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受邀在1985至1986年到哈佛大学进行六次讲座,讲座的主题可自行确定,他选定的题目是《2000年以后的文学应该保存哪些价值观》。这六篇讲座由卡尔维诺的妻子整理结集出版,在出版时考虑到卡尔维诺喜欢起一个各种语言都通用的书名,就把书名定为了《美国讲稿》。这就是书名的由来。
这六篇讲稿,并非像一般意义上的讲座,因为听起来应该不会那么轻松惬意。许多地方,都需要再次回读,如果听,恐怕就要漏掉这些值得再次回味的文字。
卡尔维诺用六个关键词作为六篇讲稿的名字,这六个词分别为:轻逸、速度、精确、形象鲜明、内容多样、开头与结尾。光看这些题目,尤其是前几个,很难想象以此为重点将构建怎样的内容,因为光看表面,这些词语毕竟与文学的价值观相差甚远。
但卡尔维诺很好地抓住了题目与内容的那条隐隐的线,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里捕捉到它。这条线像蝴蝶,煽动翅膀,时而闪现、时而又飞往它处,令人捉摸不定。这需要集中精力,怕一分神,就错过煽动翅膀的蝴蝶。阅读就是在惊喜与苦恼中交错前行的。每遇苦恼,就忍不住再读一次,看看是否能找到那只美妙的蝴蝶。
卡尔维诺究竟如何找到这六个关键词,然后写成一篇篇讲座的呢?不得而知。但是这些词语与内容肯定模糊地出现过,或许撞击心灵许久,直到有个机会才得以喷薄而出。在每篇讲座里面,他都由一个线头引出另一个线头,顺此走笔很远,不管走多远,他都能成功地找到第一个线头,然后再次回归到对列里。他说,“希望直线无限延长,好让读者捕捉不到我,我能像箭一样射向远方,消逝在地平线之外,让我飞行的轨迹无限延伸。”卡尔维诺像与读者捉迷藏,读者知道他的存在,却不能轻易地找到他。
他飞行的轨迹确实一直在书中延伸,他如何做到如此畅快地飞行呢?我也写文章,也试图这样做,但总是走不远,我怕掉队,更怕迷路,最主要的是我的头脑中没有这么多线头可以牵出来,任我游走。
卡尔维诺似是信手一拈,就能扯过一个线头,并由此写下去。直至有一刻,我豁然明白,卡尔维诺手里的素材显然是多得用不完,可供选择的多,才可以让他在各个线头之间游刃有余地游转。他在文章中,选用了许多作家的作品,而这些刚好与他的主题相符。在浩如烟海的作品里,能找到这些贴切的作品,本身就令人惊奇不已。这除了储备,也与勤奋分不开。他在讲稿中举了一个福楼拜的例子,福楼拜为了写《布瓦尔和佩居谢》这部百科辞典特色的小说,阅读了1500多本书,就是为了让书中主人公具备一定的经验与学识,福楼拜先让自己成为了一个专家。或许这也是卡尔维诺的一种方式,他为了储备这些主题,找到与主题相符的素材,之前肯定阅读了大量书籍,积累了许多可以信手拈来的支持主题的素材。
卡尔维诺在讲座中强调了表达方式的重要性。每位作家都有自成一派的表达方式,打着强烈的个人印迹。村上春树在写第一部小说《且听风吟》时,第一遍写成后不满意,就又用英文写了一遍,他的英文表达不同于日文,呈现的是另一种风貌,然后又翻译成日文——自此,他找到了自己的表达方式,这个风格一直贯穿了下去。卡尔维诺说,“不管写什么,都应找到那唯一的,既富于含义又简明扼要的、令人难以忘怀的表达方式。”富于含义、简明扼要、难以忘怀——这三个中心词足以令人揣摩许久、练习许久、思考许久、提炼许久。
表达方式并不是一开始就建立起来的,需要探索、摸索、寻找、练习。但毫无疑问,停留在脑中的表达方式,就像没有落地的靴子,你不知道掉下来,所以只有实践了,才可能找到那个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方式。
文字写下来的刹那,像是一个电闪火石般的碰撞,究意发生了怎样的撞击才最终变成一种表达方式与风格?写作者要做的,就是要捕捉到这个撞击,然后忠实地记录下来。卡尔维诺写到,“与语言进行斗争,以捕捉那些一时还不能表达的东西。”斗争这两个字,如实表达了记录的过程。
每个写作者都有不同的找到自我表述的方法。卡尔维诺介绍了博尔赫斯的写作方式,博尔赫斯在写一部小说之前,先设想那部小说已经由别人写完了,他只是需要做描写、复述和评论这部想象的作品。仿佛这部作品已经存在,这是一个奇妙的设想。我写一篇文章也尝试这样的方法,那篇文章已经存在,我只不过是一个翻录者。写作的角度发生转变,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心理变化,写起来竟然笃定许多,许多的不确定、无可奈何刹那间烟消云散,像是风吹走了一片遮日的乌云,见到了明亮的阳光。
“写作是对各种事物永无休止的探索”,读书何尝不是如此。在读这部讲稿的过程中,我一次次探索文字背后的深意,一次次试图与作者对话,一次次返回在落寞的归途,又一次次踏上新的起点,这是一个美妙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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