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里的夏夜

像后来,我所有做过的关于乡间山水的梦一样, 那一段幼时的回忆, 成了田园牧歌式的倒影,总在平静的心湖里浮现。

我记得,

最美的是傍晚时分,黄昏的色彩还未完全褪去, 白昼的余热已经散场,被树木掩映的村庄里升腾起几柱袅袅炊烟,柴禾烧出的饭香将地里田间的农人们一个个唤回。

我的角色就是稻草人-----看家护院, 院子里晒的,稻谷有时,黄豆有时, 油菜籽有时;

我还是一名小小的守望者,守望每个从四面八方赶回家的人们,他们要么带来美味,要么带来令人啧啧称奇的讯息。总之他们都会在我探寻的目光里,从我家门前经过。

这些人里最能引起我的注意的便是驼背的冬婆婆、背着锄头或铁锹的大伯以及三哥和圆珍姨。他们一眼便能看穿我的小心思,知道我不仅眼馋,嘴也馋~

有时大伯会从地里带几根高粱回来给我,北方的高粱不能吃,这事儿我长大以后才知道。而南方的高粱,用牙齿剔除外皮之后就能嚼出甘甜的汁儿。

高梁秆中间的部分是最甜的,我每每先将两头吃掉, 把最中间的两节留给三岁的妹妹。每次锋利的高粱皮都要在我手上留下几道血渍细长的伤口,但这怎么能阻止一个孩子好吃的嘴呢~

而冬婆婆总是能在那堆高粱皮中拣出几支折叠成大公鸡、小房子等各种形状,看得我一惊一乍。

后来,我也学会了用高粱皮折小动物,并用此技能打发了好多无聊的夏季时光。

从初夏到仲夏,布谷鸟在村子上空盘旋浅唱着快快播谷,那种来自天空的声音,让农人们更忙, 回家的时辰更晚。

而三哥总是在天黑时分头顶荷叶帽,牵着老水牛慢悠悠的踱步归来。

他的皮肤被晒得大有超过老水牛的趋势,咧嘴一笑,牙齿白得跟贝壳儿似的~

每次他都会带几盘莲蓬给我,我和妹妹嬉笑着去抢,从嫩得莲芯都清甜一直到老得用石头砸才能吃到,莲子淡淡的甜味儿,以及那股圣洁的清香,我以为会持续一个又一个的夏季,却没成想第二年就戛然而止了。

三哥没有上学,在我眼里,他是自由的。

我多次幻想跟着他骑在老水牛背上漫无目的的穿过山野,吹夏天最炎热的南风,饿了就采摘野草莓充饥,累了就把牛拴在大樟树下面,我们打个盹儿。

但这也只能存在在幻想里,我要保护晒在自家院儿里的粮食,防止麻雀来啄食,还要暗自拿捏时辰,妈妈说半个小时就要用木耙匀一回,这样才能保证每一粒都能晒干。

后来终于有一次机会跟着圆珍姨骑老水牛, 却不曾想老水牛踩偏了脚,我和她一起掉落在深不见底的湖水里,好在我命硬没有死掉,这是后话,就是从此不敢碰牛~

我们村庄两侧是铺天盖地的梯田,中间绵延着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一头接着我们小小的村庄,另一头连着外面的世界。我家处在地势较低的位置,而娇儿姐姐家则更低。

每到晚上,当知了的叫声逐渐稀稀拉拉,屋前的夜来香默默的闭上了它的小花瓣儿的时候,从她房间的窗口便会飘来好听的音乐。

那首歌是这样唱的:

夏天 夏天 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

压心底 压心底 不能告诉你

晚风吹过温暖我心底 我又想起你

多甜蜜 多甜蜜 怎能忘记

......

此前,我的世界里最好听的音乐,便是她家的那台电视播放天气预报时的旋律~而当这首活泼轻快的歌曲第一次传入我的耳朵里时,我便惊为天人~

娇儿姐姐比我大8岁,她的模样儿我已记不清,但她那两条齐屁股的长辫子让我印象深刻。

彼时她已经在离家五十公里的小镇上读寄宿初中。夏季正值她的暑假, 此后,她家便成了夏夜我常常滞留的地方。

她不仅教我唱歌,还给我讲各种发生在校园里的新鲜事儿,“I love you”是她教我的第一句英文, 我总是说成:爱老虎哟~~把她笑得花枝乱颤。

她还告诉我,世界上有比我们家附近的毛里湖还要 大大大大大大的湖,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出最大的弧度,它叫--------大海。

我默默的跟着念:大海。

大大大大大大海倒底有多大呢?

她也不知道。

那时有一部叫《小龙人》的电视剧,每天下午在她家电视上播放,村里每个不着家的野孩子都能在那里找到。而我只能坐在自家院子里挑一个离她家后窗最近的位置,一边心痒难耐的观望,一边侧耳倾听。

要是能捕捉到一点点音乐或对话也好啊, 不过每到晚上,她便将剧情一字不露的讲给我听。

农忙时节,也只有夏天的夜晚,才是属于我的。

吃完晚饭,我可以选择挨家挨户的串门,或者和小伙伴们儿去冬奶奶屋后的竹林里荡秋千。

竹子细而高,韧性足,我用手可以一把抓牢。在娇儿姐姐的指导下,我们灵活得像一群猴子,手脚并用的爬上去,又吱溜的滑下来, 从这一根跳到另一根,学做后空翻、倒挂金勾,就像武侠电视剧里的轻功一样畅快!

特别是起风的时候,竹林一齐晃动,我们也跟着一起摇曳,叶子窸窸窣窣的磨擦声像春雨一样滋润心田,那种意气风发的感觉让我快乐到想哭。

有一回,娇儿姐姐没有出现,我去找她。却意外的发现她被绳子绑住双手吊在窗台上。她爸手里拿着一根长鞭,那长鞭比她的辫子还要粗, 就这样对着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的打下去。

每打一下,我都要打一个冷颤,而娇儿姐姐表情坚定,一声不吭。我就这样傻傻的等在门外......

后来她带着我去了后山,那里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庙,她跟我说:

“跪下来许个愿吧,土地公婆会帮你实现的。”

我不出声,一直担心足以将我淹没的草丛里会有蛇。她忽然哭了,朝着土地公婆跪下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但有一句我记住了。

她说:“我一定要离开这里,爷奶帮我实现吧!”

我问她:“如果你走,能带上我吗?”

她点点头,豪迈的说没问题!我好开心好开心! 此时月亮已经升得老高,天空上的繁星触手可及,我仿佛看到嫦娥,看到砍树的吴刚......

但是从那天起的每个夏夜,娇儿姐姐再也没有出现。我问大人们,得到的回应只是喝斥。

于是我去她家找,

去竹林找,

一个人趁着月色战战兢兢的去后山找。

我站在土地庙前,对着山下呼喊:

“娇--儿--姐--姐--你--在--哪--里-------

回答我的只有夹杂着大黄低吼的回音。

我转身朝着土地公婆跪下来,学着娇儿姐姐的样子磕了个头, 说:

“她走了,没有带上我,爷奶你也让我离开这里吧!”

草丛里传来各种奇怪的昆虫声,有蛐蛐,有蟋蟀有青蛙肯定还有蛇,我猜测。远处连绵起伏的高山越看越像披着斗篷的怪兽,我战战兢兢的默念“爱老虎哟”下了山。

在之后没有她的夏夜里,我无聊了好久,失落了好久,却开启了另一片精神的天地。

那时候的晚上,邻居们吃完饭会陆陆续续拿着蒲扇、搬着椅子晃晃悠悠的倾巢而出。此时,我家院儿里谷子已经收成一堆,并用塑料盖好。爸爸已将一张竹床摆在了宽阔的院子中央。

我和妹妹洗完澡 ,带着满身的肥皂味儿躺上去,我喜欢皮肤接触竹床时那种冰冰凉凉的惬意感,仿佛能在瞬间抚平白天日晒带给我们的燥热。

妈妈是个爱热闹的人,只要不下雨,左邻右舍定会像赶集似的踏着夜色走进我家院子,围坐在我的竹床周围。

在漆黑的夜里,飞舞的萤火虫像冬夜的火星子似的明灭不定,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 就在这样的氛围里开始。

在这群人里,我最喜欢听冬婆婆讲话,她会说起这个村子里很久以前的往事。

从她的口中,我得知了村东头那个一辈子单身的爷爷,是当年日军空投鼠疫时大难不死留下来的独苗;而那个单眼皮蓝斌伯伯的爷爷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军官,奶奶则是日本女人,他们当年躲在后山的山洞里生活了好多年。

当然,不可避免的,我还从其他人口中听到了更多神秘的讯息。

比如:

隔壁红军哥哥不是他爸亲生的; 娇儿姐姐是个坏女孩,她很不要脸的和某个男生谈起了恋爱,听说是跟着那个男的私奔了~武叔叔家被淹死的儿子是淘气鬼投胎转世的,他被淹前一天突然变得好懂事呢!

我想我最初的世界观,就是在这七嘴八舌的夏夜里形成的。不可否认的是,我非常喜欢这样愉快的氛围。喜欢在看不到人表情的夜色里听大家聊天。

但是爸爸却不爱讲话,他只是坐在竹床旁边摇着扇子为我们姐妹俩驱赶蚊虫。

夜色温柔,凉风习习,妹妹很快就睡去。 只有我望着漫天的星斗发呆。

那时在我的世界里,有太多无法理清的神秘,只有在这样的夜晚,我才得以将这些问题抛向脑海的中央,一个一个拿出来疏理。

比如:

差点让妹妹丧生的水塘里是不是真的住着水妖?那个雨天我从洞口里瞥见了另一个有鸟飞过的天空,如果我跳下去会不会一直落不着地? 冬婆婆家的衣柜里还藏着什么好吃的?娇儿姐姐被打为什么不哭?

后来的后来,问题又开始增多:

去外婆家必过的那个毛里湖,在遥远得与天相接的地方,水流是不是到了国外?三哥的骨灰为什么跟我家土灶里烧过的柴禾灰一模一样?我倒底是不是爸妈从树洞里捡回来的孩子?女孩儿为什么就不能摸新娘子房间里的大红被子和新家具?

无论怎样想,这些问题始终都没有答案,但这并不妨碍六岁的我一遍又一遍的去思考,直到迷迷糊糊的进入梦乡。

有一回睡梦中,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轻飘飘,朦胧中睁开眼睛看到了爸爸的脸,我立刻意识到,这是躺在爸爸的怀抱里。

而我的汗毛就在那一刻偷偷的张开,它在深深的感觉和呼吸,想把这一刻所有的美好都牢牢的抓住。

夜凉如水,大家都已散去。附近灌木丛里传来格外动听的蛙鸣声,爸爸轻轻的抱着我,向屋内走去。我确信自己闻到了某种花的香味。

那种感觉就像:哪怕此刻所有爬虫类动物一齐出现,我也不会害怕;哪怕再次被那几个坏小子欺负,我也不会哭;哪怕山外的世界再好玩,我也不要自由;哪怕夏天再炎热漫长,总有晒不完的谷子,赶不完的麻雀,身上起没完没了的痱子和脓包,我也会快乐的等待秋风的吹起会带走我所有的烦躁~

我多么希望路能再长一点,再长一点点。

只可惜,就像浪漫又幸福的背景音乐突然被暂停一样,我很快便被放到闷热的床上。

自从那回以后,我开始装睡,不管是突然下了暴雨,还是被蚊子咬得奇痒难忍,我也要固执的闭着双眼躺在那张竹床上一动不动。只是,我再也没有得逞。我总是被妈妈拧着耳朵扯起来。

那夜爸爸温暖的怀抱,那种让人极度迷恋的安全感,在今后的人生里,再也没有品尝过。

两年之后,我家便搬到了几百公里外的小镇上。

走之前,冬婆婆佝偻着身子对我说:

“要多回来看我啊~别忘了我啊~”

我正沉浸在对未来世界满满的幻想之中,像被踢飞的灰太狼一样头也不回的答应:

“嗯,我一定会回来的!”

至此,我彻底告别了那个宁静的小村庄,告别了大伯、冬婆婆和圆珍姨,告别了做不完农活儿的夏天,告别了有故事可听的夏夜,也告别了各种好吃又免费的山村美味。

后来我想,土地公婆真的很灵不是?娇儿姐姐的愿望实现了,她离家出走了,偷渡到了香港做生意,后来嫁了个外国人幸福得满世界跑,还看遍了世界上所有的海。

只是她没有带我走。幼年时的诺言,份量比羽毛还轻,几句话丢在风里便被时间吹散。就像我也曾答应过冬婆婆一样,长大后却再也没有回去看她。

可是我始终搞不懂,为什么大家口中曾经的坏女孩,却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成为所有人羡慕的对象?

还有三哥,在我们还没有搬去镇上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他的音容笑貌永远定格在16岁的美好年华,而他留给我最后的记忆是灰白色的遗像和灰白色的骨灰。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死亡,不太美好,也并不太糟糕。我总觉他肯定去了一个更自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不用放牛了。

可是夏夜,带给我那么多的美味跟美好,还有对父亲怀抱的迷恋,它让我直至三十多岁时还念念不忘。

曾经那么多的奇思妙想,就在浩瀚无垠的星空下毫无预兆的迸出。我还记得当年发现月亮里吴刚砍的那棵大树时的欣喜,还有老人们讲故事时涌现的种种遐思。

正是因为这些,我才生发出了无比强烈的求知欲。儿时的谜题 ,便在一年又一年的时光里有了答案,但新的问题又开始层出不穷。

也许,人生就是一个解题的过程,但谜底永远都需要自己亲身经历和探索才会出现。也许,有些事儿你终其一生也不会找到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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