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叔姓李,叫李有才,村里人背后都叫他李拐子,那时我岁数还小,以为才叔就叫李拐子,也跟着大人们叫他李拐子,等到懂事后才知道人们称他为李拐子是因为才叔是个拐子,村里人都叫他李拐子,他的名字人们很少到。
才叔住在离我家不太远的一个山坳里,在宽一点的黄土沟壁上打了一个窑,我们那里叫土打窑,这种窑冬暖夏凉,每到冬天,我就喜欢偷偷去才叔家,让才叔给给我做捕鸟的索板。
九岁那年,我在才叔家玩的有点晚,回家时被到处找我的母亲看到了,不由分说把我拉回家一顿狠凑,边打还边骂着才叔:
“李拐子没安好心,是不是他让你去的?”
“没有啊,我在坡上耍,有点冷,就去了才叔家。”
“那你回家啊,怎么跑到李拐子家?”
“他家的报纸,可以叠宝。”
妈妈可能是打痛了她的手,不再打我了,只是续续道道地教育着我,意思是李拐子不是好人,让我以后别去他家。
才叔对我很好,怎么不是好人,每当我问起大人们,他们都吱吱唔唔的:
“小孩子别多问,反正他不是好人。”
后来我也问过其他的人,他们看到我问,只有笑,没有回答,我也没有太当回事。
才叔的一条腿不能弯曲,走路总是那条好腿向前迈一步,将那条病腿拉回来,再用那条病腿支撑住身体,好腿再向前迈一步,就像拉着犁的毛驴,头向前倾着一颠一颠的。
才叔是个残疾人,自然不能随村民一块下地里劳动,每到春天,才叔就守着离村最近的地堰边,手里拿着根一端绑着破布条的棍子,挥舞着吓唬随时进入地里的家禽,这是生产队安排他的劳动任务。
父亲对才叔特凶,看到他正呜呜的驱赶地边的鸡,就高声叫了起来:
“拐了,别赶老子的鸡,他妈的,又没有进地里去。”
才叔好像没有听到似的,颠着头一晃一晃地将地堰边的鸡群驱离。
我有点看不起父亲,凶一个残疾人了不起吗?
等到秋天庄稼收割后,才叔的农活就转回了他家中,生产队需要的筐子、笸箩等用品都会交给他来编,那时他就坐在沟畔那块不大的平地上,其实就是才叔家的院子,把成捆的柳条编成大大小小不同的筐子和笸箩。
才叔不能像父亲他们那样下地劳作,自然工分挣的不多。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才叔对生活没有讲究,又是光棍一条,倒也活得自在。
自我记事以后,父母就告诉我才叔是坏人,让我离他远一点,在我的印象中,他就是如父亲讲过的“人贩子”一样,抓住小孩子会将他们拐走,看到他很害怕,从来不敢从他家的那条沟边走,即使要通过那条沟,也得绕过他家远远得才过去。
我和才叔交往是在八岁的那年夏天,每天从学校放学后都要到村外的地里拔兔草,家里养着十几只兔子,每天都得拔草喂,父母在生产队都很忙,拔草的任务就落在了我的头上。
我每天出去拔草总会看见才叔,有一次出去时正好看到他在地堰边吸着他的旱烟,那时的我已经不太害怕他了,才叔走路太难了,他根本追不上我,只要不接近他就是了。
“二圪蛋,拔兔草去?”
才叔有点讨好我的问道。
“你管得着?”
我没好气地说道,反正他不是好人,为什么要对他客气呢。
“你这娃儿,前边那块粟子地里苦菜多。”
“不用你操心。”
“唉,真的,叔怎会哄你。”
“多管闲事。”
“真的,你这娃儿。”
听着他在后面还嘟囔着,我没理他,直接沿着地堰边到了其他地中。
太阳已经落到了天边,红光将人拉出生涩的影子,在麦田中斑斑驳驳。太阳就要落山了,而兔草还没有拔到多少,心里着急,就来到了才叔说的那块粟子地。
粟子苗刚出土不久,稀稀拉拉的,整个地面上铺满了墨绿色的苦菜,才叔没有骗我,很快就拔满了筐子,拔过苦菜后的地面,粟苗有点像脱发的青瓢上稀拉的几根头发。回去时,没有看到才叔。
从此后,我对才叔的戒心慢慢地小了许多。
有一次,我正在拔着草,才叔颠着身走过来,帮我拔了一会草后,好像漫不经心地问道:
“二圪蛋,你小姑现在过的怎么样?”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随便问问。”
才叔解释着。
“听我大大说她不怎样。”
才叔再没有问,颠着腿离开了。
后来才叔帮我拔草时被妈妈看到了,她一手拿锄,一手拉着我离开了粟子地,筐子丢在地上都没有管,边走边骂着:
“让你不学好,也想当拐子啦?”
“你个不学好的东西,自己拐了,还想教坏别人家的孩子。”
母亲指桑骂槐地数落着。
从此我不敢明着和才叔说话,只等大人们中午睡觉或出工后,才敢和才叔说话。
才叔心灵手巧,懂得很多事情。
他教会我抓麻雀,用马尾毛编成一个小网套,让我把网套放入到麻雀的窝洞中,将网套口张开,固定在洞口,麻雀回窝后,就钻入了网套中,到达网套底部,网套口由于鸟的力量,而收了起来,当麻雀退出时,已经是网中之鸟啦,网套和麻雀就挂在了它的窝边。
到了冬天,才叔就把马尾毛搓成套索,用锥子在木板上锥出小孔,将套索的一端放在小孔上,把棉花沾水后,用锥子将湿棉花和套索压入孔中,这样就将套索固定在木板上,一块小木板可以固定几十个小套索,才叔把它叫索板。
下雪了,天地同色,形成了白茫茫的世界,厚厚的积雪覆盖了裸露的大地,也覆盖掉了鸟赖以生存的茅草和草籽,它们只能回到村子的周边,成群的小鸟在村子四周来回的飞舞,寻找能够落脚觅食的地方。
找一把扫帚,在外面扫开厚雪,露出褐色的地面,将早已做好的索板放在地面上,用褐色的土轻轻地盖好木板,把套索露在外面,在伪装好的索板上洒一点粮食,找个地方躲起来,一会的功夫,成群的鸟会降落到这里,当鸟群突然飞起后,总会有几只被套索套着的鸟在地面扑腾着。
与才叔越来越熟,觉得才叔并不像父母所说的坏人,在我的心中,才叔比村里的好人对我要好的多,我经常偷偷地跑到才叔家中玩,有时会坐在土打窑厚厚的窗台上,把才叔家中的报纸拿来折方宝,或和一群小朋友们一起来才叔家摔方宝。
村里小学只有一二年级,三年级就离开了村子,到离村子八九里路的公社上学,与才叔接触也减少了,只有假期才回来,偶尔见到才叔也只是打个招呼,去他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高中时,见过才叔一次,那时的才叔走路更困难了,多了条拐杖,身体也消瘦了不少,见面后淡淡地打一招呼就颠着慢慢的回去了。
回去想问问父母才叔的情况,又怕他们反感,也就放弃了。
在我上大学那一年,才叔被安排到了养老院,也算是老有所养了。只是才叔的谜团一直在我的心中没有解开,慢慢地也就忘记了。
工作后的一年,回家过年,母亲谈论着我小时候的事,不自觉地谈到了才叔,我问起了才叔在养老院的事情,母亲叹了口气
“李拐子死了。”
“才叔死了?”
“已经死了两年啦。”
母亲叹了口气:
“唉,李拐子也是可怜人,本来在养老院好好的,不知犯了什么疯,说什么都不在养老院住了,又回到他那土窑中,住了一段时间后,每天会出来走走,后来十几天没有看到他,以为他又回到养老院,有人通过他家窑洞时,闻到特殊的臭味,才发现他已经死在了家中,村里给他装了一副杨木棺材,把他埋在村后的枯井边。”
我没有心情再听下去了,与父母说了声出去走走,就离开了家。
沿着后边的土坡,向北走了500米左右,一条小油路自西向东从村子中穿过,油路北侧的那个枯井已经不见,路边的防护林从枯井上穿过,也许才叔身体的营养已经变成了那颗树坚强的躯干,看着枯井上的那颗树,仿佛看到才叔狡诈的神情:
“二圪蛋,你告诉我小姑的事,叔就给你编个鸟笼。”
“你先给我编鸟笼,我才给你说。”
“要不这样,你说我编。”
“不行,你编好我才说,不然我说完你反悔怎么办?”
“唉,你这娃。”
……
这次要搞清楚才叔和我家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其实这几年我也听到过一些风声,才叔与小姑的事情,只是不相信罢了。
第二天晚饭后,全家人又坐在一块谈论着村里这几年的事情,我问起了母亲:
“妈,咱家与才叔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没有回答,而是抬头看着父亲。
“跟他说了吧,人死恩怨了。”
得到了父亲的许可,母亲讲述起来:
“李拐子叫李有才,那时可精明能干了,并不是拐子,后来被邻村很有势力的王家打断腿后,没钱治就成了拐子。”
母亲想了一下继续说:
“你小姑本来是要与李拐子成亲的,可那年发生了饥荒,你大大就将你小姑许配给邻村王老关的儿子,你小姑不同意,就与李拐子偷跑了。”
“半年后有人在后草地看到你小姑和李有才,就悄悄地告诉了王老关,那王老关是邻村一手遮天的人,听说后就组织了一帮人去后草地,把你小姑和李有才找了回来,李有才被打折了腿,你小姑也被他们污辱了。你父亲因你小姑丢尽了脸,再加上李拐子又残废了,就把你小姑嫁给了那个二愣子。”
说到这里,母亲看着我。
“就这些?”
“这还不多?”
父亲瞪着眼看着我。
我的心有点翻江倒海,怪不得才叔那样关心小姑,时常从我的嘴里打探小姑的消息,原来还有这么多的事。
父亲与才叔都是山西同乡,在爷爷和才叔父亲活着时,两家交往很好,发生这事是在爷爷和才叔的父亲去世后。本来小姑和才叔就要成亲,没想到那年发生了可怕的旱灾。
那天父母家来了父亲的远方六姨,来到家就对父亲说明了来意:
“黑蛋,姨来是给小梅说亲的。”
“六姨,妹妹已经定了亲,就是咱们的老乡李有才。”
“黑蛋啊,有才他家吃了上顿没下顿,你不怕小梅嫁过去吃苦?”
“那是我大大定好的,我不能悔婚啊。”
“你糊涂啊,这可是王老关的儿子,人家说只要愿意,他家给咱家五斗粟子、三斗莜麦做聘礼,有才他能给你们多少?这是灾年,你要好好考虑一下吧。”
五斗粟子和三斗莜麦,父亲把小姑出卖了。
小姑哭闹反对都没有动摇父亲的决心。
阴沉沉的夜晚,星星都遮上了眼睛,一条黑影正站在沟边的小土坡上,身上背着一个小包袱,静静地站立在那里。
“有才哥,你在哪?”
小姑背上也背着一个小包袱轻手轻脚在向土坡走来,圧着声音低呼着。
“小梅,我在这里。”
说着那个黑影朝着小姑走来,他就是拐子叔。
第二天,全村人都炸了锅,小姑与才叔成了人们的谈资。
王老关的儿子带着几个人将父亲还没有来得及吃的五斗粟子和三斗莜麦背走了:
“大哥啊,真危险让我顶一个绿帽子。”
父亲听后愣是将他心爱的烟袋折成两段。
小姑和才叔离开村子后,乘夜一口气逃出四十多里,来到了四子王旗才停下他们的脚本,在才叔的一个亲戚家住了一宿,第二天继续向着北方。
由于小姑和才叔一看就像夫妻的模样,不像一般的盲流那样让人怀疑,很快就在一个牧场找到了营生,俩个安顿了下来。
自从小姑和才叔离家后,父亲把别人对他的嘲讽都记在了才叔的身上,虽然对才叔没有办法,但每天回家后总是要诅咒一番。
小姑和才叔俩人的小日子倒是很幸福,在牧场比家里日子好过的多,转眼就是半年,小姑和才叔比村里胖了些也黑了些,整天野外放牧,让他俩的身体比以前健壮了不少。
这天晚上回去后,还与以往一样,两人早早地休息了。半夜时分王老那伙人闯到了他俩住的毡包里,把他俩抓了起来
过了一天,小姑和才叔被送回了村里时,全村人都惊动了,李有才腿已经断了,半个身子全是紫色的血渍,你小姑痴了,什么话都不说。
父亲一晚上没有睡好,想着如何安排小姑和才叔,本以为这是家事,没想到王老关他家放出话,不允许你小姑和李有才在一起。王家势力大,你父亲也没办法。
大约一个多月,父亲从外边回来,身边还领着一个胡子拉磋,双眼凸出前额的汉子。
第二天,小姑就被那个汉子带走了,从此小姑至死都没有回来过。
那个汉子是个二愣子,脑袋里有铜,经常打小姑,从此父母将小姑的不幸记在了才叔的头上,认为是才叔害了小姑,在我上大学那一年,小姑喝了农药去世了。
小姑许自王家送回来的那一天,她的心就死了。没有人保护他,包括他的至亲。
过了半年,才叔终于能走出家门了,不久,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也去世了,也许才叔那时心中就只有一个念想了,那就是能够听到小姑的消息。
从那时起,那个像驴一样走路的才叔就整天讨好着我,想从我的口中知道小姑的消息。
那棵站在枯井上的树,直立地站在那里,也许是看着小姑经常走过的路。
或许他真的看到了小姑的倩影,你看他正在迎风刷刷在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