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远离南方的家，北上西安，到今天已经满两个月了。
从登上火车出发时的兴致勃勃，到如今漫步陌生街头的寂寞，我的心里，经历了许多许多。
第一次因为满食堂的面食而难以进餐，第一次在异乡举头遥望家乡的同一轮圆月，第一次在满是北方口音的人群中大声吼着自己亲切的家乡话… …
由于长期埋首于高考的试题中，初次踏上西安这块土地时，心里很是欢欣。终于可以到一个新鲜的城市生活，可以在西安的古城墙上远眺，可以在寒冷的冬季见到漫天雪花。诸如此类的幻想，不胜枚举。
在火车上吃着泡面的我，脑中只有对西安的热切向往；那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在不远的未来，我会那样地思念已经生活到厌倦的，我的亲爱的家乡。
二
在十八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山中和水中。我的家乡很美丽，美到人们长久地称赞她的风景甲天下。
一直以来，我一面在美景中嬉戏，一面四处抱怨家乡的不足。什么风景固美经济却并不十分发达，或是公园好看而城区面积毕竟还是太小，甚至抱怨冬天下雨太冷不像北方有雪花有暖气。就是这样，我一面享受着家乡的好，一面对她处处刁钻。
而今我终于来到北方，来到一个比我家乡大几倍的省会城市，我却思念起家乡来。
西安固好，却终究没有家乡的熟悉与亲切。
拥挤在人潮汹涌的历史博物馆里，我承认展品都是那样精美可爱，却还是在排队领票时，忽然想起家乡江中，那些活泼机灵的、游动的小鱼和虾米。
在城墙上驻足远眺，时而俯视苍茫大地、芸芸众生，时而仰望没有云朵漂浮的灰色天空，强烈的冲击，由此领悟了杜甫登高时的心情。但当我真正身临其境时，对于文学忧伤美感的兴趣霎时消匿，一颗心，猛地飞向家乡那含情脉脉的蓝天白云里。
羊肉水盆、五香羊蹄、鲜榨石榴汁… …我在回民街徜徉。看浓眉大眼的新疆男人认真烤肉，听陕北店家吼着吆喝生意，玩弄一位老妇人所卖的吹糖人，这些都是家乡所没有的新鲜事物。可是，当食物一一下肚、走到街道尽头时，我突然生起一丝惆怅。嗯，我想嗅嗅家乡的桂花，想吃家乡的米粉了。
“真是一个矛盾的、不可理喻的人。”每次外出回到宿舍后，总是这样责备自己。我已经来到西安了，四年的记忆都将留在这里，况且生活在一个交通便利的时代，根本没有理由去莫名地思乡。在欣赏异域景象时思乡，实在有些浪费了。
我的理智要求我好好面对现实生活，我的心却在一旁低声抽泣。
但是，我知道的，终有一天，我会习惯以面粉为主食的生活，也不会再在下雪的天气奔跑着尖叫。
只是，在这一切终究成为习惯之前，请允许我尽情地思念我亲爱的家乡吧。
三
最近国庆放假，由于车票太贵，我只好选择留在西安。出去逛了几座博物馆，又走了一趟回民街，渐渐无味起来。索性窝在宿舍的床上，静静读起夏目漱石的小说来。
手头上是夏目的《三四郎》。多巧，我和三四郎处在差不多的时间段里，对大学生活也怀抱着几乎一样的心情。只是，三四郎多少有着想留在东京的愿望，我却恨不能生一双翅膀，下一秒就在家楼下的店里吃米粉。
我们这不同的想法，其实并没有所谓的对错与优劣。因为年轻而对某处怀抱了热烈的情感，这时自然而然的事情。家乡固好，三四郎仍不免憧憬东京；西安固好，我仍不免思念家乡。年轻人的想法，总是那样不可思议呢。
足不出户，思绪便荡漾起来。翻看手机里存数不多的家乡的照片，和散落在天南海北的朋友们网络闲聊。事情一件件地开始，又终究一件件地结束。我关掉手机，躺在狭小的上铺床上，闭眼无聊起来。
忽然想起来西安前的七月之末，那个傍晚，我站在车流涌动的街头，和妈妈、外婆一起，一起挥手送别从小同我一起长大的表妹。
她要去美国念书，和已经移民的父母团聚。说是一年后可以拿到护照，但是真正回来的时间，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我们在街头为她拦了一辆出租车。由于种种原因，到机场送表妹的人只能是她的舅舅。所以，在这人潮汹涌、霓虹初闪的街头，就是彼此分别的最后地点。
表妹化着浓妆，睫毛骄傲地翘起，嘴唇红得像已成熟的樱桃。她一手捏着手机刷空间，一手挥舞着同我们道别。我们帮她将唯一一个包包递上出租车，妈妈嘱咐司机所到达的小区地点，我拿出手机将出租车的牌照拍下来，外婆伫在车窗前盯着表妹看。
我们三个的心情是不言而喻的；十四岁的表妹却笑得像夏天里的向日葵——她还只是个孩子啊，不知道今日一别的真正意义。
反复地对她说着“自己学会照顾自己”“到了美国一定要打电话告诉我们”“以后记得回来啊”这类的话语。表妹不以为意地哈哈笑着，大叫：“我一年以后就可以拿绿卡，一年以后就可以回来了！”
司机催促着，我们只好终止了道别的话语。表妹关上车门，从车窗里舞出一只手臂，又将笑意盎然的脸露出，再次大叫：“不要难过嘛，我一年以后就回来啦！”
我们呆呆地回应着、嘱咐着，看着表妹的笑脸渐渐变小，最终和远处的霓虹猛地融合在一起。
结束了。我往回走，想着这三个字。
妈妈、外婆和我无言地往回走。最后是妈妈打破了沉默：“我要去菜市场买点青菜。”我赶紧接道：“我也去吧。”外婆也回答着：“我回去了，我要整理房间了。”
我们故意一路聊着平淡却温馨的日常，谁也不去戳破那份沉重的忧伤。
而后，外婆向自家方向走去，我和妈妈朝菜市场走去。很快就买好了青菜，又买了半个红艳艳的大西瓜。是时候回去做饭了，我们加快着步伐。
往回走的时候，街道上的路灯都亮起来，散着淡黄的光，许多飞虫盘旋、舞动在灯外。
气氛静得可怕。
我准备聊一聊前几天在花鸟市场买的小鸡仔，说说它们很好喂养、模样可爱之类的话；却猛地哭出声来，将自己吓了一跳。
妈妈并不吃惊，而是跟着我一起哭泣。
我一面哭着，一面想，从前表妹在身边时，从来不愿与她多待几次。每次表妹邀我出去逛街，我要么忙于应付考试，要么太累只想睡觉。后来高考结束，尘埃皆定，表妹又来邀我，我却嫌外边太阳太烈，不肯同她一起出去。
现在想来，当时为何不知愁滋味呢？
如果能早些感受到，或许就有适当的准备，不至于现在的这般伤痛；即使于事无补，也多少可以缓解些心痛。
和表妹是如此，独自生活在西安也是如此。
当时，为何不知愁滋味呢。
四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是在初二时，挤公车回家的路上读到的词。至此彻底爱上了辛弃疾先生。从前老师在课堂上夸得天花乱坠却无动于衷，真正地置身其境时，心中汹涌的感情已无法再用言语表达。表妹去美国的事如此，在西安寂寞生活的事也如此。
如果能早识愁滋味，就不会那样冷对，在未来不知何时再见面的表妹；如果能早识愁滋味，就不会在人文气息浓郁、精致古朴的古城里，那样撕心裂肺地思念桂香满街的家乡。
其实我知道，即使早识了愁滋味，我这种懈怠的人也不会因而去做些什么来挽救。在我们行色匆匆的短暂生命里，许多的事情，我们几乎都是无能为力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造物者任意摆弄我们的生活。
只是，如果能早识愁滋味，或许就会在当时的日子里留下更多温馨的记忆，而不是现在回想起来的，行色匆匆的背影。即使无法改变未来，也可以在心底深处，多增添那么一份温存呢。
“多可惜。”我躺在西安的宿舍床上，将这篇文字发送给美国旧金山的表妹。
她也终于体会到这样的心情。
她说，是呢，多可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