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书友大家好，这里是《小谦聊好书》，今天我们继续聊高盛元的《诗的味道》。

之前我们用了两期节目来聊柳永的词，虽说柳永的词在当时有巨大的影响力，但他的词在今天，知名度就跟当年差远了，为什么呢？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柳永的词在当时之所以火，是因为他的词最终是由那些歌女唱出来的，再加上他的词写的特别浅显易懂，甚至用了大量俗语、俚语，能够写出很多普通老百姓甚至是那个年代地位并不高的女性的心声，所以自然会成为那个年代最流行的词；

第二，柳永的词无论是题材，还是风格，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单一的，如果他的词你读的少，你可能还觉得挺惊艳，可如果你读多了，你就会腻，再加上我们今天的生活和柳永所处的时代已经很不一样了，所以有些词我们也未必能够感同身受。

可是，今天我要跟你聊的苏轼就完全不是这样，苏轼无论在当时还是在今天，都有着极高的知名度，而苏轼的词，可以说是题材众多，风格各异，最厉害的是他竟然还都能驾驭。在宋词的发展史上，苏轼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有多重要呢？我觉得王兆鹏先生总结的是最到位的，他说苏轼为词坛树立了一个重量级的“范式”。这个范式包含了四个方面：

1.主体意识的强化：词的抒情主人公由“共我”到“自我”的转变。你要知道，宋代的词一开始是歌女唱的，但是写词的人是男性，为了方便歌女演唱，这些男性词人写的词，主人公也是女性，当然这个主人公未必是真实存在的人物，词里面的故事很可能也是虚构的，但是很多人都能从这个词中感同身受，也许他们会觉得这个主人公就是自己，也许他们会发现这个主人公就是自己身边的某个人，这就是“共我”。可是苏轼不是这样，苏轼写的词很多主人公就是他自己，而且词里面的故事也是他亲身经历的真实事件，这个同样能够打动人，因为故事虽然不一样，但很多情感其实是相通的，就算我们没有苏轼的经历，我们也照样可以从他的词中找到共鸣。

2.感事性的加强：由普泛化的抒情向具体化的纪实的转变。在苏轼看来，词未必都要虚构，也可以是纪实的，只要那件事情足够精彩，给自己留下了足够深的回忆，就可以写到词里，而不是为了写词偏要虚构一个故事。

3.力度美的高扬：词的审美理想由女性化的柔婉美向男性化的力度美的转变。我们今天提起宋词，都知道宋词分为婉约派和豪放派，可是你知道吗？在苏轼之前，词只有婉约派，因为你要让歌女唱你写的词，你要是写豪放派，那歌女就没法唱了啊，要不那个画风就有点尴尬了，可是苏轼就偏偏要写豪放词，苏轼觉得，一个男人作词，为什么总是用女性的角度在写那么单一的题材呢？女性化的柔婉美在词中比比皆是，可是男性化的力度美也是值得在词中表现的啊，所以苏轼就决定尝试创作豪放词，但这样就会出现一个问题，你要是创作豪放词的话，歌女怎么唱啊？这就要说到第四点了。

4.音乐性的突破：词从附属于音乐向独立于音乐性的转变。这一点在当时其实受到了很大的争议，因为那个时候的词就是流行歌曲的歌词，就是纯粹用来娱乐大众的，可苏轼为了让词能够表达更多的东西就牺牲了词的音乐性，这就导致很多人觉得苏轼的词不合音律，可是恰恰是这样的突破，让今天的我们能够有幸看到更多精彩的宋词，原因很简单，当时的曲调早就失传了。正是从苏轼开始，词不再仅仅作为流行歌曲的歌词，而是成为一种新的文学表达形式，才让宋词焕发生机，从而和唐诗一起，成为中国古典文学的瑰宝。

所以今天我要给你分享的就是这样一首在词的发展史上有着里程碑意义的词，就是苏轼在密州写下的《江城子·密州出猎》，词云：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你应该看出来了，这是典型的豪放词，而且我要告诉你，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首豪放词。

这首词是苏轼在密州当知州的时候写的。苏轼刚来密州的时候，正赶上密州多灾多难的时候，自去年连遭蝗灾、旱灾，人心惶惶。然后苏轼就一边想方设法地消灭蝗虫，一边改善水利设施，与此同时，苏轼还连番到常山祈雨。也许祈祷真有灵验，雨水果然如期而至了。于是在是年十月，苏轼再往常山谢神还愿，归途中与同僚放鹰射猎，在一片喜气洋洋里写下了这首词。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苏轼虽然在这里自称“老夫”，其实他这个时候还不到40岁，但我们知道古人的平均寿命是很短的，所以40岁称老夫在当时来看也没啥问题。可是苏轼虽然自称老夫，但是他的身体可未见老态，你看，他打猎的时候左边牵着黄狗，右臂托起苍鹰，而且穿戴也不一般，“锦帽貂裘”，这是汉代羽林军的标准装束，这里用以代指从行的官吏与士卒。这些人可不少啊，“千骑卷平冈”，可见当时这场打猎的规模之大。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苏轼来到密州之后，帮大家解决了蝗灾和旱灾，大家都很高兴啊，听说苏轼在这里打猎，那真的是倾城而出啊，而苏轼虽然是文官，打猎的水平也是不低的。这里的“亲射虎，看孙郎”其实用了一个典故，这个“孙郎”就是三国时期东吴的孙权，孙权曾经打猎遇到过老虎，这个老虎很凶猛啊，把他的马都咬伤了，但是孙权毫无惧色，直接把双戟就扔向了老虎，老虎被击中之后就受了伤，这个时候他的手下张世立马上去补刀，就把老虎给俘获了，苏轼用这个典故就是想说自己当时打猎时候的勇猛是不输孙权的，至于苏轼有没有亲自射过虎，就不好说了！上片写到这里，你以为苏轼写这首词只是为了向孙权致敬吗？当然不是，我们接着看下片。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既然已经有所收获，那接下来自然是庆祝了，既然要庆祝，怎么能少得了酒呢？苏轼喝得很痛快，他的豪气、胆气在这场打猎中完全释放出来了，所以即便他发现自己两鬓生出些许白发，他也完全不在意。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这里又用到了一个典故。冯唐是西汉初年的一位贵族子弟，由于有孝顺的名声，因此做了中郎署长，郎署是郎官值勤的所在，冯唐的角色很像是一位宿管大叔，他的职场生涯实在是乏善可陈，以至于一把年纪了还在做郎署长，所以当汉文帝偶然在郎署看到冯唐的时候，很吃惊，问出了一句名言：“父老何自为郎？”

这里的“父老”就相当于“大叔”或者“老人家”，而郎官本来都是青年才俊。在一群青年才俊当中竟然出现了一位大叔的身影，汉文帝自然很吃惊，然后两个人就聊了起来。那个时候匈奴已经崛起，经常在汉朝边境大肆劫掠，不久前匈奴大军突破长城，攻入北地郡，大肆劫掠。这还不算，老上单于甚至发动了惩罚性打击，派出别动部队深入汉帝国腹地，烧了皇帝的回中宫，还在甘泉宫下耀武扬威。这种举动如果简单翻译一下，相当于老上单于直接欺负到汉文帝的鼻子底下，还很轻蔑地啐了汉文帝一口，转身回去的时候还用半边鼻孔哼了一声。自从刘邦平城之败以来，汉帝国还从没被匈奴这样按着打过，你可以想见汉文帝有多愤怒，所以他就跟冯唐说，我手底下要是有廉颇、李牧那样的大将，就不会为匈奴问题发愁了，结果冯唐直接给汉文帝泼了一盆冷水，他说你就算手底下有廉颇、李牧，你也不会用。要知道，当时对话发生在郎署，在场的肯定还有郎官、宦官，不是只有文帝和冯唐两个人，所以汉文帝当时火冒三丈，直接就走了。

过了好久，汉文帝才重新召见冯唐，当面问道：“你怎么可以当众羞辱我呢，那些话难道就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跟我讲吗？”你看，汉文帝生气归生气，也没有治冯唐的罪，还是一个比较有肚量的帝王，反倒是冯唐，说话实在太没有分寸感了，怪不得职业生涯如此糟糕！然后冯唐就开始回答汉文帝的问题，他的大致意思是，将军领兵在外，人、财、物的调配与赏罚必须全由他一个人说了算。李牧是战国时代赵国的大将，为赵国防御北境，他在军区里边设置市场，利润和税收由他自己全权支配，犒赏将士的财富就是这么来的。打仗的事就更不用说了，他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国君只看结果，这就是李牧能成为战国四大名将之一的关键。可是汉文帝呢？云中郡守魏尚也像当年的李牧一样，开设市场，用经营所得犒劳将士，全军上下心气儿足，匈奴进攻云中郡，魏尚率军出击，打了一场大胜仗，但后来负责审核的公务员发现魏尚报上去的斩首数字和清点出来的敌军人头只差6个，结果你猜怎么样？就因为这，魏尚被削爵治罪，汉文帝既然是这样对待魏尚的，那么就算廉颇、李牧复活又有什么用呢？

汉文帝听完立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当天就派冯唐手持使节去赦免魏尚，使魏尚官复原职，冯唐也升任为正式的武职，不用再耗在郎署当候补干部了。

苏轼用冯唐的这个典故其实是希望能够有冯唐这样的伯乐，能够让皇帝注意到自己，并且说服皇帝重用自己，并且带着皇帝的诏书到密州这个地方来见自己，给自己升官，让自己有更大的舞台去施展自己的才华，为国家效力。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这一句化自《楚辞·九歌·东君》中的“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古代星象家将天穹分成若干区域，每一个天区都有其对应的地理分区。天狼星属于东井分野，在屈原时代恰恰对应着秦国这个“虎狼之邦”。射天狼所操之“弧”并非真实的弓，而是天上的弧矢九星。弧矢九星又名天弓，看上去正是一副张弓搭箭的样子。弧矢星摆出张弓搭箭的样子，箭镞所向，正是西北方的天狼星。天狼星的明暗象征着暴秦势力的强弱，所以苏轼这里用了天狼星，其实是代表了西北方向屡屡寇边犯境的西夏政权，他其实是想说，你看我打猎这么勇猛，我打西夏人也一样，只要朝廷信任我，我就可以去指挥打仗。

你看，这样的豪放词肯定就不适合歌女演唱了，对吧？苏轼也知道啊，所以他在密州专门找了一群山东大汉，边击掌边跺脚来唱这首词，同时还吹笛子，击鼓来打节拍，据苏轼自己说，那个场面极其壮观，苏轼很得意，他就写信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一个朋友，并且还特意说明，我这首词啊虽然没有柳永的那种风味，但也是自成一家，呵呵！注意这个呵呵不是我加的，是苏轼的原话。

听到这儿，你可能会说，苏轼毕竟是一个文官，他要带兵打仗，是不是有点扯啊？你还别说，宋朝真的有文人带兵的先例，在苏轼之前，范仲淹就是一个文官，但是当西夏侵犯北宋边境的时候，范仲淹就被派到了西北抵御西夏，范仲淹在这里构建防御工事，加强了军队训练，还提拔了很多优秀将领，有效抵御了西夏人的入侵，并且还夺回了被西夏占领的许多军事堡垒，所以西夏人评价范仲淹“腹中有数万甲兵”，军中都说“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所以苏轼在这里其实也是在向范仲淹致敬，希望自己也能像当年的范仲淹一样在西北地区建功立业。范仲淹当时在西北的时候还写过一首词，叫《渔家傲·秋思》，词云：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上片在写景，“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深秋的边塞，天气严寒，大雁都飞到南方的衡阳去了。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范仲淹说四面边声连着号角声一起吹响，这里的“四面边声”包含的就很多了，比如说凄厉的风声，马的嘶叫，还有一些胡地特有的乐器的声音，比如下片提到的羌管声等等。崇山峻岭中，范仲淹看到了长烟，看到了落日，还看到了紧闭的城门，这就是边塞的景象。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浊酒”就是劣质的酒，就是想说明边塞地区的艰苦，连喝酒这件事都不能尽兴，那范仲淹为什么要喝酒呢？因为他的家在万里之外啊，他现在回不去啊。这里的“燕然未勒”其实用了一个典故，东汉的时候，窦宪曾经大破北匈奴，并且一直追杀北匈奴单于到燕然山，并在这里刻石记功，范仲淹用这个典故其实就是想说自己还没有像窦宪一样把西夏人打跑，所以即便再想家也还是不能回去。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在如此艰苦的边塞抵御外敌，明明想家却回不了家，到了晚上，又传来了悲凉的羌管声，眼前又是洒满一地的白霜，于是范仲淹失眠了，他发现自己已经白发苍苍了，不由得流下了思乡的眼泪，我想此时此刻的范仲淹一定对王昌龄所写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十分有共鸣吧！

你会发现范仲淹在西北边境写的这首词其实也不能算是婉约词，但是你要说它是豪放词好像也有点牵强，它应该算边塞词，苏轼肯定是读过这首词的，所以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作为第一首豪放词肯定是深受这首词的影响，但即便如此，你去看苏轼的词你就会发现，其实豪放词苏轼写的也不是特别多，也就占他所写词的十分之一左右，那么苏轼还写了一些什么词呢？下期节目我就结合苏轼的个人经历来和你聊一聊苏轼的其他词作，下期见！

本期书单：

1.《诗的味道》，高盛元著；

2.《弃长安》，张明扬著；

3.《赏词如风》，王立群著；

4.《杨雨说词》，杨雨著；

5.《宋词简史》，郦波著；

6.《苏轼词选》，姜红雨，马大勇选注；

7.《资治通鉴熊逸版》，熊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