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篇> 临近傍晚,我在槿楠小镇的一间旅馆住下,二楼一间狭小的房间有一张干净整洁的床,一台小电视机、一个陈旧的柜子,一台电风扇,墙壁有些潮湿,散发着腐败的味道,一些泥灰剥落,像一张哭泣的脸。 我冲了一个凉水澡,打开窗户,隐约可见远处群山隐匿的轮廓和一些闪烁的星星,楼下是条小街,后面有个菜市场,男人们光着膀子,吃烧烤喝啤酒,一些野狗和流浪者在垃圾箱里翻找食物。我一边拿出荔枝来吃,一边打电话给姐姐。 我对姐说,一切都还顺利,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姐叮嘱我乡下晚上蚊虫多,小心被咬成了大花猫。 我说我才不会呢。 乡下的蚊虫很恼火,我不得不仔细清理房间每个角落藏有蚊虫的地方,然后关上灯,屋子里便漆黑如墨。 我极少独自一人离开家外出,莫名的失落与无助在之后的几天里愈加强烈,大概是因为恋家或者我上辈子是条鱼,一直在寻找能够靠近取暖的港湾。 小时候,我很黏我姐,她去哪儿玩我就跟在她屁股后面转,就算是去卫生间也一样,因为知道了那个体弱多病的男孩状况,姐高考之前就一个人搬出去住,我每天放学后都会买她喜欢的食物去看她,最后依依不舍的离开,后来姐高考失利了,但现在的生活与高考并没有太大关系。 第二天,我去镇子上一家很有名气的画室拜访,画室有很长的走廊,墙上挂着学生们的作品以及涂鸦,有点像在某处古老的岩洞里看到的壁画,教室被独立分割在长廊周围,学生们正在上课,其中一间教室里的学生年纪和我相仿,学生们呈弧形围坐在一起,讲课的是位头发花白、戴老花眼镜穿短衫的老者,地上放置了一个石膏头像,黑板上画满了解剖示意图,老者注意到我便示意我进来,也许他以为我是新生,没有多在意,学生大抵和他想的一样,没有好奇心。 我选了个空的位置坐下,老者继续讲下,他和蔼可亲,语速缓慢,形象生动,讲到某块面部肌肉与骨骼的联系,他便会在自己的脸颊上示范或者用形象的比喻,方便大家更容易记忆理解,这老者是人老心不老,学生无疑是最喜欢的和尊重的,学生听的认真,没有违反纪律的事发生。 他讲完,撤去石膏模型,擦掉黑板上的字迹,布置了一个比较有创造力的作业要求学生凭着刚才所理解的所记忆的东西画下来,但老者的心思每个人都可以猜到,他推了推老花镜,喝了一口泡好的茉莉花茶去了其他教室。 我有注意到,我身旁的一位女生小声地嘀咕,望着画板发呆。她看我懒洋洋地看着她空白画纸,小声地问道,嘿,你想起来了吗?接着抱怨,那怪老头子也真是的。 我也想不起来,我回答她。她望了望天花板,紧皱眉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支铅笔在她手里来回旋转后落在纸上画了一个大概的轮廓,线条细腻且连贯。 她说她叫夏栀,夏天的夏,栀子花的栀,就是夏天里开的栀子花。她看上去温暖明媚,眼眸清澈,眼角处一颗小小的落泪痣俨然如同微弱光芒的小星星,齐眉刘海遮住额头,微卷发梢落至颈部,红色的格子衬衫,胸脯微微起伏,形状很好看。 我叫林昔言,不是新生,一个人来小镇子上写生的。写生?夏栀有惊讶和不相信,因为大多数同龄人都是在学习阶段,你是画家吗?不是、但曾经有过这个梦想。我说。 那你为什么来这儿?顺便来拜访,我的老师出自这儿,那老子估计是我老师的老师,我得叫他一声师公了。夏栀点头默许,她不太喜欢画画,但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平静而有耐心的事情,就像七八月细碎的阳光,悠扬漫长。 她期许地将画板拿给我,我没有言语,接过她手中的铅笔,画了一些辅助的线条,略微修改了原形,这时候与石膏头像便有了几分相似,她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垂下头靠近我的耳旁,霸道地说,林昔言,我要拜你为师教我画画,其实那老头子笑点很低的。 其实我也觉得。 那就是答应了? 啊? 我有点郁闷,我哪儿答应了?为什么我没听见?明明没有。 我告诉她我明天要去写生不会来了,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和旅馆住址。 次日清晨,夏栀的喊声把我从梦中叫醒,嚷着要做我的导游,她背着一个红色俏皮的书包,戴一顶白色的帽子,耳朵里的耳塞连接到超短裤裤包,腿型很美,一双白色板鞋。她见我也带着一顶草帽表示称赞,我说你穿板鞋可以吗?她肯定地点头。 你是不是逃课了? 她还是肯定地点头,表示丝毫不在意,我经常这么干,小事一桩。 那么我的导游,我们去哪儿写生?我说。 她指了一下远处的山,走吧,先吃早饭才有力气呢。街上多是赶集的人,像某种兽的迁徙,从四面八方而来,热闹非凡。我并没有在农村带过,这样的场景便是觉得好奇和新鲜,我想多年以后能够和某人一起在这样的小镇上生活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远处的那座不大的山是我们此行的目标,夏栀说山顶是一片空地,可以看到整个槿楠小镇全貌,还有条蜿蜒的河流从中穿过,极为好的写生地点,所以不要错过。 夏栀告诉我,她喜欢这个小镇的新鲜空气,喜欢这个小镇朴实的人们,更喜欢那条绕着小镇的河流,喜欢麦田的香味。大概是因为这儿是她的家乡,无论走了多远,也无法抵挡这里的呼唤,所以每次放假,她都会在这儿待上很长的时间。 她像一只自由自在的精灵,蹦蹦跳跳地走在我前面,她轻车熟路,但不愿意走人们修好的路,因为没有挑战性,选了少有人走的小路,杂草丛生,一些晶莹的露珠还未蒸发完全,还有未散开的雾。踩上去干脆利落的声音,初露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倾泻下来,光影随行。 她放慢速度保持体力,走了四十分钟的路程便气喘呼呼、汗流浃背,我们停下来休息,我递给她一瓶矿泉水。一路上我们的言语很少,但很默契,她揉着麻酥酥的双腿小声喊着累,见我沉默着,便撒起娇来,林昔言哥哥,可以帮我背下背包吗?我没有犹豫地接过去,我看了一下时间鼓励她说,尽可能的在正午之前到达山顶,正午的阳光很是强烈刺眼的这时候赶路可不容易。 我在前面开路走的很慢,她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指路,一些蝉鸣开始大叫起来,像一些乐队里扯着嗓子憋红脸吹长号的队员。二十分钟之后,夏栀撅着小嘴抱怨着,该死的鞋子我的脚好疼啊、早知道我就不穿你了。
然后又问我,昔言,我是不是拖累你了?我抹掉一把汗,没有,如果不行就别勉强,不能够到山顶在半山腰上也是不错的。 她的眼神似乎坚定起来,我一定带你去山顶体验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她说。 我有些诧异,原本以为她会是比较娇气的女孩子,但她骨子里的执着让我另眼相看,不知道会不会是不想让我失望。我突然看着她问,你有带卫生巾吗?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支支吾吾你要那个干嘛?我也没有去解释什么,见我不语,朝着包里点点头。我将那东西拆开并让她脱掉鞋,她有些犹豫但还是脱掉给我,我说用这个垫脚走路就不会那么疼了,她试了试果然效果不错,于是加快速度朝着山顶继续走。我心情特别好开始唱歌,她说难听死了,我换了一首很有气势的国歌,虽然难听但勉强这首不会唱错跑调。任然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她以为我一直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我说事情不要看表面,也许它是一种负面的假象,它给予人更深的诱惑力,即便是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实的。 远处是一块大块平地,平地周围是一些裸露的巨大石块,我想我们大概到了,在边缘处便能俯瞰到小镇的全貌,一条小河蜿蜒而过,太阳出来的时候仿佛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山谷里传来笛声和开的茂盛的凤尾蕨颇有一番风味,没有一丝微风,阵阵热浪让我们不得不拿着帽子扇扇。午饭是简单的熟食和一些饮料,我注意到她吃的很多,估计是饿坏了吧,后来我才知道她有个小小的隐私——从小吃东西的分量超过了同龄的男孩子,但是她觉得自己没有温饱感,也从来没有胖过的,有时候会很饿所以没办法。我只能说,能吃是福。 她将帽子扣在脸上然后靠着树双手交叉的胸前小憩,估计这样会有安全感。我抬头仰望清澈透明的天空和那些漂浮的云朵,天空会是倒过来的海吗?虽然彼此的距离太过遥远,可它们还是平静地凝视对方,就那样平静地不起波澜,它们有思念过彼此吗?它们是否和以前一样呢?我很好笑为什么突然会有了这个想法,我叫醒夏栀,如果我爱上了一个人我该不该告诉她?她似乎来了兴趣,我继续说下去,我不知道如何去表达就如同这天空与大海的距离,我害怕,害怕我们不可避免地两相离散之后各自悲欢,害怕分别即成永别,害怕不经意间一切早已无可挽回。她说,为什么你有爱她的勇气却没有告诉她的勇气呢?前者不比后者简单,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天,你失去了这样一个告诉她的机会,那时候的你会不会后悔,这个答案那时候的你才知道,我含着一根狗尾巴草似懂非懂,她又讲了一个故事给我听。 一个男孩十分喜欢一个女孩,但他一直压抑在心中没有表达出来,后来大学毕业几年以后,男孩偶然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得知了女孩的消息,女孩已经离过两次婚且有过一个孩子,男孩为女孩感到又喜又悲,可他还是没有表达自己心中多年的感觉,只是在女孩的每年生日送上一大束百合花,匿名的礼物是为了不去打扰女孩的正常生活,女孩二十六岁生日那天,男孩决定亲自去告诉她这一切,可是当他买完花信心满满地去见女孩的时候却被逆行的货车撞死了,女孩后来得知这个消息把自己关在家哭了整整一夜,男孩永远也不会表达,男孩也永远不会知道其实女孩喜欢的花也是百合花。我听的认真,我想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份答案。 她说林昔言,你哭了。 我说没有。 她说是。 我说不是,是雨。 果然是雨,阳光被浓密的乌云遮挡,天气突然变得阴沉,,先是小雨飘来,然后越来越大,无处可躲,我和她急急忙忙收拾好东西朝着山下跑去,不找地方躲雨吗?我说,她看了一会儿天空,若有所思,这个季节的雨水特别大,尤其在这个小镇七八月的洪灾不断,几乎年年都是不到一天时间的降雨,小河水位就会上涨迅猛淹没大片低洼地区,我说这听起来有点像全球海平面上升。她郑重道,雨会下大山上人烟稀少且极易滑坡,我们必须要在山下的小桥被河水淹没之前回到小镇,不然就只能被困,所以我们得加快速度。路面湿滑泥泞不堪,我们全身湿透,前面一小处滑坡我轻巧地跳过,夏栀愣在那儿,我伸手拉她无动于衷,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一心只想跑回小镇,我背上她奋力奔跑每一步都很平稳不敢大意,她并不重,双手紧环抱我的脖子不松开,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看见了迅速上涨的河水即将淹没小桥,那是唯一通道绝不可以放弃,小桥差不多快要和小河水位保持平衡。渐渐地我看见了小镇的建筑,目所能及雨中模糊眼花缭乱神志不清、我大口呼吸,肺欲将炸裂,但终于惊险地过了小桥,我一个趔趄摔了出去眼前黑暗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旅馆的床上,外面依旧哗啦啦地下着暴雨,我倒吸一口凉气,楼下全被冲积着黄色泥沙河水淹没夹杂着房屋碎片,没有人影,仿佛一瞬间消失了一般,只有暴雨发出的声响,我稍微深呼吸淡定了一下,眼前的景象全被夏栀说对了,原以为电影里才会有的灾难的场景,没想打它真真切切地摆在了我面前,身临其境。我打开电视,白花花的一片,农村大多用锅盖作为卫星信号接收器,信号差功能不强,受暴雨影响更糟糕。打开手机发现昨天没有充电,不仅是手机没电,全镇都停电,我跑去空旷的楼顶,视野开阔,有一个略高的平台暂时将它称之为制高点,远远望去整个世界呈现一种悲凉的灰色,犹如掉进深渊。我推算了一下时间,根据以往的经验小镇会有应急措施,可是没见人影,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昨夜河水泛滥,镇子上的人们应该往高处的避难所,但是镇子上还有些人因为某种原因没有离开,比如说我,那么会有人继续回来搜救,确定所有人都离开,但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更没有看到,由此推断救援人员应该在路上遇上障碍而被耽搁。而我身处困境,知道我具体位置的只有三人,我姐唐月灵、夏栀、和旅馆老板,估计我姐找我都急坏了,我都记不得弱小的夏栀是怎么送我回来的,而旅馆老板应该不知道我回来了。我做了最好的打算和最坏的打算,最好的打算就是夏栀没有在避难所找到我会回来找我,我只需等待即可,最坏的打算,没人来救我我就得想办法让人们发现我位置,如果冒然采取自救纯粹是找死,我的大脑开始飞快思考让人们发现我的办法,首先不能错过发现救援人员的机会,不然一切都白费,我想到了用烟但是在雨天生火是不太可能的事情,然后又想到了用旗帜可是没有风能够飘起来,那就用光唯一的手电筒光线在白天极为微弱,怎么办?怎么办?我开始有些慌张,淋着雨绕着楼顶跑,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继续将最坏的打算想下去如果没人来救我,我只能等到河水退去才能出来,可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这河水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去,一个人可以忍受那么长的孤寂吗?我立即停止了这个想法,第一次恐惧离我那么近,面对未知我一无所措,我如困兽做垂死挣扎。我想到了夏栀说过的话,如果在后来的某一天,你失去了这样一个告诉她的机会,那时候的你会不会后悔,这个答案那时候的你才知道。如果我没能回去,这便成了真我恐惧到了极点,想到曾告诉姐姐的话我会尽快回来的,也落成了空,我想如果回去了,我一定要告诉她。四十分钟后我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喊着我的名字,是夏栀我激动地不顾一切冲到楼顶边缘回答她我在这儿,她带着几个消防官兵坐着小艇。 我说你怎么会回来?她鼻子一酸差点哭出声,我在避难所找不到你便执意回来,我知道你在这儿。那我如果没有在呢?我反问。那我会找遍整个小镇直到找到你。夏栀说。我心里一阵感动,安慰她,我哪儿也没去因为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她方才破涕为笑。 避难所位于一处高地,人满为患,我依然心有余悸,我看到了我姐,她眼睛湿红哭的梨花带雨,我冲了过去紧紧抱着她,我笑着说,姐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呢,对了你怎么会来?姐说,还不是来找你,我和老妈可被你急坏了,老妈找不到你就哭起来,我安慰她后来我也哭了。我笑着说,没事了我感到无奈,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这一点真不假,老妈在车里的后座睡着了,面容憔悴,眼圈红肿,我们回家吧。姐说。我说等一下,我得去告别一个人,谁?我没有回答便跳下车找遍整个避难所也不见夏栀,我沮丧回到车上借用姐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又发了一条短信,姐疑惑,是不是找你的小女朋友去了?我白了她一眼,哪有,是我的朋友而已。后来些时日,我依旧没有夏栀的消息,遗憾的是走之前都没有见到她说一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