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母亲总会说,给你叔叔们拜节(年)去。
这是我很怵头的事。我知道,这是变相和叔叔们要钱。
但不去不行。母亲给人当月嫂,伺候“坐月子”——熬米汤、倒尿锅,晚上不能睡,白天接着干。累死累活,一个月只能挣15元。除了6元房租,买供应粮都不够。30%的细粮白面16斤,我们只能买9斤,其余的转给房东家买。我给邻居担水担土,每担水5分钱,一担烧土0,15元,一个月顶多挣2元,书钱都不够。求叔叔们接济吧,虽然他们是矿工,工资较高,但孩子哇呜一大家,并不富裕,开不了口。于是母亲用此办法每年“勒索”他们一次。
我穿上母亲做好的新衣新鞋上路。公共汽车是不能坐的,抄近路走西关,头道寺,南天门,义井,平定到阳泉15里,两小时足到。
我先到铁路边的七叔家。再沿着铁路向西到蔡洼四叔家。下来到四矿大桥下的五叔家。最后到了马家坪的八叔家。
八叔八婶见到我很高兴,家长里短拉起家常来。
在我的八位叔父里,我最喜欢这位最小的叔父。他没有其他叔叔那种长辈的尊严,和霭可亲,在他面前我一点也不拘束。
说了一会儿话,谈到了“主题”。
八叔问,你到叔叔家他们都拿压岁钱了哇?
我说,拿了。
多少?
七叔两块。四叔四块。五叔三块。
“好,好!”八叔说。“这样,我给俺孩拿双份。“说着,让婶婶取出扣箱里的小纸盒,拿出一张“大团结”。
我哆哆嗦嗦接过这张10元钞票。我的眼泪忍不住簌簌的流了下来。我暗暗下了决心:将来我一定好好报答叔叔的恩惠。
在八叔家吃过午饭,我原路返回平定,向母亲夸耀我的“战绩”。母亲痛苦的脸上有了些许的欣慰。……
这就是我小时候去向叔叔们讨要“压岁钱”的过程。这样的情况有六七年。每年八叔都坚持给我“双份”压岁钱。如果其他叔叔加钱,比如,加到10块以上,八叔就给我20元。直到我母亲去世,我考上工业学校为止。
参加工作后,我休假回乡,去阳泉看望众叔父。到了八叔家,看到叔叔正在摆弄他的旱烟袋。他眯眼端详着那个白白的烟嘴,好像欣赏着一件古玩。我有些好奇,问叔父,你怎么不抽纸烟啊?他说,抽不惯,还是旱烟劲大。我又问,抽旱烟和烟袋有关系吗?这一问,正好触到了他的兴趣,八叔于是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你不抽烟,不懂。关系可大呢。尤其是烟嘴。你看,我这个就是好烟嘴。这玉,成色好,乳白,细,嫩。含在嘴里润润的,吸一口烟凉飕飕,甜甜的,咽进肚里舒服。我还有个烟嘴就不行,石头的,粗,笨,含在嘴里不好受。这个好玉嘴是俺们工段采购员在石家庄给我买的,三十块钱呐。好几个人想买我的,我舍不得给他们。……说着,叔叔装了一袋烟,我赶忙划火柴给他点上。叔叔抽的入神,闭上眼,好像在享受着美食。
临了,叔叔想起来什么,对我说,永生,俺孩在大城市工作,你要是碰上好玉嘴,给叔叔买一个。不要怕贵。叔叔出钱。
这是叔叔第一次开口求我。我知道,长辈向后辈张口是非常难的。八叔偶然说了一句,我怎能不重视呢。我马上答应叔叔:一定办到。
回到呼和浩特,我立即下手履行承诺。我跑了旧城的两家古玩店,看到玉烟嘴品种还不少。价格从十几元到上百上千元不等。我看上了一个120元的。浅绿色,柔和,细腻。但终因囊中羞涩,不敢下手。那时我的工资是38元,连二级工工资都赶不上(二级工是43.58元)。而且三年了一分钱也没涨过。这120元要我三个月的薪水,真有点舍不得。古玩店主看我犹豫,说,诚心要给85元吧。我仍然下不了决心。我想,等下次回乡探亲再给叔叔买也不迟。
此后就是忙“革命”,忙工作,忙出差,买烟嘴的事没怎么放在心上。
一天,我接到八叔大儿子成生的信。他告诉我:爸爸走了。
弟弟在信中说:那天清晨四五点钟,爸爸下夜班走出坑口,上了铁路线。可能太累了,老眼昏花看不清,被向后倒的火车撞倒……
晴天霹雳!五内俱焚。
可怜的叔父啊,你怎么惨遭飞来横祸呀。你刚52岁,身体强壮,正是养家糊口的时候。老天,怎么忍心不能放好人一把呢。
我为叔父的去世深深痛苦。同时,我的下意识里飞出的第一个念头是:玉烟嘴。它是叔叔对我的第一次小小的要求,转眼却成了最后的遗托。我为自己没有完成承诺而懊悔,为自己的吝啬而悔恨。从此,这块石头压在我的心上久久不能释怀。
……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改革开放后,人民生活改善很快。我的工资提高了10——20倍。
八十年代中,我回到呼和浩特河西公司41所工作。有一次,去西安四院(向阳公司)出差,住在院部的蓝田县招待所。蓝田是我国三大名玉产地(另两个是和田、岫岩)。李商隐名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就说的这事。公余,我和同事在街上逛,那里的商店、地摊堆满玉制品,琳琅满目。我给朋友、同事、家人买了一些玉镯、玉坠、玉项链等,还特地花了一百多元买了一只很精美的玉烟嘴。我不知道为谁买这个烟嘴。但我知道为什么必须买这个烟嘴。
深夜。我慢慢踱出招待所外,找到一个空旷的地方。周围万籁俱寂。小小的圆月挂在中天,把大地照的白哇哇的。我打开玉烟嘴的包装盒,朝东北方向摆好。我跪在地上,对着故乡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然后慢慢起来,拿起玉烟嘴,往一块大石头上狠命砸去。
——砰!
玉碎了。……
玉碎(张树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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