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好,做了很多梦,迷迷糊糊的醒来,又迷迷糊糊的睡过去。我回到徐医生帮我唤回的梦境里再体会一次黑暗里重重的煎熬,这些承重的破碎的记忆拼命地把我往深渊里拖,我被分成了两个部分,一半的我满怀好奇的跌进去想一探究竟,另一半的我恐惧地蒙起自己的眼睛不愿意去看去面对。一半我把我从睡梦中叫醒,一半我与深渊携手摁着我的头让我细细去探索,我在两种情绪的纠缠下回到废墟里拉着一只无主的手,我在摇摇晃晃的教室里跌跌撞撞,我在草地里丢掉手里扭曲的铁盒,我在被汗水打湿的病床上晕晕沉沉的醒来。我发烧了。
于是今天白天接受的液体任务又多了一项退烧的药,不过与即将到来的手术相比这都是小事,手术可能会往后延。
病房因为乐乐的到来又显得小了许多,我看着这个小姑娘勤快却笨拙的身影觉得实在可爱,挂着水的羌族阿姨每次稍微在床上翻一下身或者有一些举动,乐乐都会立马站起来帮忙,询问有什么事,她的体贴与细心搞得阿姨都添了一份紧张,忙跟她说没什么没什么,她才又悻悻地坐下去。
"乐乐你家是哪里的啊?"我妈妈问她。的确,乐乐看上去也就才十七八岁,脸上带着淳朴的稚气但却满怀热忱,这么特殊的时期只身一人在医院里做志愿者也不回家,天天陪着病号,也着实让人纳闷。
"我老家仕邡的。"乐乐抬起脸来回答。
"啊,你是仕邡的啊。你家受灾严不严重啊?"仕邡也是重灾区之一,新闻里也说了。
"就是多严重的。但是我老家没啥亲人的咯,我在成都这边上学,我妈我爸都在深圳打工。"
"那就好啊,家人没事就太好了。你咋不去深圳找你爸妈呢?现在学校也不上课。"
"我去找他们也没用啊,他们又不放假而且都很忙,我去了也是添麻烦。老家也回不去,还不如就在这里还可以做做好事,还是挺好的。"说着乐乐咧着嘴笑起来,眼睛也眯眯的。
我妈妈回了她一个会心的笑,然后转头看看我,摸着我的手。
"就是这个病房是吧?"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还等不急我反应想想是谁,从门口就走进来三个军装外面套着白大褂的医生。
"蒙芽?是你吧?"好像是在问我,但是为首的那位医生眼皮也没抬直直的走到我身边,"来看看你的情况怎么样。小雷,拆开来看看。"于是后面一个戴眼镜的医生走上前来拆开我的纱布。
"华西医院怎么说?"医生仔细的端详着我的伤口。
"他们说就做个清创。"我妈妈连忙解释。
"清创啊。。。来,病人家属跟我出来一下。"说完医生走出去,我妈妈跟在他后面。
不当着病人面说的话应该不是什么好话吧,我爸爸一定也这样想,坐在我旁边的他伸出手来抚摸我的额头。可这只温暖的大手不再像平时那样能做到安抚我紧张的情绪和不安的心,我感受不到它的温度只能感受到它上面的皱纹深深的刺痛我额头上的每一根神经,我烦躁的拨开他的手,一心只想等我妈回来告诉我结果。
我的妈妈几乎是被挫败的情绪击垮了,她红着眼睛走回病房,继而坐在我的床边掩面哭泣。地震发生这么久,她从未在我面前表现得如此失态,兴许她有过好多次的哭泣和坚持不下去,但是在我面前的时候她一直都表现得很坚强与轻松,就像我之前说的,此时此刻家属在病人面前的表现是支撑他们唯一的支柱。然而我的妈妈却在这个时候撑不住了,她在我面前哭的泣不成声。
医生跟她说了什么?她不告诉我。
我爸爸见状忙走上前去搀扶起她的双肩把她带出病房,留下我一个人面对迷茫的绝望的未知暗自神伤。我隐约听见我妈妈带着哭腔用含糊不清的字句和我爸爸复述医生的话,我听不清,但是我爸爸却一直在旁边说冷静冷静。
乐乐走过来关上门,静静地坐在我身边真诚的握住我的手一言不发。
天哪,命运又捉弄我一次吗,为什么它要这么干,让我在满怀希望的臆想里度过今天,又让绝望来吞噬掉我的明天,一次又一次的让我在两种极端的情绪里徘徊,我突然好想一觉睡过去,那些折磨人的事情就让它都在我的梦里发生吧,我希望在我醒来后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抉择所有的疼痛都让别人来决定吧,我就把我藏在臆想里,不要再经历这些跌宕了。
现在在回过头来想想我当时刚入院时的想法有多天真。我真的以为自己在一两周之内就能出院,我曾经还天真的问医生为什么我的腿都不流血,我以为不流血就是没有事情,我以为伤口随便缝上我就可以满地乱跑了,我想去我的学校看看那片废墟是怎样的凄惨,我想快一点亲眼去一探究竟我和我的同学们是从怎样的绝境里逢生及死亡。我是多么的幼稚,又是多么的盲目乐观。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根本不是出院的欢欣,那太遥远了,我此时要面对的是自己的残缺。
当天我的父母就做了决定,我们要回华西医院。救护车是我妈妈的同学帮忙找来的,下午我们就收拾好了行李只等着那辆救护车,似乎这个决定,是我和我的父母最后的希望。
时至今日,我才能清晰的意识到当时我父母的果断是多么的正确与及时,那天医生和我妈妈说的话我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然而这句话也成为了我最灰心最无助时的鞭策。
他说:"病人这条腿没有希望了,即使保下来日后也是摆设。"
这也给我妈妈当时的崩溃找到了原因。如果是我也亲耳听到医生说了这句话我一定都不知道怎么办了。还好我的父母,他们跟医生说一定要保住,就算是摆设也一定要保住。医生没有办法,那我们就转院,我们去找其他医生,一定会有办法的,再保一保。
我自己是最清楚我情况的人了。我的腿一点神经反应都没有,痛觉,触觉,知觉,什么都没有,一动也不能动过。裸露的伤口散发着腐烂的气味。医生给我这样的诊断也情有可原,毕竟当时每家医院都人满为患,实在也没有功夫和精力动用那么多医生护士去做一个小小的,而且极有可能再度引发感染的手术。只是父母心不屈服,十年后的今天,我也由衷的感激他们的勇气与坚持。
我再次回到华西医院,一切与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在住院部楼下打开纱布检查伤口,确认伤情,安排科室与床位,带上手环,推入病房。只是这次的心境完全变了,我的腿被上一任主治医生判了死刑,今天再回来,不知是要走向地狱还是天堂。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满怀不了希望,也不容许自己绝望。然后就把主宰权交给了一些我不认识的穿白大褂的人。
这次我住在十六楼,是个正儿八经的病房,六张床位,我靠着巨大的落地窗。
新进的病人自然会有医生来检查并且制定治疗方案。而当我的医生走当我身旁摘下口罩的时候,竟然是赵医生。
"怎么又回来了?手术做了吗?"赵医生双手撑在床边,检查我的伤口。说完他皱着眉看向我。
我摇了摇头。这让我感觉我们好像是刚认识一样,只是他是个见过我的医生,我是个和他打过照面的病人,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这种感觉竟然令我心虚。还怀着一份羞愧。
"他们说做不了。"我妈妈开口解释道。
"做不了?怎么会做不了,这么简单的手术。"赵医生直起身子来叹了口气,"那还是我来做吧。我想办法来安排,这么小的姑娘,应该可以的。"
我很久之后才理解赵医生这话的意思。这个特殊的时期,时间紧迫,资源有限,特别是医生这个资源,他们同一时间只能做一台手术,每个病人的伤情都很严重,可怎样用有限的资源去追赶紧迫的时间,谁先谁后都是个要紧的问题。所以伤势较重的优先于较轻的,并且较年轻的优先于较年老的。我这个推论没有事实依据,但却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推论。
"赵医生,刘娜来找过你吗?"我始终是对我自己的莽撞和冲动耿耿于怀的,所以很想知道刘娜到底有没有帮我和赵医生道歉。这次再回华西更让我觉得道歉事关重大,赵医生还是我的主治大夫,虽然我知道处于一个专业医生的职业操守他不会介怀,但是我会。
"刘娜是谁,不知道不认识。"
天哪刘娜,她明明答应过我的,这下怎么办。难道我得亲口和他说?这怎么说的出口。
"我瞎说的,她找过我了,那天我正在查房,她突然拉住我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早知道你会回来,你就应该亲口跟我说。被人误会的滋味可不好受哦。"说着赵医生用手里拿的手套拍了拍我的头。
"好了对不起,是我不懂事不问问清楚乱下结论。不过你知道吗,那边的医生说我的腿保下来也没有用了。"
"先保保试试嘛,目前就看出有一点感染,其他的倒还好,机能什么的以后再说吧。还这么小。"赵医生认真的表情让人觉得踏实无比,此时再相逢,竟感觉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像我的大哥哥,一直尽力的守护我,也一直尽力的守护我的腿。
"我去想想办法安排手术,你等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