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藏身土砖屋纺线

田水莲藏身的矮屋是用土砖构建的,只有一层,分为两间:外间朝西,开了一条木门;里间坐东,南边墙上辟有一扇窗户。窗外长着一棵柚子树,枝枝叶叶伸展到矮屋顶上,抵挡住大部分日光的曝晒,也遮盖住窗外的光线,只把昏暗与冷僻留给屋内。

土砖屋是黄秋英老人家的。原先外间放茅柴,里间堆草木灰,考虑到里间比较隐蔽,老人特地把草木灰移到外间,将里间全部空出来,使田水莲纺线时不感到逼仄。

田水莲把纺车摆放在南窗下,每日天刚麻麻亮就夹着一包棉花,悄无声息地进入矮屋,坐在南墙下纺线,让秋英伯母把门锁上。每天两餐,都由母亲把饭菜装进竹篮里,用毛巾盖住,交由秋英伯母送来。一直纺到伸手不见五指,秋英伯母打开门锁后,她才离开矮屋。

整天躲在土砖屋里纺线,虽然可以免遭皮肉之苦,但长时间不见天日,寂寞就会像毒蛇一样无情地噬咬她脆弱的心。为了减轻孤独感带来的折磨,她常常一边纺线,一边回忆逝去的岁月,回忆婚前婚后的生活片断。

田水莲有个比较幸福的童年,可惜尚未长大成人,父亲田大毛就患了不治之症,逐渐改变了她的命运。

田大毛得的是风湿病,疼痛难忍,听说吃鸦片可以止痛,偶尔吸食了几口,不料渐渐患上了烟瘾,不仅吸光了家产,而且搭上了性命,去世时还不到四十岁,留下可怜的妻子和儿女。妻子朱细凤干不了扶犁打耙等重农活,儿子田木森年纪尚小,生活的重担便压在女儿田水莲的肩上。

田水莲虽然只有十五六岁,长得比较单瘦,但生性刚强,干起活来有股子狠劲,样样农活都学着做,遇到难事便向堂兄木林求教,从不服输。两年下来,水莲磨练成了种田的好手,犁田、耙田、插秧、割禾……没有哪样农活难得住她。

长到二十六岁,田水莲还没有出嫁,在农村可算名副其实的老姑娘了。按理说,水莲姑娘相貌姣好,身材修长,十分耐看,是田家庄出了名的美女,还愁找不到好小伙子?但她是家中的顶梁柱,一旦嫁出去,丢下妈妈、弟弟怎么办?况且,弟弟已经到了娶亲的年龄,只因为家里穷,付不起礼金,才迎不来姑娘。朱细凤盘算,先给女儿相好一户富家,收取一份丰厚的聘礼,等儿子成亲以后,再把女儿嫁过去。妈妈的算盘打得不错,可惜一时三刻难以找到合适的人家。

俗话说:“等得久,自然有。”田家终于等到了好机会。那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本鬼子轰炸重庆的时候,离田家庄十多里地的青山乡尤坊村,有位富家公子尤云翔,大学毕业以后,说是要去陪都重庆投军抗日。父母苦苦相劝无效,只得提出一个条件:等结婚生子以后再走。这是忠孝两全的要求,尤云翔不能不答应。听云翔的一位远房表姑说,田家庄有个好闺女,又漂亮又能干。父母经过多方打听,证实表姑所说不假,于是托媒人去田家庄求婚。

直到媒人已经上门,朱细凤才把亲事告诉女儿:“尤坊有个大学毕业生前来求婚,你看怎么样?”

“儿女的婚事,自古以来都由父母作主,怎么来问我?”田水莲一听就羞红了脸,两只手下意识地捋着长辫子说,“妈妈同意,那就答应吧。只是不了解他的人品怎样,应该设法打听一下。”

“大学毕业就非常了不起啦,还要问人家的品性吗?”朱细凤思考片刻说,“你想嫁给具有怎么样品性的男人呢?”

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应该具备怎样的品性,田水莲没有认真考虑过。她记得,前几年,母亲曾经请过一位姓朱的木匠做家具,那后生手艺好,人勤快,放下斧头拿起锯,忙个不停。当时,田水莲思忖,嫁的男人能像朱木匠一样就不错了。朱木匠的品性也许可以作为自己的择偶标准吧,可惜没法将这种想法向母亲说清楚,她只能低着头不作声。

“这门亲事,说起来两家门不当户不对,我们田家算是高攀了,有什么可说的?”朱细凤说,“要体谅妈妈的苦心。你弟弟等着尤家的娉礼去提亲,而尤家也希望早日办妥婚事,两家可算想到了一块儿,多好。”

经媒人撮合之后,尤云翔到田家来相亲了。朱细凤办了一桌颇为丰盛的酒席,请来两位识文断字的先生作陪。

田水莲听说,进城里读书的学生都浑身洋气。而尤云翔穿的却是长袍、布鞋,一身乡村读书人的打扮,这使她感到十分亲切,每次上菜、盛饭,总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未来的夫君英俊潇洒,与几位陪酒的先生非常谈得来。他们很斯文,酒没有喝几杯,菜没有吃几口,话却说得很多。他们的话题十分广泛,古今中外,天南海北,无所不谈,而讲得最多的是抗击日本鬼子的事。尤云翔一再表明要奔赴陪都重庆,尽快投身于抗日救亡运动中。几位先生一致赞扬他是热血青年,胸怀大志,将来一定大有作为。田水莲听了,心中美滋滋的。

这次相亲,两位当事人虽然没有直接交谈,但彼此都给对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所以很快就办妥了婚事。于是,田家获得了丰厚的彩礼,尤家迎娶了贤慧的新娘。

在尤云翔眼中,妻子美丽勤快,还是干农活的好手,对双亲孝顺,对丈夫温柔,真是人人夸、人人爱;唯一的缺点是睁眼瞎,不识字。尤云翔很想教妻子多认几个字,因而婚后很少让她下田,时刻带在身边,夫妻间的感情温馨而甜蜜。可惜小俩口相聚的日子只有一年多,田水莲生下宝宝不到两个月,尤云翔就赶往重庆去了。

送别丈夫之后,田水莲的精力主要用于打理农事,把带孩子的任务交付给婆婆,并从婆婆口中了解到尤家此前的一些情况。

听婆婆说,尤家是靠祖祖辈辈经营杉木发迹的。到尤云翔的爷爷那一代,垦殖的杉树林在尤坊已是数一数二。尤云翔的父亲尤仁发继承祖业,领着长子尤云升既垦山林,又做木材生意,使家业更加发达。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闹南兵北兵时,尤云升被北兵抓去当挑夫,从此杳无音信。尤仁发夫妻伤心之余,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次子尤云翔身上,指望他通过求学博取功名,光宗耀祖。

尤云翔天资聪明,勤奋好学,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从小学到大学,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谁知大学毕业以后,尤云翔竟然不愿从政,铁了心要去打日本,令父母异常失望。

尤云翔奔赴抗战前线以后,公公婆婆先后去世,差一点没把田水莲击垮。公公尤仁发由于思子心切,因而经常神情恍惚,魂不守舍。几年后的一个夏日,他把木排撑到宝泰市去卖,不慎跌落江中,连尸首都没有捞到。婆婆周成娥遭此打击,一病不起,不断地寻医问药,钱花了一大堆,病却一天比一天加重。到1948年岁末,她自知大限已到,特地将儿媳妇叫到床前嘱咐后事:“水莲,我这一闭眼,丢下你和文川,日子肯定难熬。但是不管多么艰辛,只要人还活着,就要等待云翔的消息,就要把孙子抚育成人,小文川可是我们尤家的独苗呀!”

双亲相继辞世,尤云翔每次都未能回家奔丧,原因在于忠孝难以两全。父亲逝世时,抗日战争已到反攻阶段,他是国军将领,无法离开部队;母亲下葬时,国共两党再次决裂,内战打得正酣,仍然不得脱身。直到国民党败局已定,他才于1949年元宵节后,请假回到尤坊,住了二十多天。

俗话说,久别夫妻似新婚,尤云翔回到家中,整日与妻子厮守在一块。田水莲牵着儿子的手,连声催他叫“爸爸”,小文川看着眼前这位一身戎装的陌生人,怯怯地躲在妈妈身后,久久不敢开口。

是呀,儿子出生才一个多月,尤云翔就告别家人,只身奔赴重庆,一别就是八年,小文川怎么认得父亲?

尤云翔意识到自己的军装吓着了儿子,连忙脱掉外套,蹲下身子,将儿子搂在怀里说:“好儿子,别害怕,快叫爸爸,让爸爸亲亲。”他把嘴巴轻轻地贴在儿子脸上。

小文川被父亲的胡子茬扎痛了,赶忙用小手隔开爸爸的嘴,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爸”。

“哈哈,叫得真甜!”尤云翔松开双手,满意地笑了。

小文川立刻从爸爸怀里挣脱出来,重新躲回妈妈的背后。

归队的前几天,尤云翔携着妻子的手,漫步在村东口的池塘岸边。

池塘很大,像个小湖,村里人把它叫作湖塘。湖塘西边水比较浅,长满了芦苇与禾笋,长长的嫩叶在微风中摇曳着;湖塘东边水比较深,偶尔有一两条金色鲤鱼跃出水面。成群的鸭子在水中嬉戏,惊得青蛙中止了音乐会;轻盈的燕子从湖塘上空掠过,成双成对地落在近处的树枝上。湖塘四周都是树,垂柳最多,细长柔软的枝条在水面轻轻拂动,划出道道波痕。垂柳间参杂着几株桃树,火红的桃花开得正旺,引得蜜蜂与蝴蝶忙忙碌碌。

夫妻俩来到湖塘东岸一株高大的柚子树下,尤云翔掏出手帕铺在青石板上,让妻子坐下,自己蹲在她身旁。

“你也坐吧。”田水莲拉住丈夫的手,要他坐在身边,说:“桃红柳绿,天气和暖,田里的事一天比一天忙,我怕不能天天陪伴你啦。”

“真希望与你长久厮守,天天逗儿子玩耍。但是,时局不允许我在家中久呆。”尤云翔还想说下去,忽听对面的树林里传来一阵悠扬的山歌:


惊蛰节桃花哟红红比火旺,

春分节梨花哟白白雪茫茫。

乡里妹姣美哟个个会持家,

哥哥你何必哟年年走他乡?


远方路难行哟山高水又长,

哥哥你可知哟妹子心忧伤?

燕子飞成双哟彩蝶舞成对,

妹妹我思郞哟夜夜守空房。


田水莲把头靠在丈夫肩上说:“山歌唱得真好,像是专门为我们编的。我夜夜守空房,真的守怕了,何止是心忧伤。你就不能在家里多住些日子吗?那怕再呆三五个月也好。”

“如果超过假期不归队,会被当作逃兵,要枪毙的。”

“干脆脱掉这身黄皮子,不再带兵,该没事吧?”

“那更不行。我们的蒋委员长胃口太大,总想把共产党吃掉,可惜牙齿没有那么锋利,反而被对方咬得遍体鳞伤。如今国军兵败如山倒,我如果留下,落在共产党手里,有好果子吃吗?”

“你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留下我们娘儿俩怎么活呀?”田水莲声音哽咽了。

“我这一走,海天相隔,没有三四十年,怕是难得重逢,也许永生永世不能相见了。”尤云翔紧紧搂住妻子,压低声音说,“共产党一来,你肯定要受罪,不死也会脱掉三重皮。但是再苦再累再遭罪,也要挣扎着活下去,哪怕当牛当马当奴隶,也要把儿子拉扯大,我这就拜托了。”

田水莲含着眼泪答应了丈夫的要求。

凄凄惶惶地送别了丈夫,从此天各一方,唯有在梦中才能相见。如今回想起来,别离的场景既清晰又朦胧,似乎发生在昨天,又好像相隔几百年。嗨!回想这些有什么用?还是多纺些棉线吧。


田木森送尤文川去老棚里那天,黄秋英一大早外出拾粪,特地跑到矮屋南边的柚子树下,把耳朵贴近南窗静听。她是四房村起得最早的人,总是天没亮就煮熟了早饭,然后提着粪箕出门去。自从田水莲藏身土砖屋里,老人又给自己增添了一项任务:先听屋内有无纺车声,再给木门上锁。

由于矮屋处地偏僻,过往行人绝少,所以只要有人路过,田水莲准能提前听见,立刻停止纺线,一直等到准确断定来人是秋英伯母,她才继续劳作。而秋英老人一听见熟悉的“嗡嗡”声,就会放心地把铜锁锁上,然后去做别的事情。

当天清早,黄秋英在柚子树下站了很久,始终没有听见“嗡嗡”的纺车声,心想,水莲能去哪儿哩,要离开也会告诉我呀。疑虑加上好奇心,驱使她推开屋门,进到里间。纺线人果然不在。

老人无心去捡粪了,站在矮屋中发呆。一直等到东方发白,终于等来了田水莲母女。

“你们天不亮就上哪儿去啦?”黄秋英“咚咚咚”跳的心,这才平静下来。

朱细凤连连摆手,示意黄秋英别再作声,有事以后再说,赶快锁上铜锁,离开矮屋。

傍晚,朱细凤、田木森母子来到黄秋英家中,向她介绍送尤文川去老棚里的情况。

“好主意,让孩子去山上过年,水莲肯定会更安全。”黄秋英说,“不过,长期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一年四季藏在矮屋里不见天日,身体也吃不消呀!”

“躲一天算一天吧,千万别落到尤坊人手中。”朱细凤露出了恐怖的神情,说,“苏区时期,各地杀恶霸、杀土豪、杀地主、杀反动派、杀AB团、杀改组派……杀了多少人。没有杀掉的富豪,都驱逐到白区去,光身子走人,太可怕了。”

于是朱细凤与黄秋英两位老人,相互讲述土地革命时期,白军和红军彼此残杀的故事。

朱细凤说:“我们朱家村有个屠夫,人称朱凶杀,自从成立苏维埃以后,不再杀猪了,先杀豪绅、地主、反动派,接着杀AB团,杀动摇分子,杀红了眼,一天不杀人就睡不着觉,心里发痒,手心冒汗。”

黄秋英说:“我还没有出嫁的时候,经常去村西头的细柳洲上割草。有一天,看见村里的杀手黑老蛮,把三先生的老婆和女儿押到了沙洲上。三先生是村里最大的恶霸地主,早已带着两个儿子逃往省城去了,留下老婆女儿受罪。两个女人跪在草地上,黑老蛮先剥光三先生老婆的衣服裤子,放在稍远的地方,再把刀子捅进她的下身。接着,黑老蛮又去脱三先生女儿的衣服。那姑娘十分刚烈,等黑老蛮剥掉她的外衣外裤,放在妈妈的衣服上以后,竟然自己将内衣内裤脱光,撕得稀巴烂。黑老蛮怒火中烧,残忍地割掉姑娘的两只大乳房,再慢慢杀死她。”

上个月我回到朱家村,弟弟对我说:‘姐,苏区时提出要把反动派斩草除根,如今表侄女被打成地主,恐怕性命也难保住。’唉!水莲,苦命的女儿,这可怎么办呀?”朱细凤轻轻地哭泣起来,黄秋英与田木森也流下了眼泪。

“苏区只有一小片天地,所以与反动派相互杀来杀去。如今全国解放了,不是罪大恶极的地主,大概不会斩杀吧。”田木森擦干眼泪说,“上次革命,姐姐还没有嫁到尤坊去。她后来的公公婆婆,当时也只是驱逐出境,没有被杀。他们家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不会斩草除根吧?唉!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婚事,姐姐便不会嫁到尤坊去……姐姐的命真苦!”


大年三十,天还没亮,田水莲就起了床,夹着一包棉花,准备到矮屋里去。

“今天别去纺线,留在家中团团圆圆过个年吧。”朱细凤忙着煮早饭,说,“办年夜饭,事很多,正好帮我一把。”

“如果尤坊突然派个人来怎么办?想躲都来不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小心一点为好。”田水莲叹惜道,“况且文川到老棚里去了,没法团圆。我还是像往日一样进土砖屋去纺线吧。”

然而,告别老娘,躲进矮屋,田水莲却未能静下心来纺线。“嗡嗡”的纺车声,往日听来非常顺耳,今天却成了讨厌的干扰声,弄得她没法集中注意力,总是想到与纺线无关的事情。

首先想到儿子。妈妈不在身边,没有一个玩伴,整日跟初开外公在一起,大概会感到难过吧。苦命的孩子,节日里,你只能自己寻找快乐了。但愿明年春节母子俩能够团聚。

接着想到自己,想到被打成地主,母子俩扫地出门,给撵到隔壁店屋中居住的生活。

那栋店屋原本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十分矮小,很有些年头了。早年间,尤仁发去宝泰市做木材生意,总喜欢买回许多日用品来,家里用不完,周成娥又舍不得送人,便摆在土砖屋里当商品卖。尤仁发去世后,没有了进货的渠道,商店也就关门了,不料如今竟成了田水莲母子的栖身之所。

店屋又矮又窄,田水莲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新居”收拾好了:里屋左间作卧室,摆放一张架子床、一只旧衣橱;右间作厨房,垒了一个简单的灶,加上一个碗橱、一张饭桌、两条矮凳。外间是厅堂,角落里放锄头、铁锹、扁担、箩筐等农具;左侧摆放一个大木桶,装有少量稻谷与蕃薯。生活虽然贫困,但短期内只遭受过一次捆绑责打,还算安稳。

村里人说,田水莲家里农田不多,但山林面积广,划作地主是肯定的。地主分子的大帽,原本应该扣在公公婆婆头上,只因为两个老的福分不浅,死得是时候,才轮到田水莲倒霉。但是,田水莲当家的时间很短,又不曾做什么恶事坏事,没有什么好批斗的。

田水莲提心吊胆,却又平平安安地过了几个月。眼看存粮快吃光了,正打算去娘家借些米谷来度荒,没想到尤春生偷偷地送了些粮食来,暂解了燃眉之急。

尤春生四十多岁,曾经在田水莲家里打过短工。当初,尤仁发领着大儿子一边种地,一边作木材生意,后来木材生意越做越大,农活忙不过来,便请邻居尤春生帮工。待尤云翔娶了田水莲以后,尤仁发就专心经营木材生意,把农活全部交给儿媳妇打理;实在不过来,便继续雇尤春生帮工;如果人手还不够,则请尤春生出面去代雇别的短工。尤仁发待人厚道,不但不拖欠尤春生的工钱,在春生遇到困难时还会接济他。尤春生没有忘记田水莲家的好处,如今见水莲母子快要揭不开锅,于是及时伸出了援手。

“这真是雪中送炭,春生哥!”田水莲万分感谢。

“不必见外,你们母子有难处,我怎么能不管不顾呢?”尤春生说,“原先我在你家打短工,你从来不摆架子,扶犁打耙,锄草割禾,什么农活都同我一样干,随和得很,是个好人。你公公仁发叔,更是看得起我。那年我母亲上吐下泄,我老婆难产,都是向仁发叔借的钱。要不是他及时相助,我的家早没啦。其实,仁发叔不但帮助过我,还帮助过尤坊很多人。记得日本鬼子投降那一年,村里闹饥荒,仁发叔倡议成立平粜会,要求尤坊的富户把余粮平价粜给本村的缺粮户,不准卖到外村去。后来,仁发叔又去外县买回来不少大米,平价卖给村里人,帮尤坊度过了饥荒。你的公公是个大好人,可惜你的婆婆待人不怎么厚道。”

听罢尤春生的叙述,田水莲也回忆起公公的一段往事:“听婆婆说,一天晚上,公公见有人进院子里偷了一根杉木,便故意大声咳嗽,同时追上前去。那人快跑,公公快追,那人慢跑,公公慢追,始终保持五六丈距离。追到村口的木桥边,那人站住了,公公也停下来。后来那人走上木桥,似乎足步不稳,公公便转身回家了。婆婆问:‘为什么不抓住小偷,要回杉木?’公公答:‘我家木山好多座,丢根杉木算不了什么。那个人急着用,又买不起,才晚上出来捞便宜,为什么不成全他呢?’婆婆再问:‘那你何必大声咳嗽,不紧不慢去追?干脆让他扛走拉倒。’公公再答:‘那可不行。我大声咳嗽,是故意让他听见逃跑。他扛木头我空手,本来很容易抓住他。所以追赶得不紧不慢,是有意让他跑掉。乡里乡亲的,追上前去撕破脸皮,叫他从此背个贼名,怎么见人?而追得太紧也不行,如果他一慌张摔伤了,或者从木桥上跌落江中,岂不因为一根木头伤害人家一辈子?但又不能不追,他一旦得手,便会经常来偷,养成坏习惯更加不好。’我公公平日里看起来直率、性急,其实心地善良、厚道,考虑事情顶周全的。”

“那个偷杉木的人,仁发叔当场就认出来了,后来我也知道是谁。”尤春生说,“我和他现在都是村里的农协委员。有人好几次提议要斗你,我多次出面反对,他总是赞成我的意见。人心都是肉长的,岂能不知好歹?”

几天之后,堂侄尤丁川送来一担蕃薯。

尤丁川的父亲尤云山是个猎户,打猎时不幸被野猪咬成重伤。去世前,他把独生子小丁川托咐给堂叔尤仁发。那年丁川十二岁。尤仁发让妻子周成娥把小丁川领到田水莲身边,指着她挺起的大肚子说:“儿媳妇,把丁川看作即将出生的孩子的亲哥哥吧。”田水莲待小丁川真不错,当年就送他去私塾念书。可惜小丁川不争气,一见书本就头痛,无论水莲怎么督促,就是背不出课文来,常常被先生打板子,打痛了干脆背着书包往山上跑。田水莲说过几次,见他始终不改,气得没办法,只好让他去放牛。小丁川放牛可尽心了,不但让牛吃得饱饱的,每天还顺便拾回来一捆干柴。直到1948年,尤丁川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才另起炉灶,也像他爸爸那样,以猎狩为生,只种了少量水稻、蕃薯。

“婶子,吃完了尽管问我要。”尤丁川指着蕃薯说。

“丁川是个有仁有义的孩子。”至今回想起来,田水莲都感到温煦。

一阵“噼哩啪啦”的爆竹声,把田水莲从回忆里拉回到现实中来。年味越来越浓了,她多么希望能够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大年三十可以与儿子在一起辞旧迎新。然而办不到,她必须时时躲进老屋里,如同坐班房。


朱细凤体贴女儿,大年三十,特地托秋英嫂给田水莲加送一餐中午饭。

吃过午餐,田水莲很想集中精力继续纺线,然而办不到。她情不自禁地接上饭前的回忆,想到了被押往斗争大会与被迫算细账的情况。

斗争大会在尤氏宗祠召开。十多个民兵将“四类分子”五花大绑,押上戏台,一字排开,双膝跪下,接受群众批斗。

第一个挨斗的是尤品章,他当过几任伪保长,鱼肉乡民,作恶多端。上台的人边斥责,边痛打,把他打得死去活来。第二个受斗的刘凤莲,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她家解放前是尤坊的首富,丈夫嫖赌吸毒,无恶不作,暴死在妓院里;儿子从日本留学回来,弄了个县参议员的头衔,继续横行乡里,解放前夕杀死不太漂亮的结发妻子,带着小老婆逃往香港去了,留下一个女儿跟着奶奶生活。刘凤莲待人刻薄,令人厌恶。斗争会上,乡亲们把对她老公、儿子的刻骨仇恨全部转移到她身上,好几次把她打得昏死过去。跪在尤品章左边的是个历史反革命,跪在右边的是个富农,都被打得半死。

上台批斗田水莲的只有一个老妪,曾经因为一些小事与田水莲的婆婆吵过架,每次都处于下风。斗争会上,老妪按住田水莲的头,无比气愤地说:“你婆婆周成娥是个恶婆,时常无故骂我,羞辱我,还追到家门口打我,如果不是躲得快,我早被她打死了。周成娥这个老地主婆,如果还活着,我真想咬下她一口肉。”老妪高高地举起拳头,狠狠地击在田水莲的头上。

接下来斗争尤秋朵。他五十来岁,又黑又瘦,穿一身补丁叠补丁的衣服,跪在田水莲的右边。上台批斗他的是个瘦高个儿,年龄与尤秋朵差不多。瘦高个儿抓住尤秋朵的头发使劲往后揪,喝道:“尤秋朵,睁开狗眼看看我是谁。我是尤火朵,当年和你一起打长工。我赚到钱买酒买肉买欢乐,一个人吃饱饭全家不挨饿,过得逍遥自在。你常常骂我是地痞流氓,脑袋里灌满了水,只配打一辈子光棍。你倒是聪明透顶,一天到晚想着成家立业,只顾省吃俭用,一顿饭只吃半个咸鸭蛋,天气稍微暖和一些就打赤脚,就脱掉上衣与长裤,无论在家里在田里,身上只穿一条黑短裤,披一块蓝头巾。尤秋朵,你恨不得把一个铜板当作两块银元花,赚到的钱全都积存下来买田地,建房屋,不仅自己没有饱饭吃,害得老婆孩子也长年累月受冻挨饿,何苦呢?如今怎么样?还敢骂我地痞流氓么?我虽然光棍一条,但过得快活;你却被打成富农,跪在台上挨斗,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住口!这个家伙不是在斗争富农,而是在为阶级敌人叫苦。”土改工作队的王队长火冒三丈,“你胆敢借批斗之名,维护富农分子,比反革命还要反革命。”

“反贼!打死他!”民兵连长尤黑苟跳上戏台,一拳砸在尤火朵头上。几个民兵也跟着上前,一顿拳打脚踢,把尤火朵打昏在台上。王队长令民扶起尤火朵,押下台去,当场宣布把他划为坏分子。

斗争大会没法继续下去了,只得在一片哄闹声中草草收场。

夜里,尤文川泪流不止,抚摸着田水莲的膝盖问道:“妈妈,还痛吗?”

“再痛也得忍受。”妈妈握住儿子的手。

从此以后,田水莲经常被绑去罚跪责打,最可怕的一次是算细账。

所谓算细账,就是彻底清查地主富农私藏的钱财。王队长说:“我们只没收了地主富农的土地房屋等不动产,他们还有金银财宝等动产,不知藏在哪里,很有可能埋在地下。要想办法叫他们松口,哪怕挖地三尺,也要迫使他们全部交出来。”

给地主富农算细账的任务落到农会主任尤长庚的肩上。他叫民兵连长尤黑苟带领几个民兵,同时找来村小老师万红兵,一起到尤氏宗祠的东厢房聚集。

东厢房里摆着一张长桌、几把椅子。尤长庚端坐中间,尤黑苟、万红兵分坐两旁,三个民兵手持篾片、木棍等器械,站在尤黑苟身后。审查对象被逐个押进厢房,跪在长桌前,逼令老实交代埋藏了多少金宝银元及贵重首饰。万红兵负责逐项登记。拒不交代或无财宝可交代的,则交尤黑苟处置。尤黑苟的办法非常简单:喝令民兵用木棍、篾片重打。如果认为民兵责打太轻,他会亲自动手,把审查对象打得头破血流。

轮到田水莲受审了。她跪在地上,告诉农会主任尤长庚:自从丈夫离家以后,公公就无心打理生意,后来不幸淹死在江中,连尸首都没能找到,木排也无人料理,那次卖木材,没有赚到一文钱;公公去世以后,婆婆卧床不起,长期寻医问药,家里的钱都花光了。尤长庚看看尤黑苟,尤黑苟当即令民兵赏赐她一顿木棍。田水莲疼痛难熬,只得招认去田家庄向弟弟借两担稻谷充数。

尤黑苟怒斥道:“你把金银财宝藏在娘家,还敢谎称去借稻谷!我不管你是借还是藏,现在就跟随这几个民兵到田家庄去,把稻谷挑到尤坊来。”

民兵押着田水莲到田家庄四房村,不光挑走了两担稻谷,有个胖子还顺手牵羊,取走了田木森床上的毛毯。那条毯子上印有老虎图案,胖子据此认定是虎皮毛毯,说:“虎皮毛毯很贵,一般农家买不起,只有地主才会使用,肯定是田水莲藏在娘家的,必须没收。”

其实,这是一条普通的印花毛毯,并非用虎皮制作,是田木森妻子的嫁妆。妻子生二胎时死于难产,田木森一直把它视为珍贵的纪念品,不曾想到会被无端没收,向哪儿说理去?

王队长认定田水莲十分狡猾,肯定还有宝物埋藏在什么地方,所以经常派人斗争她。

田水莲实在熬不过,只好带着儿子偷偷地逃回娘家,躲进秋英伯母的土砖屋里纺线。至于躲躲藏藏的日子能过多久,靠纺线赚的钱能不能维持母子的生活,她心中无数,问老娘与弟弟,也找不到答案,躲一天算一天吧。

苦痛的回想无补于事,眼前能做的是多纺一些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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