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八十岁的门槛,冯福贵总是梦见在无人的巷子里,黑白无常一跳一跳地喊着他的名字,来索他的命,勾他的魂魄。他向黑白无常甩手、吐吐沫,大喊大叫——
一场噩梦总算过去了。
初冬的一天,早晨下起了大雾,即使五步内也看不清人影。村里的胡同像田边河流般寂静,连个鬼也没有。无论是三层的小楼还是低矮的瓦房,都空荡荡的,像饥饿的人有气无力地张着嘴,隐没在浓雾里。如今的村庄,人迹寥寥,只剩下老人和留守儿童不到逢年过节,村里不会热闹。而且越来越多的孩子被接到城里,村子越来越像敬老院了。
冯富贵拄着拐杖,蹒跚着走出了将要倾斜的门楼,到田地里看看麦子发芽了没有。天渐渐的亮了,太阳像此时的柿子,红红通的,软绵绵的,有气无力地悬在天空里。身边有些动静,冯富贵还以为谁跟了过来,原来是邻居冯富才家的狗。冯富贵从兜里掏出了本是中午口粮的馒头,掰下一块扔给摇头摆尾的狗。那狗儿一口就吞进了肚子里,两只前爪扒着冯富贵的棉袄。冯富贵笑了,摸摸胡子,开始唱道:“俺家闹了荒,死人扔河沟,活人奔东西,只求饭一口,过往的行行好,别让俺儿啃砖头。”这是冯富贵他爹扯着他讨饭时唱的,冯富贵记了一辈子。
到了田埂,冯富贵看见麦地里已经有了绿丝子,心满意足了。虽然这是他的土地,但已经包给种粮大户了。他现在像往常一样站在这儿,纯粹是替别人操心。太阳渐渐升高了,雾气开始散了,空气暖和起来。冯富贵找了个麦秸垛,扒开表层濡湿的麦秸,躺下身子睡着了。如果没人叫他,他可能会睡到半夜。那时只有寒冷的北风才能提醒他该回家了。每天都这样睡着,冯富贵开始担心哪天就睁不开眼了。跟在他屁股后面的狗,见他躺下了,刨出个狗窝,蜷缩着合上了眼。
自打和梁桂芝见过一面后,冯富贵的心里一直刺挠得慌,说不出来为什么。他老是感觉梁桂芝在跟踪他监视他。他躺下睡觉,感觉梁桂芝就躺在身边。他到地里干活,感觉梁桂芝也在地里没闲着。他喝水的时候,竟然发现梁桂芝的样子映在了碗里。他走路的时候,发现梁桂芝走在前头。总之是睁开眼有她,闭上眼还有她。奇了怪了,冯富贵害怕自己是得了什么病,走了三十里路到了临县的娘娘庙磕头祷告,带回一把香灰用布包好放在枕头下,发现“病情”加重了。
病入膏肓的冯富贵央求父母找人说媒,好歹成不成都认命。冯老汉带了些花布头子、两斤牛皮纸包的红糖给南地里的冯贵生媳妇,问她能不能想想办法。冯贵生媳妇口齿伶俐答应了,承诺不能让小伙儿打光棍。冯老汉走了,冯贵生问媳妇咋交差?媳妇说:撞大运吧,去一趟也不掉两肉,不成好把梁桂芝介绍给娘家侄子。
过了半个月,冯贵生媳妇回话说那边讲了冯富贵个子也高,人品也不赖,就是家里穷点,嫁过来恐怕受苦。冯老汉一听就恼了,摔断了烟袋杆子,问梁家人有什么要求。冯贵生媳妇尴尬之余接着说,梁桂芝有个兄弟眼瞅着也不小了,可还没所屋子,还有那家人少头耕地的牛。冯老汉答复牛是不能给的,麦忙会帮他们收麦子,屋子的事情也好说,自己本身就是泥瓦匠。
接下来,冯氏父子起早贪黑在梁家庄上盖了院泥胚瓦顶的房子。梁家庄的人都称赞梁桂芝找了个好婆家,冯富贵更是有力气。
行走在龟裂的田地里,看着枯黄的快要燃烧的麦苗,冯富贵破口大骂,骂天骂地骂自己骂龙王爷骂牛鬼蛇神,最后瘫坐在地上像个受气的小孩子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太阳更加炽热,火辣辣地照在冯福贵身上,一点可怜也没有。
冯福贵顾不得擦汗拍土,站起身,病歪歪地走回家去,感觉整个世界都沦为了地狱。日子该怎么过啊?
面老的冯羊宝狼狈地从县城里回来了,对村里人说,城里人饿得也是前胸贴后背,根本讨不到饭吃,还是到一路行乞到省城试试运气吧。
人们更饿了,连相应或者反对的力气也没有了,散了场各回各家,躺在床上想象着刚出锅的冒着蒸汽的白面馒头,一个劲儿地咽吐沫。冯福贵感觉躺在棺材里一样绝望。
这是什么世道啊!为什么几千年了还会有饥荒?难道是天要绝人活路吗?难道是田地不养人吗?
想着想着,冯福贵恍惚看见了干瘪的饿殍,吃掉老鼠后扔的皮,饿得满地打滚的臭虫、虱子……
大队里盛传要下大雨了,天空也开始阴沉了,太阳收敛了光芒,躲到厚实的黑云后面,像是在看热闹。就这样阴了几天,一滴雨也没有下,老农民们好像比骄阳烈日还要燥热。冯福贵的嘴唇干裂了,说不了几句话,嘴边留下血印子。老天爷折磨人,还要等多久。
终于到了下雨的时候,天空里乌云滚滚,好像千军万马在厮杀,地面上起了大风,吹起一切浮土沙粒树叶子,打得人生疼。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跑进了田野,焦急地等待着第一滴雨落下来,就像在争“第一颗卫星”。忽然,一声嗓子传彻四野——
下雨了!
霎时间,雨水噼噼啪啪地打击着大地,像密集的子弹、炮弹、原子弹,轰起烟雾。雷声大作,闪电把夜空照亮如白昼。雨水哗哗地流淌,把之前所有的悲伤绝望死气沉沉涤荡干净,让土地裸露出新鲜的更能孕育生命的泥土。人们跳着,跑着,呼喊着,好像打了打胜仗。冯福贵呆呆地站在麦田里,像小麦一样接受洗礼,贪婪地吮吸着雨水,良久不愿离去。
冯老六和冯富贵是亲堂兄弟,清明年关上坟烧纸跪在一个爷爷坟前。冯富贵是个独子,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冯老六亲兄弟三个,膝下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总感觉在气势上压倒了冯富贵,凡事都要比一比。
冯福贵带着三个儿子到河南平顶山煤矿上做了一年苦力,家里剩下妇孺。冯老六以为冯富贵家没了男丁,得意忘形极了,也顾不得下巴长的一把胡子,没事就在冯富贵家门口转悠,唱些荤段子。吓得梁桂枝不敢出门。
年底冯福贵带着儿子们回来了,头发上脸上衣服上都是煤渣子,就剩下眼珠子有点白印子了。冯老六很开心,多蒸了两锅馒头,吩咐媳妇客客气气地给冯富贵家送过去。冯富贵正在劈柴火,没有要。冯老六更加欢喜了,像得胜了的公鸡,打鸣更有力气了。
第二年,出了正月,天气渐渐暖和了,冯富贵领着家人到镇上窑厂拉回红砖,码放一丈高,推倒毛坯房子盖瓦房。冯老刘傻眼了,斜睨着眼睛找事情,说冯富贵家的砖头堵住了胡同口,自家人不方便出入了。
三九到了,天气更冷了。过了中午,屋顶的积雪才开始融化。水珠滴滴答答落下,警告老年人时间不多了。
冯富贵和冯老六并排坐在村口桥头晒太阳。南来北往的四轮车三轮车从他们面前经过,没一辆停下来的。
冯富贵说:你看,年轻人都不认识咱们,也不愿搭理咱们,连停都不停。刚才包地的拴柱子过去了,没有看咱们一眼。咱们都成老狗了。
冯老六说:拴柱子可能急着去县城,给自己的养殖场办补贴手续。养羊能挣几个钱?不就是想着套国家的钱吗?
冯富贵说:这话可不能胡说。让别人听见了不好。拴柱子的事要是办不成,还怪咱们多嘴呢!
你啊,一辈子好算计,可落着什么了?
现在的农村是破败的是丑陋的,正如居住于此的年轻人的爹娘。马路边上的房屋都是二层小楼,偏僻的泥胚屋已经墙倒屋塌,剩下断壁残垣。瓦片碎了一地,房梁檩木椽子朽成粉末。
冯富贵坐在地上,和老房子说话,自言自语。
他老了,和亿万老农民一样老去。整个人皮肤焦黄,头发稀疏,面庞干枯布满河沟般的皱纹,双目深陷如老井,目光呆滞凄楚,又带点希望。现在,他唯一能做的是缅怀过去,寻思过去的人和事,寻思着哪一天也葬进泥土。他是农民,且只想当个农民,不偷不抢不吭不骗,自己种粮食自己吃。直到人生暮年,他才觉得自己被时代抛弃了,被历史的车轮远远地甩在后面。他没有力气去追赶了。
用自己挣来的钱,在一个得体的地方,请某个人吃一顿还可以的饭。其目的不是为证明生活的优裕或者自己的饭量,而是想让对方知道——“我想请你吃顿饭不是一天两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