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有一年冬天，我在杨树下捡到了一片极其美丽的叶子。

该如何形容它的美呢？绿，娇绿娇绿的，有几分透明，隔着叶膜看的见叶脉纵横纤细；大，比成年人的巴掌宽一指，叶柄厚实有弹性，质感丰盈，边缘齐齐整整；凑近鼻子使劲嗅一嗅，还能闻到一股沁着温润水珠的草木香。

这样的一片叶子，我视若珍宝，用屋后流淌的山泉水洗的清脆透亮，悄悄抹上雪花膏，爱不释手之后，决定将它珍藏起来。

可是要藏在哪里才好呢，我在家里转悠了几番，最终将它深埋在门外的沙子堆里，还特意摆上两颗光洁的石块做记号。

想来小时候的我确实是有几分痴傻，没什么智慧。因为待来年我忽然想起那片叶子，扒开沙子堆再去寻找它时，它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在岁月的风雨里，它那美丽的身躯悄悄腐化成泥，竟与沙子混成一体了。

但那样的痴傻既温热也天真，一举一动俱是郑重其事。因为稀少，因为珍贵，所以那年那月，我对一片叶子，也会真心实意。

02

闲来无事，我最喜欢翻看家里的老照片。因为老照片里的容颜气质，格外的动人与美丽。

妈妈年轻时有一张照片，三五寸大小，黑白颜色，锯齿花边，摸起来充满岁月质感。照片里的她有着当年流行的齐耳短发，头顶斜梳一条短辫，神色端庄，气质娟秀，说不出的风流。

这种风流是一种姿态，是一种气场，是属于那个年代独有的光泽。物质贫穷而人品贵重，生活匮乏而态度端正，那样的年代里，所有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在镜头下，或严肃或欢喜，或正经或伶俐，却无一不透着一股自然而然的郑重。

在物质匮乏时期，照片被当成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以至于必须要严肃对待。要认真的洗脸洗头甚至洗个澡，姑娘媳妇儿要换上过年才舍得穿的新衣服，男人们要涂上肥皂用刀刮干净下巴，然后大家一起站的笔直深吸一口气，在照相馆单调的背景布和镜头前，露出最优雅最温和的笑容来。

如果仔细看，老照片里的人，脊背大多是挺直的。只有挺直了腰身，气质才能透出来，也正是因着气质都毫不吝啬的透了出来，照片里的模样才足够动人，足够好看。

如今的照片，也好看。但好看与好看之间，隔着的不止是时光，还有对世间人事光景的态度。

03

如此的郑重，还体现在对食物的态度里。

乡村的旧俗制度里，极其重视邻里关系，平日里哪家若是烹制了别致难得的食物，便会用白色瓷煻碗盛出，分发给街坊四邻尝个新鲜。

那白瓷碗必定是洁白如新的，食物必定是最好最新鲜的，端到邻居家里必定是热腾腾冒着香气的。我就曾经不只一次见过妈妈把锅里最大的肉包、炸的最脆的虾和最红嫩软糯的甘薯用大碗盛着，碗盖上蒙块毛巾保温，送到不远处的寡妇姑奶家里去。

馈赠食物的人满心郑重，口中还要不停谦虚着，“不是什么好的”，而接受食物的人必是欢天喜地忙不迭的接过吃完，然后将碗洗的干干净净送回去，送回去的时候免不得要回赠一点小礼物，一个苹果、三两块薯干或是夏季闲来无事用麦秸编就的小蒲扇。

庄稼人都是实心眼，即便有几个略微过日子紧抠嘴巴也刻薄的，大家也很少与她们太过计较，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家图的都是个本分安稳。

都说识文断字的人最懂得人情世故，但大道至简，有时最质朴的往往才最有道理。

世世代代的普通人怀着对生活最初的郑重之心，周全自身温暖他人，在大自然的乡俗秩序里用食物的热度维持着舒缓的关系，是最朴素最有智慧的处世之道。

04

我喜欢对身旁事物抱有郑重之心的人。

参加重要场所时，浓妆淡抹穿着整洁、言语真诚举止合宜是对礼仪的郑重；认真的对待一餐一饭一花一木一光一景，不敷衍不奢侈不固执不任性是对生活的郑重；遭遇是非曲直不卑不亢不随波逐流，能够保留底线平和的说出内心真正的想法是对信仰的郑重；以真挚之心礼待朋友以热情之火燃烧爱情，以懂得慈悲的心意直面世间所有的风云翻转是对情感的郑重。

而这所有的郑重，必会回报给拥有者以月白锦缎般的光洁气质和行走人世如沐春风般的小幸运。因为如此珍贵的郑重，值得这个世界所有美好的事物。

有时心生疲倦，难免也会忍不住埋怨不公、忍不住惆怅郁结、忍不住糟蹋自身，然而每当我开始轻率与浮躁，我便想起那一年的自己。

那时的我，痴傻愚钝，对事物却有着朴素自然的郑重，一片凋落的叶子也会令我视若珍宝，如今却为何要将这样的心意抛之脑后呢？

时虽移，事虽易，心意却不该变。这样的念头，我不该忘记，也不敢忘记。

因为我知道，前路风寒雪冷柴薪难遇，可若尚有一息心火，也可凭此火种，端庄而郑重的，暖得一方小小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