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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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是母亲唯一的兄弟,比她足足小了十岁。小的时候,外婆要忙地里家里的活计,看管小舅的任务就落在母亲头上。

外婆一生子嗣稀薄,只生了母亲和小舅两个孩子,做为唯一的弟弟,母亲把小舅疼到骨子里,有啥好吃好喝的,都送到小舅面前。

小舅对母亲很是依赖,她那时候因为家境贫困捞不着念书,对小舅的看管一心一意,把对学堂的仰慕都移驾到小舅身上。

小舅小时候顽皮,一张圆嘟嘟的粉嫩小脸,谁见了谁爱。做了错事,母亲看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心生不忍,能抗的尽量帮他扛下来,让他在外婆面前少挨骂,唯独逃课念书,是她最不能容忍的,眼神中透着从未有过的凶狠,令小舅心里打怵。即便生了念头,也及时掐灭在摇篮里。每天亲自送他去学堂,看着他进门,等他放学替他背回书本,这些对于母亲老说荣幸之至也甘之如饴。她心底对学堂的仰望和渴求,与难以触摸的学堂大门,有着斩不断的情愫。

小舅能念书的年纪,母亲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她拼了命的帮着外公忙完地里的农活儿,而后又在空闲之余找了能挣钱的手工活儿来干。挣来的钱虽然不多,几乎都花在小舅身上。对于念书要用的纸和笔,母亲从不吝啬有求必应,不等小舅开口已经买回家备好。

小舅顶着一个圆脑袋聪明可人,老师教过的课程几乎过目不忘,因此在班级里成绩突出。每次学堂开家长会,母亲都求得外婆同意,只身前去聆听。每每听到老师点名表扬小舅成绩斐然,立刻喜上眉梢脸笑成了一朵花儿,心里对小舅的疼爱,又增添了几分。

小舅初中毕业,以优秀的成绩从众多学生中脱颖而出,考取了镇上的高中,成为村子中少有的几个“洋”学生。每每村里人有哪个念叨小舅有出息,母亲听了甚至比外公外婆还要高兴,像操心的老母亲,有着从没有过的知足感。

高中住宿的时候,礼拜天才能回来一次。期间,送吃送穿,自然离不开母亲。母亲除了要帮助外公去生产队挣公分,还要接管给小舅送吃送穿的任务。镇上离外公家有十几里的路程,没有载步工具的年代,全仰仗一双好腿脚。好在母亲虽然个子不高,却生了一身蛮力,徒步走十几里路程不在话下。那时她最大的希望,就是小舅参加高考能考取一所好大学,彻底跳出农门逃出苦难,成为一名吃公家粮的文化人。

高三那年,村里买回了一台大铁牛拖拉机,因为是新玩意儿,包括村支书在内的一伙儿文化不高的泥腿子农民,对这个新家伙都摸不清门路,不知道怎样驾驶如何保养。于是村里决定找一个身家清白(贫农)、有文化、身板儿硬的男青年来侍弄他。那个年代,庞然大物的铁牛不多见,哪个大队都当成稀罕宝贝供奉着,找专人小心伺候着。

不知该说他是庆幸还是悲哀,正念高三的小舅被老支书一眼相中,这孩子个子高大模样俊俏,几代人又都是老实巴交的清白之身。于是,将这项既艰巨又光荣的任务送到了外公面前。

老外公一生老实本分,勤恳持家。尽管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并没有带领一家人过上无忧的生活,家里依旧家徒四壁、举步维艰。再加上小舅要花钱念书,维持生计很是困难。

老支书下榻到外公家,让他觉得舍内蓬荜生辉,恭恭敬敬的又递烟又奉茶。支书一副官腔,摆出支队干部们商议好的条件,威逼利诱,说只要小舅能弃学回队,以后不但能成为队上唯一的驾驶员,还能为家里挣公分。

诱人的条件一下子让外公动了心,要不是母亲一直对他发誓,自己拼了命的会去队上干活换小舅念书的机会,他早就让小舅辍学回家了。因为家里太穷了,需要有男劳力去队里挣工分。虽然那个年代学校不收费用,但是吃饭的钱还需要家里来出。

外公这一次谁的建议都不听,铁了心让小舅辍学。在他看来,念书不能当饭吃更添不饱肚皮。人活着,没有比吃饭干活更重要的事情了。

母亲那时候做为子女没有反对权,况且去队里当驾驶员貌似个好差事,也是村上每个男青年梦寐以求的事,更是别人眼热都求不来的美差。她一个两眼一抹黑的村姑不懂形式,也怕小舅错过千年不遇的大好时机。后来母亲常常自责自己当时被猪油蒙了心,没拼命的阻挠外公的做法,或许小舅还能顺利的参加高考,他就会有着另一种人生轨迹。(这也是后话了)。

小舅在众人的“期盼”中回了家,书没得念了,学了一段时间的驾驶技术,直接上到岗位,成了生产队上一名专职机驾手。

和小舅同龄、同一支队同一年级的两位男同学,经过高三阶段的最后拼搏,顺利参加高考。一个月后成绩公布,两人都被师范学校录取,尽管他们当时的学习并不如小舅出色。

虽然小舅为队里的“技术人员”,是个令人垂涎的高大尚的职业,但身份地位无法更改,依旧是泥腿子一枚。考取师范的两名同学,跳出农门后成了真正端铁饭碗的公家人。夜深人静的时候,小舅时常在心里替自己叫屈。但是公社的召唤、爹娘的话岂能违背?已经成了一名壮小伙儿的小舅,每每想起这些心就堵得慌,只能用命运不济安慰自己。

开铁牛是个苦差事,人坐在车上看似威风飒爽,实则又累又枯糙。每天脸上身上被泥沙粘牢,身体处在颠簸之中。过去村里哪家批房屋需要石块垒砌,有队上派车去采石场拖回分至各家。因为不分昼夜的两头奔波工作量大,困虫上来的时候,他时常坐在车上就睡着了。那个年代风大雪多,因为腿部没有做好保护措施,他的腿过早的染了风寒。晴天还好,一到阴雨天,两条腿像被针刺扎过一样火辣辣得疼,常常疼痛难忍,额头上洒落大把的汗滴。

一九八三年联产到户,家家分了土地过上了自己当家做主日子。

生产队解散以后,小舅也无需再去队上驾驶拖拉机了。家里分了田地,干起活来更有干劲儿了。几年后,他自己掏了一部分积蓄,又外出借了一点儿,买了一台二手拖拉机回家,替人家拉地里的庄稼、耕地、播种,成了一名靠技术吃饭的农民。

那个时候,母亲早已出嫁。小舅时常开着自己的拖拉机来家里帮母亲收播、耕种。尽管母亲一再强调,路途太远不要来,拖拉机要喝油,喝油要用钱去买,一来一去等于把钱都扔在了路上。

可是小舅不听偏来,他对这个大姐的感情比海深比天高,路上扔点钱都乐意。想想小时候,都是大姐把他背大的,他也依赖大姐。在他看来,钱是身外之物,没有比亲情更重要的事了。事实证明,成年后的小舅和母亲相处亦如小时候一样融洽,万事都喜欢和母亲商量,他的世界留有母亲的一席之地,对她的爱已深入骨髓。

之后几年小舅家又添置了几样农耕机械。因为他的为人诚恳、谦和,三里五屯的人,都喜欢找他耕地播种,每个秋冬,是小舅最忙的时候,每天凌晨走出家门,直至半夜才摸上了炕,体力上承受着极大的考验。

由于他工作的勤恳卖力,家里的经济芝麻开花节节高,在村里算得上富裕人家。而母亲自打嫁了父亲,没有住的屋子遮风挡雨,吃喝更是低人一等,家里条件极度贫困。尽管母亲每天天不亮出门抹黑回家,沉重的生活负担,仍压的她无法喘息。

吃穿困难的年代,小舅时常来家里接济母亲一二,让母亲感到了血浓于水的亲情暖意。

小舅家有个三四分地的菜园子,夏季的园子,是瓜果飘香的最美的季节。

舅娘是个勤快人,每个春暖花开的时节,都会在园子里洒落果蔬的种子。夏季的园子是菜的天下,黄灿灿的小花儿开满了篱笆,蜂蝶翩翩起舞撩人眼目,果子在它们的陪伴下迅速长大、成熟。到了夏季,脚步如同进入了瓜果的海洋,迅速被一股股甜滋滋得香气包裹。

瓜果飘香的时候,小舅每年都会先摘了一部分送来我家。那时候正赶上我们放暑假闲置在家。为了能第一时间吃上成熟的果子,我左缠右磨征得母亲同意,乐滋滋地坐上小舅的自行车去了他家。每天吃饱了饭就跑去菜园子,成了一名正经八百的胡吃海喝的小吃货,一个夏季肚皮撑得滚圆滚圆,脸色红润营养均衡,小舅时常摸着我的小脑袋,眼里落满了疼爱。

随着我们的长大,小舅的脸上渐染了风霜,在春花秋月中逐渐老去。

尽管他现在已经儿孙满堂到了耄耋之年,依旧喜欢来母亲家串门。坐在土炕上和母亲没完没了唠着家常,回忆着小时候的开心事,说着村里刚发生的新话题。

外公外婆去世后,留母亲和小舅相依为命。母亲是小舅唯一的依靠,小舅也是母亲的全部。两人相互珍惜彼此疼爱,相伴着走了一年又一年,并没有因为年份的久远感情生分,相反却是越来越浓。

母亲每年过生日,小舅和舅娘会第一时间来家给她道贺,又买菜又买肉,只要肉铺子上有的,都能搞上饭桌 。为此,母亲常在我们身边念叨小舅的贴心,要我们懂得感恩,以后常去小舅家走动。接着又讲起我们小时候的故事。我每年初二去小舅家拜年,都会赖在他家里不走,一直等到过了元宵节,学校要开学了才恋恋不舍的赶回家里。那个时候,小舅不仅收留了我,为我提供了吃喝的场所,也等于给家里减轻了负担。每每讲到这些,母亲眼窝里噙满了泪花儿,她一直念叨着,能做到这一点的唯有自己的兄弟,一母同胞的亲人。

母亲对小舅的爱随着年纪增长愈来愈厚实沉重。当听到小舅腿部有疾,经常拖着身子跑进跑出的打听民间偏方,她一直深信“偏方治大病”的说法,不管是贴的膏药,还是喝的药酒,多贵都舍得买给小舅,尽管小舅用后效果微乎其微,但从小舅扬起的眉眼中,总能读懂他的满足,以及内心的感激与荣幸。

小舅的女儿,我的表姐,每次来探望母亲,攀附着她的肩膀一口一个大姑亲切的喊,喊的母亲内心花枝乱颤,美滋滋的。

表姐很自豪的和母亲说起,那谁谁家的姑姑不懂礼数,又自私又小气,全然不像母亲这样,全心全意呵护着这份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情份。她的朋友、同事,都羡慕她有一个这样的大姑,说起自己的姑姑一脸黑线,那恨,能掘地三尺。

我又何尝不是呢!我的小舅既高大帅气,又有学识修养,懂得亲人之间的互敬互爱,懂得血浓于水的亲情无价,我为有这样的小舅自豪,更为能做他的外甥脸面生光。

小舅,是我一生学习的榜样。尽管他没有没有吃上公家的粮食,也无法享受退休的待遇,但是人世间事事难料,乱世之中谁又能掌管得了自己的命运呢!

祝福我的小舅晚年生活快乐,健康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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