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吾将上下而求索
严萧潇是赶末班渡船过江的。
他陪着几个师兄弟姐妹在自己小屋玩的挺开心。
为了热闹他把大炉班几个师兄弟都叫来了。这些年和这帮子兄弟处习惯了。虽然谈不上有太多共同爱好和兴趣,可毕竟有着需要合力同心去完成的工作。这就很容易让他们相处十分和谐默契。送走了师兄弟,董芷兰和罗玉荣留下帮着他打扫残局。严萧潇本是让她们也回去的,两个人都不肯,还是抢着刷锅洗碗,收拾干净了,还把他送到了码头去赶船。
船开了,她们两个还站在那里朝他摆手。
“回去吧。我有空再回来。”
夜色茫茫,江面又在慢慢起雾了。
严萧潇望过去,两个人影变得模糊起来。末班船上几乎没有什么渡客,严萧潇独自趴在后甲板栏杆上,望着对岸的两个人,心里有点沉甸甸的。
他不是个麻木的人,甚至应该说是个很敏锐的人,观察力和洞察力都超过很多周围的人。这些年生活在这个其实很窄小的空间里,身边这些姑娘对自己是什么样的看法和想法,他可以说心里一清二楚的明白。
这几个师姐妹看自己的眼神,关心自己的态度,还有那股亲昵劲,实在太容易看出来了。尤其是他没有结婚的那几年,总是和秦颖若即若离、淡淡的。似乎并不像在恋爱,也就难免别人会有想法了。
又有几人知道严萧潇心里藏着一个人影?
他这么多年还是无法彻底相信张燕霞已经嫁为人妻。严萧潇觉得她就是为了逃避自己的追逐,找了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虽然当年吴夏林明明白白告诉了他,关于张燕霞已经离开长沙嫁人的消息,甚至还搞来一张燕霞和一个叫李楚江的合影。可他还是不愿意相信。关键就是他观察力很强,那张合影他看过无数遍,毫无疑问这张照片有问题。
自己当年和燕霞分手之前拍过合影,他对燕霞穿的衣服,还有那条大红围巾,以及燕霞的表情,眼角、眉梢、嘴唇、下巴、刘海……没有那处不是清清楚楚印记在自己心里。可那张和别人的合影,除了旁边那个人换了,其他居然一模一样!衣服、围巾就先不说了,尽管严萧潇知道张燕霞绝对不可能穿着同一件衣服,披着同一条围巾,去和别人再拍一张合影。就算真是这样无情,也不可能让自己的眼角、眉梢……所有的细微之处都装出一模一样来。
于是,严萧潇得出一个重要结论,张燕霞在骗他。为什么要精心做这样一个骗局?只有一个唯一理由——逃避。她在逃避严萧潇的寻找和追寻,制造这个骗局的目的,就是让严萧潇死心。
这就是严萧潇勉强答应了母亲去老秦家相亲,结果相处若即若离的原因。他又不能不答应母亲,一是不想让母亲担心;第二也是自己也想换个环境了。如果不是当时环境和条件的限制,他恐怕早就满世界去寻找爱人了。
进厂后新的工作和生活环境,逐渐平复着严萧潇的心灵,也慢慢习惯了和秦颖的相处。所以当她提出结婚的要求,严萧潇想也别想就答应下来。只是若追究是不是爱秦颖?他实在无法正面回答。
他心里,爱还是给了梦里那个湘妹子。他给秦颖的,更多只是关爱而已,不是那种男女之间的刻骨铭心。
严萧潇的心里,还在寻找那个答案——张燕霞在哪里?生活好不好?
严萧潇看着茫茫夜色里的大江。江水翻卷波浪,好像在涨潮了?
他突然想到前几天读过的《离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似乎自己的心路也同样十分漫长而遥远。总在寻找和追求一种东西,无论是自己的真爱,还是对时代、社会、未来的认知,总有点模糊,有点朦胧吧?
严萧潇带着这种心路的迷茫回到学校。
他觉得只有在自己全身心进入对知识的追求,似乎才会真正让自己得到彻底宁静。
那场话剧很成功,他们只排了第四幕。
罗玉国担任了剧本修改,因为改成独幕剧,还是需要将前面几幕主要内容压缩进来。
严萧潇出演了欧阳平之外,还担任了导演。他毕竟曾经是江重厂工会的杠把子,原来也在建设兵团宣传队待过,干这些倒也像模像样。
孔丹萍出演何芸,谢桂英出演梅林,陈千百出演何平,陈建农出演何是非,简淑月出演刘秀英。
中文系这场改编的独幕剧,居然把台下看戏的老教授们,还有学校领导看哭了。
同学们更是沸腾起来,居然在演出结束之后,站起来一起背诵了那句梅林的台词:“人民不会永远沉默!”
人民不会永远沉默!也许就是那一年的强音。就在这人民不会永远沉默的背景之下,一个更强大的声音来呼应了这种人民的不甘沉默。
十一届三中全会在那个年底召开了,中国共产党人开始新的觉醒,自己认识了“一个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一切从本本出发,思想僵化,迷信盛行,那它就不能前进,它的生机就停止了,就要亡党亡国”的论断。拉开了一个伟大民族振兴、复兴、改革、开发的序幕,全面开始了对重大历史问题的重新认定。
很快,这个重大决定就体现到了严萧潇身上。
1979年五月,他的岳父秦大鹏历史问题被彻底平反了。召开平反大会的通知送达到了学校,严萧潇被学校特批请假去北京参加。
他终于可以看见女儿了。
严萧潇毫不犹豫就从成都坐飞机直飞北京。
当他推开家门的瞬间,就看见了抱在妻子怀里的一个小女孩。
“萧潇?你这么快就回来啦?怎么来的?”
秦颖一脸错愕。
“这孩子。他当然是坐飞机回来的啊。”
马珍笑着迎上去。
“妈,您身体好吗?”
严萧潇抱住母亲,贴了一下脸。
“我好着哪,就是又开始忙了。”
马珍放开儿子。
“国家工作重点转移,要抓经济、抓科技,我整天在忙,都没有功夫管我的小外孙女儿。你快抱抱你的小宝贝吧。”
严萧潇走到妻子身边伸出手去的时候,小姑娘居然裂开小嘴朝着他“咯咯”笑个不停,还张开了小手朝着他摇。
严萧潇的心都要化了,他连忙抱起了女儿,举到面前在她小脸上狂亲。小姑娘被他逗得不停在“咯咯咯”笑,满屋子都是她的声音。
“我的小宝贝,我的小珏珏。爸爸好爱你。”
严萧潇不住把女儿举起来,举过头顶在屋子里转,小姑娘笑得更开心了。
马珍对儿媳妇秦颖说:“看看他这个样子,好像得到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妈,珏珏本来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我的无价玉珏!”
严萧潇继续抱着女儿转圈子。
“你不知道吧?”
马珍看着抱着女儿的萧潇笑着。
“他啊,自己还是个孩子就特别喜欢小姑娘,看见隔壁邻居家的女娃娃就要抱抱。现在好啦,如愿以偿,让他自己有了个女孩子,将来肯定被他宠得不成样子。”
秦颖看见丈夫对女儿的这种疯狂的溺爱,心里却有种难以名状的煎熬。
有时候她真想硬着头皮向他说出实情,可真的揭穿了又怎么办?她怎么去面对所有亲人?怎么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养父母?又怎么面对眼前的婆婆,将来怎么面对这个女儿?尤其是此刻,她的生父马上要被平反昭雪的关键时刻,她真的不能这样做。
秦颖硬着头皮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强颜欢笑地走过去对严萧潇说:“好啦,你别再和她疯了,再疯下去她更不好带了,现在就整天赖着找人抱着,你还这么瘾她。快给我吧,她该睡觉了。”
“别啊,我才抱一会儿。我再抱一会儿,我哄她睡觉行吧?”
严萧潇不肯放下,把女儿改成公主抱,横在自己怀里。
“萧潇,你刚下飞机先去睡一觉。我哄她睡吧,等她睡着了,我们还要去我妈那边。”
秦颖还是把女儿抱过去了。
“也对,萧潇你抓紧休息一下,然后去全总招待所看看颖颖妈妈,还要去看看二爸老两口。”
马珍也劝着儿子。
严萧潇笑着说:“妈,我没事。我看着珏珏睡着。”
严萧潇跟着妻子走进房间。
这间屋子自从他们家搬进来,就一直是萧潇的。
他们结婚后,马珍本想给换一间大的,严萧潇不答应就算了。严萧潇喜欢这间小屋子的那种温馨,很容易让他联想到许多往事。
还有一点,这间小屋和他们家在酒仙桥一街坊的那间小屋很像。那是他在最美好的童年时代,曾经和张燕霞一起玩耍的地方。
此时这间小屋充塞着一股浓郁的奶味,还有婴儿散发出来的各种气息。大床上堆满了小家伙的小衣服、尿布、玩具、奶瓶……真是琳琅满目和乱七八糟。
严萧潇不由得皱起眉来,他知道秦颖是不善于打理生活的,别说领孩子,连自己都弄不好。自从他们算男女朋友之后,所有生活方面的事儿都是严萧潇在打理。
严萧潇看着屋子的状态,想起了母亲曾经在长途电话说过的话。
“萧潇啊,我看还是把珏珏留在北京。我给她找个保姆也成,送到你二爸家也可以,你二妈反正已经病休退下来了。秦颖这丫头自己带孩子,恐怕有点难为她。”
严萧潇开始用极快的动作整理房间内务。
秦颖抱着女儿看着他熟练的手法和动作,笑着对女儿说:“丫头,你真有福气,有个好爸爸。”
几分钟后,屋子里完全变了另一个模样,温馨而井井有条。
马珍探头看了一眼,乐了。
“我儿子真是当兵的,麻利。这算我是白操心了。行啦,你一心要带女儿回去,就回去吧。不过你读书怎么办?”
“放心吧。我给她找个保姆,我每个周末都会回去,周六末班船,周一早班船。这样一周有两个晚上一个白天陪着宝宝。”
严萧潇数着指头算时间。
秦颖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秦大鹏的平反追悼会一结束,严萧潇就带着秦颖和女儿回到了茜草坝。
之前他已经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商量过女儿的安顿,他希望可以找个合适的人来带珏珏,这样也可以让秦颖回去工作。商量的结果,他接受了罗玉国兄妹的建议,让罗妈妈来带。不过怎么带?放在哪里带,开始有些分歧。罗玉国兄妹建议,把珏珏送到蓝田坝自己家。蓝田坝与瓦窑坝隔江相对还有轮渡码头,严萧潇想看女儿很方便,天天都可以去看。严萧潇建议给罗妈妈在茜草坝租房子,既可以帮自己带珏珏,也可以顺带照顾女儿一举两得。最后大家都同意了这个方案。
罗玉国马上在茜草坝找到一处新造的小楼,离开江重厂也不远,独立院落出入方便。
罗玉国安排母亲住楼下,楼上他们兄妹个一间。
严萧潇非常满意这个天衣无缝的安排。
他安排好女儿后,调整了自己的很多计划,基本上每周都要回茜草坝了。每次都是罗玉国和他一起回去,他和彭晓雅的关系也算定了。
日子过得很快,严萧潇的学习越来越紧张起来。到了三年级,他已经无法保持每周回去的规律了。学习压力使得他只能改成了两周,甚至一个月回去一次。
好在罗玉荣善解人意,加上彭晓雅也想念罗玉国。她们两姐妹会带上珏珏去学校。秦颖反而不愿意带女儿去学校,每次都是她们姐妹带去的。严萧潇心思在读书,对这件事也不放在心上。
他顾不上考虑秦颖在想什么,做什么?似乎每周可以看见女儿,听到女儿奶声奶气叫自己“爸爸”,已经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
直到1980年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