它名姓的地方。它不明白也不理会这些,只漫不经心开着。盛开于它,是一个由青涩到成熟、由孕育到收获的过程,必得经历。
俯下身,伸手轻抚那白色小豌豆花,就像童年里无数次于放学路上一样:鼓着腮,用力对它吹口气,再吹一口,多么希望它真是蝴蝶,一时三刻袅袅飞动起来,自由自在翱翔天际。
童年更感兴趣的节目,在豌豆花凋谢后的几天。最好有一场小雨,雨后的豌豆秧上,缀着一串串青碧的豆荚。还没吸足雨水,它们的身子有些瘪,似刚出壳的小鸡,怯生生又胆气十足地探头,饶有兴味地打量这个世界。
我们这些嘴馋的顽童,目光里带着贪婪的欲望,小手疾如风伸向它们。胡乱捋几把,顾不得湿漉漉,忙不迭往嘴里送一角,其余的慌手慌脚往衣兜里装。
豆荚的清甜留在记忆里,经久不散。怀念了,便去菜市场。早春时买回碧绿的豆苗烧汤,放了丸子豆腐之类,味道鲜香无比;再晚些时候,提一兜个个鼓胀的豆荚回家,加点花椒盐将它们连壳煮了。捡一瓣放入口中,上下牙轻轻作用,一霎时豆荚分离,满口不尽的咸甜绵软。
总难忘母亲做的各色豌豆吃食。最简单的是青豌豆蒸米饭,豌豆一粒粒剥出来,看它们珠圆玉润在锅里跳动,尔后安静浮在白色米粒上。出锅盛到碗里,不待吃,那香气色泽已让人饱醉了。于农家这只是尝鲜,三五顿而已。更多的豌豆荚,会在地里安享阳光照射,直到藤蔓枯黄,小豆子们才睡醒了般在荚里不安分地扭动,急不可耐想顶破三五兄弟合穿的外衣,跳出来投入大地怀抱。
看穿它们幼稚的小把戏,母亲不给它们仓皇逃逸的机会。瞅准时机将它们一网打尽,青石板上晒干,再用石磨磨碎。母亲手中箩筛舞动,变戏法般,她的身前一颗颗豌豆变成粒状的豆米、细细的豆面两种。
豌豆米用来熬稀饭蒸米饭都好,祖父在世时最爱吃这个。而豌豆面,母亲用它,做出的凉粉碧玉般晶莹透亮,吃起来滑嫩爽口;拌成洋芋拌汤清淡可口,让人吃完一碗还想再盛第二碗。
“打搅团”最是力气活儿。母亲把半锅开水舀两瓢起来,然后左手撒豌豆面,右手挥动擀面杖锅里搅动,速度要快,用力要均匀,这样做出来的搅团才不会有没搅开的面疙瘩。筷子挑了一疙瘩一疙瘩搅团丢进炒好的酸菜汤,它们像鱼儿一样在碗里游动,放进嘴,不待咀嚼便滑进嗓子。
母亲劳碌一生,晚年也不肯停下歇息。工作之余回老家,有时会陪她去田间地头走走。冬播夏收的作物里,母亲少不了要种下一大块豌豆。豌豆不娇气,越是才垦出的荒地收成越好,还不用施肥和反复除草。对着一地豆荚饱满的豌豆秧,母亲毫无丰收在即的喜悦,而是满含落寞地一声叹息:“晓得我还能吃几回自己种的豆子?”那一刻我看不到母亲面上的表情,她只顾低着头,粗糙的手掌爱抚婴儿一样抚过豆秧,嘴里喃喃着这些在我看来杞人忧天的话语。我的目光越过母亲的身影,看向她身后绵延的群山。那颗年少浮躁的心,早飞到山外的世界,哪里能细致体味年迈的母亲对生的倦怠对死的恐慌?
豌豆花儿年年开,却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唠叨叹息。“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那是铁骨铮铮浩然正气的伟大古人。而我故去的母亲只是个平凡普通的农村妇女。平凡到走出村头就没人认识,普通到她矮小的身躯绝不会引人注意。她只会写一二三四,只会认自己的名字,我长眠于地下的敬爱的母亲!
然在我心里,她就如一粒豌豆——生命里有过单纯清新的花季,丰腴的身体在哺育儿女的漫长岁月中日渐消瘦衰老,在捧出最后一季果实时颓然倒下,脸上写满使命完成的平静和对生的留恋。
母亲啊,在您走过的地方,我看见风摇树影;在豌豆花开的春天里,我想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