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你的命运属于自己吗

不知道跨过岁月,跨过地域,你的命运能否真的为自己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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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从前容纳了四五十家人口的偌大村子,如今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从村南边走到村北边,也寻不出几口人来。

李婶暗里数了数,余下的不足十户。除了一户人家还有青壮年,承包了村里所有人的田地,其他都是老弱病残,鳏夫寡妇。

这个村子再也没有了人气儿。唯一有一点儿生机的时候,也就是过年的这会儿。大家纷纷从城里,从打工的远方归来,保持着与这个村子仅剩不多的一点儿链接。李婶也是为了过年,才从城里回来。似乎只要回到这个老房子,他们一家人就会团圆,就可以看到大美、二美围在灶边流口水的样子。就可以看到大美、二美扎着羊角辫,两个脸蛋冻得红扑扑,搓着双手跺着脚,只等着妈妈缝完最后一针,就立马穿上新棉鞋,跑到室外对着满村子的鞭炮声雀跃欢呼。

李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闺女。每年春节她们一定会像飞出去的燕子扑腾着翅膀赶回家过年。

但是今年,她的大美、二美不回家过年。李婶心里纵有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舍得,也没有强逼着让闺女回家过年。自己养的闺女自己知道,肯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抛下老父老母不回家过年。老头子已经在她耳边嘀咕了好几回:“真是女大不中留,闺女长大了,心里就没有爹娘了,真是白养了她们。”

李婶心里也难过。如今年纪大了,这闺女们是见一面就少一面了,少见这一次,这一辈子就少见了一次啊,再也补不回来。可是当妈的不体谅自己的孩子的话,还有谁会体谅?她只能把这份思念藏在心里,越发仔细地打扫老屋,从老屋的角角落落里去打捞关于大美、二美的记忆。

屋靠人撑。这一年住不上几回的老屋已经变得沧桑。进门的几扇大门,新修的时候看着还颇有几分气势,现在却处处呈现出缝隙,连屋外的风霜也挡不住了。屋顶和墙壁更是看着惨淡,被无数的裂缝和蜘蛛网盘踞,宣告着这些地盘已经移主。

农村人过年,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打扬尘”,拿一根用竹叶临时束起的刷子,仔细地清扫墙壁屋顶,除去一年的积垢。毕竟,平日里打扫的只有地面。李婶仔细地打扫着屋顶错综交叉的蜘蛛网,耳边响起的都是二美甜腻的声音:“妈妈,那里,那里还有一个蜘蛛网。”大美紧张地扶着梯子,生怕妈妈摔下来。“妈妈,你小心一点。我会把梯子扶稳当的,但是你还是慢一点。”她想竭尽全力地帮帮自己每天像陀螺一样的母亲,哪怕是帮她紧紧地扶住梯子。二美则卖力地帮忙寻找屋顶的脏污和蜘蛛网。“妈妈,那边角落的蜘蛛网好大啊!上面还有一只大蜘蛛!我们把蜘蛛网扫掉了,它是不是就没有家了啊?”李婶耳边大美二美的声音一直在叽叽喳喳。年纪大了,手举一会儿竹刷子就开始酸胀。可是因为耳边回响着的大美二美的声音,她脸上竟浮起来笑容。

谁说女儿不如男?她的两个女儿都很争气,是村里出了名的女状元。先是女儿大美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留在了北京工作,后是二美考上了广州的大学,留在了深圳工作。“生儿子是名气,生女儿是福气。”养儿子是越养越糟心,养闺女是越养越顺心。李婶年轻时因为没有儿子遭的罪受到的冷嘲热讽,随着两个知冷知热的女儿越来越出息,终于渐渐淡了下去。如果不是严苛的计划生育政策,李婶应该还有一个儿子。她东躲西藏到肚里的孩子6个多月时,还是被村里的干部拉到医院做了引产手术并结了扎。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个被医生当做垃圾处理掉的男胎,她的儿子。当泪水一遍一遍冲刷着她的眼睛时,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坚毅起来:一定要把两个女儿送出农村!即便是吃糠咽菜也一定要把两个女儿送出农村。只有去了城市,她们才不会因为没有儿子被歧视,只要去了城市,她们就不必饱受生育之苦。

后面的日子无论多难,她都不允许两个闺女提一个关于辍学的字。没想到咬咬牙关,日子竟然过来了。

前些年,大美二美凑齐了首付之后,帮老两口在城里月供了一套108平米的小三房。老两口没有想到有生之年竟能做了城里人。平时老爷子出去开开电动麻木挣点生活费,李婶就在家里日日收拾着这窗明几净的城里的房子,日子竟是相当惬意自在。李婶逢人就说享了闺女的福。

“大美她妈,你回来了?”正当李婶沉浸在回忆里的时候。村北寡居的彭奶奶路过门口,打起了招呼。

李婶连忙从梯子上下来。拿出瓜子糕点招呼彭奶奶。“彭婶,你最近身体还好吧?过年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彭奶奶一看有人招呼她,立刻在椅子上一屁股坐踏实了。大概是寂寞久了,巴不得有人搭个话。“准备什么呀?有什么好准备的。”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了。“你说我一个寡老婆子,能吃得了多少东西?准备那么多有什么用?屋子打扫得再干净又怎么样?有谁来住?”

人一上了年纪,眼泪也变得贱了起来,说来就来。彭奶奶越哭越止不住了:“我真是后悔当初没有把两个女儿留在家里招个上门女婿啊!那个死老头子说只要闺女过得好,嫁出去就嫁出去。他倒是好,一早早撒手就去了那边。留下我一个人,呜呜呜。难怪人家说要生儿子,我当初觉得女儿嫁得风光过得好,她们两个也孝顺,没有儿子也没有什么缺憾。可是现在我发现我是错了。儿子养不养我是一回事儿,你说,过年他总得回来吧?即便我和他分着家过,过年看到他的灶炉里升起火星儿,那心里也是暖和的吧?不像现在,一个人住着一排房子,都是冷火冷灶,想找人说句话都难啊!我这心里堵啊!女儿吃着人家的饭,得为别人家守岁尽孝,我总不能让她们为了我这个寡老婆子夫妻失和啊?她们的日子还长着,可是我是过一天少一天了。就盼着大年初二她们带着外孙来给我拜个年我也就阿弥陀佛了。”

彭奶奶一伤心,说话也忘了看对象。她忘记了李婶也和她一样只有两个女儿。

看着发怔的李婶,彭奶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抓起一把酥糖,站起身来,眼泪也顾不得擦。“大美她妈,你慢慢忙,我再去村东头坐坐。”

李婶想起彭奶奶家当年嫁女儿的场景。

彭奶奶家的两个女儿用如花似玉来形容绝不过分。大女儿春花小女儿兰花。出生在农村却完全不像农村的姑娘。她们一样的干农活,可是那皮肤永远晒不黑。脸上从来都是白皙里泛着一点健康的粉红。夏天时穿上短裙,两条秀气的长腿白如凝脂。

大概得亏于她们的相貌。他们家城里的一门亲戚,帮春花张罗了一门好亲事。那个男人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在铁路上做着临时工。那个时候,能嫁给城里人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在那个年代,买一个城里的户口得要一万多块,那还得找得到关系。那个时候的一万块啊,城里一百多平的房子随便买。那个时候还没有乡下人妄想到城里买房子的。

春花出嫁的时候,是被一辆桑塔纳接走的。神气的桑塔纳轿车前面挂在一朵硕大的红花,美丽得一塌糊涂的春花满脸的笑意,被那个黝黑的比她矮几厘米的丈夫牵进了车门。全村的人挤到路边看热闹。那场轰动的婚事大家如今还记忆犹新。后面大家的日子好过了,嫁闺女的时候都不由得心里暗自和当初春花的婚事比较一下。

春花嫁到城里的第二年,兰花也被另一辆桑塔纳接到了城里。据说她嫁的夫家是在城里开商店的,家境要比春花的夫家更好。只是生意人大概会算计,婚礼的场面倒不如春花那时壮观。

彭奶奶本来嫁掉春花之后就想把兰花留在家里招一个上门女婿。可是看到姐姐嫁到城里的兰花也一心想和姐姐一样成为城里人,时不时去姐姐家串门,很快就被后来娶她的男人相中了。彭奶奶不同意这门婚事,但是彭爷爷劝她:“女儿嫁得风光,比什么都重要。我都不怕老彭家断根,你担心什么?我们两个老了,一把黄土就埋掉了。闺女们的日子长着呢,她们的日子好过,我们也就没有了牵挂。再说了,两个闺女都去了城里,我们两个无依无靠,最后被她们接到城里做城里人也不一定呢。”

彭奶奶一听也就依了。

谁知后来世事变化,嫁到城里的春花兰花倒不如村里的那些人日子好过了。先是春花的老公丢了铁路的工作,后是兰花的婆婆嫌弃兰花没有能帮她生个继承香火的孙子,竟然把家里的商店过到了女儿名下,让外孙姓了自家的姓。她那游手好闲的丈夫顿时没有了经济来源。

前几年彭爷爷撒手归西,彭奶奶一个人孤苦伶仃。村里的人大半去城里买了房,成了城里人。家里最先出了两个城里人的彭奶奶却至今还一个人住在村子里。她的大女儿春花因为公婆早逝,也尝试把彭奶奶接到城里和她一起住,但是她那靠着给人家做一些零工挣点生活费的黝黑老公,每天回家都把门摔得山响。没有住几日,彭奶奶抹着眼泪自己收拾包裹回到了村里。如今村北边一大片,就住了她一个人。

想到这些,李婶心里不由黯然起来。她甚至开始思考,是不是应该让至今还没有成家的二美招一个上门女婿?随即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即便二美真的为她找到上门女婿,他们也一定定居在深圳,千里迢迢,又有什么意思?再说了,自己的大美二美是靠着自己的能力吃饭,和春花兰花到底不同。这么一想,心里又安定了几分。她坐起来,套上刚才取下的袖套,又开始爬上梯子去打扬尘。

因为刚才和彭奶奶的一番聊天,她再打扫起来总是分神。为什么每年都会回家过年的大美二美今年都不回来呢?从前无论是早是晚,她们起码有一个人会赶回家吃团圆饭。赶不回来的也一定能在大年初二回家。今年为什么都说不回家过年,大年初二也不回来?难道她的闺女遇到了什么困难,还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不肯让她这个做娘的跟着担心?还是说,她们生病了?不可能不可能,大过年的呢,我瞎想什么呢。生病也不可能两个人一起生病吧?李婶不由伸出手来打自己的大嘴巴,似乎想除掉自己胡思乱想带来的晦气。

李婶忘记了自己是站在梯子上,一下子重心失去了平衡,李婶想抓住什么东西来稳住自己。可是哪里有什么东西可扶?梯子往旁边歪了下去,李婶一下子被梯子扔到了地上,紧接着这老木梯子砸在了李婶的脚上。一阵剧痛让她尖叫了起来。还在厨房里忙活的大美她爸听到喊声立刻跑了过来。一看傻眼了,李婶一屁股坐在地上,梯子的一条大柱子压在了她的脚上。大美她爸赶紧挪开梯子,李婶的后脚跟已经淤青了一片,大美她爸想捏一下,会不会摔断了骨头。手还没有碰上去,李婶已经痛得哇哇叫。“怎么办,怎么办,先得上医院。可是大美二美也没有回家,家里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能怎么办?只能先锁上门上医院了。

大美她爸把自己的电麻木开过来,里面放上了厚厚的被子,把李婶缓慢地挪进了麻木里。没有人搭把手,真的是艰难。因为脚受伤了,李婶哪里都使不上力,大美她爸大冬天的弄出来一身汗。他用厚厚的被子把李婶围在中间,担心她的腿再被颠簸加重。

一路上,他虽然心急如焚,车子却开得平稳又小心。

到了城里,李婶在医院工作的姨侄儿已经拿了一把轮椅在医院门口等候。因为有了姨侄儿的帮忙,李婶安心多了,大美她爸也松了一口气。关键时刻,还是得有人啊!李婶的眼泪跟着就出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脚太疼了。

楼上楼下缴费啊,化验检查啊,因为姨侄儿的张罗,很顺畅。李婶感慨地说:“刚子,要是没有你,我真的是不知道怎么办。大美二美今年也不回来,你看看我这哪是过年啊。这是过节啊!”话没说完,眼泪又掉下来了。刚子安慰她说:“小姨,别担心。您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是骨裂,可能得动一个小手术。手术完了好好休息,半年之后您就能好好的走路了。只是过年,大概得待在医院了。没关系,到时候我让妈给你做好吃的送过来。大美二美要不要还是喊回来?”李婶想点头,又摇了摇头。“算了。让她们回来过年也是想让她们回来好好休息休息,我也能伺候她们吃好点喝好点。现在我这个样子,只能让她们担心。”其实更深层的原因李婶没有说,她总觉得闺女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坎儿,否则按照她们的性格,不可能不回家过年。对于和父母一年一度的团聚她们是非常看重的。那年二美买不到票,最后弄到一张临客的火车票,硬是站了几十个小时,她也在年三十赶回了家。

刚子没再说什么,帮忙办完住院手续,把李婶安顿上了病床就回到岗位忙自己的工作去了。

这是一间四人房,目前只有李婶一个人。她被安置在最外面靠走廊的这张床上。李婶一躺上病床就开始唉声叹气,恨自己不小心,快过年了倒这么大霉。人一生病,就更容易思亲。她想起自己的两个闺女,从前的心疼里竟渐渐生出几分怨恨来。这两个狠心的小妮子,过年也不肯回家。

没过两天,四人间的病房居然陆陆续续住满了。不到医院的时候不知道人这么脆弱,这一住院,发现同病相怜者还真是多。另外几个老太太竟然也是因为过年打扫卫生摔了跤。李婶的心里稍微好过了一点儿。看来,这倒霉的人还不止自己一个。

可是李婶这刚刚舒展一点的心立马又被揉皱了。大年二十八,老头子匆匆给她送了扎扎实实的一海碗腊猪脚腊排骨之后,就忙着回老家敬祖先去了,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病床上。再看隔壁的老太太,儿子走了闺女来,闺女走了女婿来,再不济也有一个孙子陪在身边。而自己从住院到现在只有老头子守在床前,老头子有事儿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喝口水还得麻烦邻床的家属。这么一比,自己这样和孤寡老人有什么区别?

比较能暂时止痛,比较也能带来更深的痛。

过年愈近,李婶的心愈痛。大年三十,隔壁床的几个老太太被孩子们接回家,说是好赖回家过个团圆年再回医院。李婶只能留在医院,不要说老头子一个人不方便把她折腾回老家,即便是回家了,也是和老头子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和在医院里又有什么区别?

大美这几天眼皮总是跳,她琢磨自己最近精神压力太大了,没有休息好。她站起身来,拉开百叶窗,想眺望窗外休息一下眼睛。这是一座豪华写字楼的43层,目及之处,都是林立的高楼,哪里能寻到什么绿色来抚慰一下自己的眼睛呢?还好远处的蓝天白云适时地钻进了眼睛,高楼之上,其实不愁风景。特别是夜晚在这楼上观景,满目的霓虹灯交织出来的繁华美景,让人怎能离得开这大皇城?

大美记得第一次在这楼上远眺时,还有片刻的眩晕。但是随之而来的则是一览众山小的满足感。那种看着一切在自己眼前渺小下去而带来的快感,令她痴迷。那一刻,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去到更高的地方,看看更美的风景。她很感谢母亲的坚持,把她送进了城市。如果不是母亲的倔强,此刻大概她就沦为了一个村妇,每天沉迷在麻将桌上,背后的地上,坐着流着鼻涕玩泥巴的她的孩子吧。

想到母亲,她突然有点愧疚。父母辛辛苦苦把自己送到城里,什么都不图,只希望每年过年能回去陪她们过个年,自己也一直把回家过年当成最隆重的事情,可是这一次,却只能在心里对父母说抱歉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身为一家上市公司的HR总监,多复杂的人事关系都能搞定,却在二胎政策放开后,在那个原本和谐的家庭里开始节节败退。

那原本是一个无比幸福的小家庭。她的老公是一名军人,年纪轻轻已经是正师级。公公婆婆都是经验丰富的退休教师,帮他们把女儿培养得落落大方。她和老公一心扑在事业上,闲暇时抽时间陪女儿一起四处旅游,一家人其乐融融。

2013年11月15日,一切开始改变。作为公司的HR,她灵敏地嗅到这个新政策将让女性的职场生涯受到更严酷的考验。她势必要根据政策的变化来修正公司的一些福利晋升政策。当她的手在一个个名字上划下斜线的时候,她模糊中看到有人也在她的名字上划下了斜线。

她安慰自己,这一切和自己没有关系。她的公婆都是知识分子,她的老公又是军人,女儿那么乖巧伶俐,现在的生活这么幸福。

当天回家,她发现公公婆婆都心情特别好,心里便咯噔了一下。婆婆罕见的在非周末的日子里便褒上了汤。党参和着土鸡的味道,满室飘香。公公在沙发上看着报纸,哼着小曲儿。看见了她,满面笑容地说:“大美今天这么早下班了?太好了,正好今天我有事和你们商量。”大美的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她感觉老总许诺给自己的年底的晋升悬了。

今年她不是没有假期回家看母亲。她把所有攒下的假期请光了,再把过年假期凑在一起,拼出来一个月的时间。她得去住院。丈夫已经约好了医院去做试管婴儿,去为那个家庭的美满生下一个男丁。或许,此时的妥协还能给以后的人生留下一丝生机。

2013年的年底,她自然没有晋升。原本她可以搬上楼上的办公室,去领略更高处的风景。但是三年多了,她一直原地踏步。

但是,她真的很想搬到更高一层的办公室去。

赶往医院的路上,她突然想起当初村里的春花嫁人的场景。母亲拉着她和二美的手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她回头看着看热闹的人们,他们脸上写满了羡慕和亢奋,后来她考上大学那会儿人们的脸上也是这种表情。她以为她终于完成了母亲的心愿。可是此刻,她知道,她没有。母亲想让自己进入城市,是想让自己免除生育之苦,免受被歧视之痛。母亲以为,城里的女人会有不同的命运,母亲以为城里的女人是把命握在自己手里的。大美的眼角有泪水流出。

那天晚餐,当公公用语重心长地语气劝说他们时,当她的老公深深地点头时,她便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她从来不是一个叛逆的人,也一直以追求世俗的幸福为目标,在2013年11月15日之前,生活一直如她所愿。

他们很快就有了孩子。在全家人为了凑齐一个“好”字的要求下,她飞去香港做了性别鉴定。既然也要生而为女人,既然我不能保留周全,或许从来不曾来过才是最好的选择吧?她明白这唯一的名额是绝对不能浪费的。

谁知自那以后,大美竟一直没能怀孕。公公婆婆不止一次在耳边旁敲侧击,没有孙子的人生是多么多么的不完整。

大美痛定思痛,长痛不如短痛。她决定一步到位去做试管婴儿。只有给那个家庭圆满,她才能为自己换取方寸之地吧。

所以今年过年,她只能舍弃父母。


越是靠近手术室,二美越是瑟缩不已。她以为自己是在医院里摸爬滚打了好几年的人,医院就像自己的家,她是无所畏惧的。可是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错了。同样是在医院,作为医生和作为病人,心境竟是如此的不同。

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躺上这张手术床。她曾为多少躺上这张床的女人抹过眼泪?

这些年来,她眼见着无数的生命在这里嘎然而止,而另外的一些人又倾家荡产只为求取一个小生命。生命到底是贵如黄金还是贱如草芥?

她尝试去思索生命,却更加迷茫。

二美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就是自己身为女儿身,最害怕的就是自己必须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每个女人都要结婚,都要生孩子?这世界上就没有第二条路吗?

她记得那一年,村里的春花嫁人,全村人都去看热闹。她那并不爱看热闹的母亲,这一次破天荒地扯着她们姐妹俩儿挤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她激动地对她们姐妹们说:“大美,二美,看到了没有,春花嫁到城里去了。城里人吃饭不靠体力,女人即便是生了女儿也不会被看不起。女人只用生一个孩子,可以少遭很多罪。你们一定要努力读书,一定要去城里。”她看到姐姐大美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光,就像看到了一个明媚的未来。大美乖巧而又虔诚地点头,母亲摸了摸她的头,欣慰的笑了。母亲又转头看了一眼左手边的二美,二美赶紧连连点头。她认真地想了一下,嗯,她也想去城里。不过她是想去城里看看,那里有没有另外一条女人可以走的路。

二美在高考填写志愿的时候选择了医科大学,她想成为一名妇科医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或许从内到外的去了解自己,有机会寻到一条不同的路。

她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如愿地成为了深圳一家医院的妇产科医生。

那天晚上,她值夜班。突然医院送来一个急救的产妇。二美一看慌神了,这是主任的病人,作为主任的助手,她也算得上是许阿姨的主治医师了。阿姨花了两三年的时间,快五十了才终于做成了试管婴儿。如今9个月了,预产期还没有到,怎么会半夜三更来医院呢?可一定不能有什么意外啊!

二美很紧张,赶紧迎了上去。许阿姨为了怀上这个孩子,几乎是以医院为家。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她都混上了一个脸熟,对于一向仰慕她的二美,她更是亲切。她一把抓住二美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小美医生,我好害怕,你赶紧帮我检查一下,孩子没有什么问题吧?昨天下午他还在我的肚子里拼命地用小腿踢我呢。你赵叔叔还开玩笑说孩子等不及了,想早点出来见爸爸妈妈了。这大晚上的我突然感觉肚子疼,一看,居然见红了。难道是要早产?”

9个月早产的案例也有,但是根据许阿姨前天的产检状况,并没有早产迹象。二美不敢耽搁,赶紧安排胎心监测,先看看胎儿的情况。这一监测,二美慌了神儿,为什么她听不到胎心了?她顾不上此刻是凌晨,打电话呼叫来了主任。试管婴儿因为成功机率的限制,过了40岁的女人,医院会很谨慎,基本上不会接受。许阿姨决心到医院做试管婴儿的时候,已经45岁了。她是动用无数关系,辗转反侧才让主任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的。

花了两年多的时间,肚子里的这个宝贝才在她肚子里长踏实了,再过几周,许阿姨就可以脱离苦海了。二美看着许阿姨紧张的眼睛,刚才没有听到胎心的恐惧一点儿也不敢透漏出来。只是安慰许阿姨,可能是要早产了,必须喊主任过来。

孩子生了下来,死胎。

原因谁也说不清楚,试管婴儿一路上需要伴随的凶险许阿姨和赵叔叔作为高知分子,一直一清二楚,可是意外降临的时候,谁又能抵抗得了?

许阿姨和老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两个人齐头并进,双双成长为艺术学院的教授。许阿姨是舞蹈系出身,为了保持身材,一直以苛刻的态度对待自己。她老公也迷她柔若无骨的身段,疼惜她还来不及,也就不肯她为了孩子去忍受各种辛苦。她也对放弃自己的身材很踌躇。所以他们结婚之前便已经决定了做丁克。她的老公许诺一辈子把她当孩子一般疼爱。

二美一直仰慕许阿姨,因为她拥有二美向往的前半生。她常常幻想,那种日子延续下去,大概就是她想寻找的另外一条路吧?

可是她的老公却在年届五十的时候有了强烈的生育愿望,觉得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相爱相守了一辈子,应该用一个生命去铭记去传递。男人可以随时反悔,女人呢?

这几年,许阿姨承受的痛苦和煎熬,每一丝每一缕都在二美的眼里。她对许阿姨的仰慕变成了怜惜。如果享受了那么多的快乐,要用加倍的痛苦来偿还,快乐还有意义吗?

看着许阿姨空洞的眼神,二美不敢靠近。

那天晚上,很久不沾酒的她喝了很多。男友忙不迭地表态:“二美,我和你过另外一种生活。按你希望的任何方式。”什么都止不住她的眼泪。头晕目眩中,她不知道有没有提醒同样喝醉了的男友戴上安全套……

知道怀孕后,一向支持她丁克的男友突然就变了卦,拼命求她留下这个孩子。想起为了求得一个孩子遭了那么多罪的许阿姨,二美也犹豫了,或许,这是让她放弃寻找的契机?或许,这世上就是没有属于女人的另一条路?

在得知许阿姨离婚后,她决定坚持。她甚至想拿掉自己的子宫。但是随即明白,那样的话,她不是作为一个女人在坚持。


从前大年三十,就是全家人团聚的日子。大家聚在一起吃年夜饭,看春晚。没能及时赶回家的那一个,也一定会接上视频电话一起守岁。

可是今年,母亲,大美,二美都不约而同地寻找了理由来逃避视频聊天,她们不知道,此刻她们都在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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