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到城里住院又二十多天了,她每天从一个水泥钢筋的房子穿过长长折折的水泥地,去到另一个钢筋水泥的房子,躺在同一张床,挂着同样的药水,见着穿着同样白衣的护士,见不着一寸泥土,见不着一棵藤蔓。对于一个把双脚烙在土地上的农家女人来说,是有多么不习惯。
母亲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就算走走亲戚、串串门,也住不稳两三日,就急匆匆收拾着要回家去,用农家人的话说,就像家里有熬熟的鸡婆羹,要急着回去吃了。
住院也不安生,来了几天后,就开始叨念着家里的青菜扯条了,芝麻晒干了,板栗裂开了,萝卜苗要掀了,那窝小鸡崽也要喂食米粒了……有时,叔免不了要喝她几句,“住院就好好住,是身体重要,还是那几蔸菜几只鸡重要!”末了,母亲便不吱声了,母亲知道自己这病,也像是秋天里的豆苗,终是怕熬不过这岁月不减的秋风了。
母亲是个寡言的人,平时半天也没有半句话,只低头干她的活。只有说到她的园子,她的菜们的时候,她才会多几句话,才会有动人的神情装扮着她枯瘦的脸庞。
期间,叔回过一两次家,只为母亲挂念的菜园子和那群鸡们。母亲改嫁后,这个我管他叫叔的小个子男人,就这样在母亲有上句没下句的搭讪里,一起走过了三十多年,他已经习惯了母亲叨叨着着她园子的日子。若不回去看看,母亲是放心不下的,又哪能安心在医院呆着。
母亲就住在学校后山的小村子里,一条曲曲的小水泥路缓缓地向山里伸展,一直到母亲屋子的坡下,穿过一条树荫遮蔽的上山小路,就是母亲与叔的单家独屋。周末返校或是平日电话中,母亲总免不了交待几句,要我常去她园子看看,看看窝棚中的鸡崽儿还有吃食么,瞧瞧园里的菜老了没有,落下的板栗有没有能捡着的,有能吃的菜就尽摘了去。每每,我都像个小学生一样,一一点头,一一在心里记着,只差没有带笔和纸把母亲的交待记下,然后对着一件件做好、勾去。
同母异父的妹妹出嫁后,母亲就把她全部的心思,放在了园子中的一块块地里了,这个田角一小方块,那个地头一小圆坨,规整的,异形的,她都不嫌弃,拔去杂草,拣开碎石,理成土垄,再挑来些地沟泥,弄来些鸡鸭粪,楞是把一块块板结的废土堆,理出来一个个清爽的小菜地。晨里来,夕里走,撒下种后,母亲便把自己的四季交给了这些个边边角角,犄角旮旯。这里种点儿豆角,那边栽几株辣椒,山脚植两蔓红薯,屋后插几棵丝瓜。待到不少农家闹菜荒的季节,母亲的灶头,却总不缺新鲜的时令菜,错季的下饭汤。就是在那些少油少肉的日子,这些菜粘长了母亲的岁月,也染白了母亲的两鬓。
我一家寄居在小县城的这几年,日子过得如自己前额的皱纹,紧紧巴巴,恓惶得很,日思夜虑也理不出个头绪。或许母亲是看在眼里,想在心头,手头拿不出什么接济她这个无能的儿子,只有从园子里摘来辣椒,挖出芋头,还有青菜萝卜、丝瓜紫薯,塞进我进城的提包。每次从母亲家离开时,她和叔总要交待几句,“想吃什么菜就来摘啊,其它的东西我们冇能干,蔬菜你就放心拿去,我们有的是这个。”穿过弯弯的门前小路,母亲的声音还在身后隐约,断续地绕着摩托车轮。转身回望,母亲和叔的身后,就是绿绿的园子,园子里有着绿绿的希望。而我的眼里,却异光莹莹。
上了年岁,身子骨又常常有个不舒坦,叔也双腿风湿,再也不能下田种稻了。于是母亲和叔就把屋后先前种粮的几块田改成了菜地,四边儿围上篱笆,又成了一个菜园子。小块儿地种些家常菜,大块的地呢,母亲就用来种些能换些柴米油盐钱的经济作物。花生、豆儿、芝麻、生姜,听说哪个好卖价钱,母亲就种哪个,似乎还有些市场经济头脑。
前些年生姜行情出奇得好,母亲寻思着也种些生姜,看能否多收个三五斗。于是次年,便把两整块地种上生姜,勤加打理,施肥,上行,除草,每茬工夫都不含糊。生姜不负勤快人,不言不语知人心,它们一劲儿地疯长,苗齐人般高,地垄也鼓得满满。望着这一片葱郁,母亲说今年能打上个几百斤啊。收姜的日子,母亲和叔累驼了背,忙酸了腰,从地里担回来满满的小山似的半屋子生姜,肉嘟嘟的生姜,脚板大,散出幽幽的香辣。用个自制的小竹签,小心翼翼地个把一个个生姜丫间的泥土剔去,根须掰去,一个个轻轻放进蛇皮袋里,就等收姜的行情到来。可左等右等,姜价一个劲儿地硬挺在一元以下,再存下去,可就要烂了,无奈只得看着收姜的贩子开着三轮“突突突”装走这大半年的辛劳,却只换来几张还不够包住汗水的票子。
我们都说,年纪这么大了,身子骨又不好,就别种这种那的,栽些自己吃的菜就好了,安安地过几天舒心地日子,折腾些什么呢。母亲不听,她还是满园子的种啊,收啊,自己吃不完的,就给左邻右舍上村下屋,最后还有有一些就老在树上,烂在地里,化作来年的肥料。
看似常年无大疾母亲,就这样病了。
暑假开始时,我去看她,她还在地里忙个不停,气色儿挺好,可突然地就病了。她的园子里的豆角、芝麻、花生、萝卜、冬瓜,还在自个儿静静地生长着,长长的草掩住了它们本该傲娇的身姿,它们不知道,侍候它们的人,已经要别人侍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