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风和畅,烟柳迷人,正是南国暮春时节。松江府华亭县南门大街,青石板铺就,笔直地通向城内,又分出小路延展进每一坊一区,丝毫不乱。城内虽已华灯初上,但街上行人反而越见多了起来,或停下闲聊,或相约去夜市走走。孩子们也在大人身侧跑来跑去,好不悠闲!
这红尘一隅的景象,让多少江湖上的汉子羡煞也!
沿着“苏州街”向北走上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向西一折,走上数十步,大大的楼牌上写着“春水”二字。这便是达官贵人、江湖豪客乃至青皮无赖最喜的去处了。当地人戏说道“十年扬州倚斜桥,不若春水红袖招”,在风月场上也暗暗地传了开来。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一阵柔美的歌声,若有若无地从一家名为“云袖坊”的青楼上一个雅间传了出来,听来不禁让人心醉。
“啪”得一声,一个满脸彪悍眼圈发青的汉子把酒杯一搁,双眼发红,嚷道:“唱的什么!太素太素,俺海老二听得都淡出鸟来了!”说着便环视桌上的众人:北首上座上的是一个四十余岁的男子,胖胖的如乡绅一般,面皮白白净净,只无胡须,有些怪异。南座上的人武官模样,一脸络腮胡子,正襟危坐。而西座下首相陪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书生打扮,双眼肆无忌惮地在站立的两个“清倌人”身上游走,用两根手指夹着酒杯,不住地摇头晃脑,只眼光往桌上随意一扫,才露出一丝精光来。加上叫作海老二的男子,整个桌上也只四个人。只胖子后面有两个差人模样的站着侍座。在两个女子的歌声映衬下,整个房间竟也是有说有笑,显得热闹非凡!
北首上的白脸胖子听了,把酒杯放下,从脸上挤出一丝笑来,道:“海兄弟不满意这两个小妮子唱的,换了就是,何必大动肝火呢?”说着先看了一眼南座的武官,又看向西座的男子,笑道:“刘仁先生,你说是也不是?”
西座叫作刘仁男子听了,赶忙站了起来,向东座的男子连连抱拳,连连告罪:“海大人赎罪赎罪!在下只是听说附近有名的昆曲名角就数这两个!谁成想名不副实,咱们现在马上就换!”说着把酒杯举向姓海的汉子,嘴角上淫邪一笑:“海大人,咱们就来个‘小西厢’如何?你有所不知,这小曲可是和北方的‘十八摸’并称曲苑奇葩呀!”说罢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刘仁挥手打算让这两个女子下去,另换歌女时。那姓海的汉子手一举,止住了两女子。接着站起身来,踉跄着走了两步,斜着脸对怪声道:“换什么!这两个小娘们长得干净标致,唱一出你说的那个‘小西厢’,才够味吶!”
两女子听了,不禁又羞又怒。她们本是挂牌的清倌人,又在近来唱昆曲成了名角。等闲人家做堂会,大多几番邀请,厚币卑辞,方能得见。几时见过这般蛮横无理的人来。
刘仁也是有些为难,毕竟不在自家地盘上,强令伶女唱淫词艳曲乃至猥亵,可是干着律法的。闹将出去,恐会生出许多麻烦。
这个时候,南座武官模样的汉子也站起身来,冲着海姓汉子稍一抱拳,道:“海烈大人,我们此次前来,可有职司在身。等把事儿了了,你再玩乐不迟!”
那海烈似乎有些惧怕这人,声音也小了下来,道:“好好好,就听你吴大人的。”扭头对刘仁说:“这两个小娘们可不能走,等老子办完了正事,再好好炮制她们!”
说罢,便回到自己座位上,从怀里掏出火漆封着的暗泥金信封,扔给刘仁:“老刘,俺老海做事,从来干净利落。奉了俺江祖爷的钧令,给你家王爷带的东西,收好了!你也把孝敬俺祖爷的宝贝玩意拿出来吧!哦,对了,还有谷公公的。”
说着对北首的胖子笑道:“曹公公,您也说一说,谷公公可有什么指示吶?”
那曹姓太监听了,眉目间不由一动,随即一笑道:“江指挥使主办的事,有什么不放心的。老祖宗这次让我出京,专门叮嘱过咱家要多配合你海大人。咱们两家把宁王的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这样你海大人回京,怕是要高升湖字科千户了吧?咱家这里先给你道喜了!”说罢,端起酒杯,冲着海烈一举,“啯”得一声喝了。
海烈听了这话,不禁“嘎嘎”笑了两声,嘴里却道:“多谢曹公公美意!众所周知,我们江祖爷门下有‘江河湖海’四科,虽都在锦衣卫担着差事,但门里私底下有句话‘下门老大,上门王八’,说的是下一级的老大,往上升一科,也才是门外掀帘子的不入流吶!只不过品级上去了,看着好看罢了。”说得谦虚,其实神情颇为自得,似乎已经加官进爵而踌躇满志了!
几人听了,也都笑着举杯相应。
“嗬嗬嗬!真是新鲜!我听说王八精想变成人的,那是努力上进!这人,想成王八的,啧啧,是磨练意志么?你说呢,峰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靠街的窗外忽然传了进来。
那海烈听了,不禁大怒,抢到窗前,一掌击开窗子叫道:“哪个小兔崽子敢消遣老子?我剥了你!”屋内其他几人也站了起来。还未等看清人影,只听得“啊”的一声,海烈又斜斜地飞了回来,正巧落到自己座位上,又连带着座位翻滚了好几步才趴到地上,衣服头发散乱,煞是狼狈。惊得两女子花容失色,直缩到屋子角落里,瑟瑟发抖。
这时众人眼前一晃,屋子里出现了两道颀长的身影。年轻一点的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虽是书生打扮却英气勃勃,剑眉细鬓,面庞也算俊朗,只眼睛亮得如星辰一般,直视过去,不禁神为之夺!他身侧的男子三十来岁,面上有些风尘之色,怀里抱着一把剑,剑鞘破旧,但紫铜吞口,云纹护环却磨得发亮,便知宝剑的主人应是一位江湖豪客。只见他进屋之后,一声不出但身子站得笔直,只冷冷地看着屋内的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