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去旅行吧,他说好。
所以我们就来到了这间奥胡斯的海景房。
不要问我奥胡斯是哪里。我本来计划去安徒生的故乡,但是他说奥胡斯更好,有“北欧海盗的博物馆”。于是我们飞到一个地方,又飞到一个地方,再坐半天火车,扛着行李追公交,最后来到这里。感觉和春运回家差不多,不同的是家里房子比这大多了。
他到是挺兴奋,什么被子的霉味、掉漆的暖气片、隔壁房间的说话声,统统不在意。因为大海嘛。一进门他就拉开落地窗钻出去,站在只有一人宽的阳台,后脑勺都浮现出陶醉的样子。几分钟后回屋裹了一床被子。
“有点冷啊。小红不去看看么?海鸥在沙滩上找吃的。”
“有什么好看的。”
我抱着ipad看日剧。有点累,没兴致。
“那我再去看会。”
“去吧去吧。”
行李堆在桌子上,地图、宣传册、零食、门卡胡乱的丢在一边。他在火车上做了攻略,也就是在地图上圈了几下,然后就沉沉睡去了。我不太理解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安然入睡的人。第一,不怕小偷么?第二,不怕坐过站么?第三,不怕噪音么?第四,攻略还没做完啊摔!总之我现在很困,但是心里很不踏实。我想知道今晚和明天的安排,酒店有没有烧热水的壶、备用的干床单、不这么软的枕头……
醒来时阳光仍然明媚,奇怪的语言从隔壁传来,他还裹着被子看大海。哦,不小心睡了几分钟吧。可我明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压抑的、不安的、凌乱的梦。我看一眼手机。
天啊!都晚上7点了!
“小红醒啦?”他回到屋里。“你睡觉的样子真好看。”
他凑到我身边亲我,一股凌冽的寒气。我躲开了。
“哦,我们去吃饭吧~刚才找到一家饭店,就在附近。评价还不错。有个英国人说比Noma都好吃。”
当然当然,吃饭,然后玩游戏,不刷牙就上床,睡觉。还能怎么样。
“而且环境也不错。你看,漂亮吧?”几张图片:木屋、蜡烛、人影、西装革履的侍者。我把手机还给他。
“走吧。”
“等等。”他从自己箱子里翻出几件厚衣服,每件都那么丑。“穿多点,外面很冷。”
太阳还没下山,漫长的一天。海边有人遛狗,白色的狗,躲着海浪,摇着尾巴,没有牵引绳。我们和狗狗同行,他紧张兮兮地拽着我的袖子,和狗狗保持距离。
“你看你看,外国人也就这素质。谁说外国人都用狗绳的?”
自从飞机落地,他就发明了一个游戏,叫做"谁说外国人都XXX的?"。在公交车看到低头族,“谁说外国人都看书的?”在火车上遇到吵闹的孩子,“谁说外国小孩都很安静的?”在路口遇到闯红灯的人,“谁说外国人都遵守交通规则的?”等等等等。
“你说是不是,小红。”收集了十几条之后他问我。“国内那帮屌丝天天喷,觉得咱中国什么都不好,外国哪都好,是不是特脑残。”
“哦。”
“这帮人都是loser,过不好生活就赖国家。有本事你去考公务员啊,没人拦着你。你去当统治者,剥削压迫别人啊。”
他就是一个公务员,“统治者”。天天被领导骂,也骂领导。有时候晚上8点多给我打电话:“小红我还没下班,妈的我们领导还没走,我也不敢走啊。”
沿海公路突然折向山的方向。他领着我离开海滩,走到公路上。这是我走过最静谧的路,藏在森林和草坪间。海浪在不远处拍打沙滩,我们踩着海浪的节奏,间或有妹子甩着马尾辫跑过。光线有一些昏暗了,不知道是因为身处深林,还是夕阳向晚。如果最漫长的一天也有尽头,不妨就让它消失在这片墨绿色中。
“怎么连一辆车都没有?”他突然问我。
我耸耸肩。
“还发达国家呢,你看他们的路,就两车道。而且还没车。”
好多时候我都不知道如何接话,这就是其中之一。
他看看沉默的我,突然搂住我的肩。“冷了吧?这件衣服最薄,干嘛选这件。”
因为这件最不丑,比他身上皱皱巴巴的冲锋衣好看点。“我不冷。”我挣脱开。
“哦,那就好。等会哈。”他停下脚步,低头看手机。
“还真远啊,地图上看起来挺近的。等会还要爬山。小红累不累?”
“不累。”
“我有点累了。哎,继续走吧,早知道不选那家了。”
饭店在一片山中林空,我们离开公路,走上登山道。他喋喋不休的解释为什么会累,静脉曲张和扁平足。“我从来不逛街,走几步就腿疼。没办法。”他瞄着我。“小红你怎么不累呢?”
我的白眼翻到头顶。“你的腿是腿,我的腿就不是腿吗?我凭什么不累。”
“哦。”
饭店远没有照片漂亮,刷着木头纹理的普通房子,有些地方露出灰色的墙面。侍者和他一样高,在北欧算小矮子。他拦下我们,翻出一个小册子。
“啊?我们没预定。还需要预定么?”小明说。
侍者撇撇嘴。“当然,不好意思今晚没座位了。”
小明尴尬的看看我,又和侍者说些什么,我在窗边坐下。夜色降临,房间亮着灯,窗户变成了镜子。我看到我的脸,没化妆的、暗黄色的、心事重重的脸。我对自己笑一笑。小明不喜欢我化妆,他觉得妆前妆后唯一的区别就是浪费钱。当然他的本意是夸我素颜也很好看,但早起两小时梳妆打扮完全是对牛弹琴,也是蛮可悲的一件事。
他问到了其它饭店的电话,坐在我旁边挨个拨过去,神色慌张。可能是惯性吧,我也冲他笑了笑,但是他没看见。终于有一家还在营业,我们饥肠辘辘的出发了。
“饿吗?”他问。“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我摇摇头。
我们又走了好久,直到公路的两边不再是森林,而是灰蒙蒙的小楼。灯光只有几盏,行人一个没有。披萨店的招牌只亮着半个字母。
“这么小啊。”他自言自语。“我没想到这么小。这就是一个外卖店嘛,早知道我们在宾馆叫外卖了。”
店里只有一张桌子,我们很不舒服的挤在一起。不过披萨却意外的很好吃。
“小明,好好吃啊,我觉得比国内所有披萨店都好吃!”
他一边点头一边狼吞虎咽。
我很快就饱了,看着他吃。我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他食量没这么大啊。现在每次带他见朋友,最后还在吃吃吃的总是他。“你好你的酱还要吗?我把这点烤鸭吃了。”“给我给我,米饭别剩了。”“没事没事,我再喝碗汤”。管不住嘴,当然也管不住肚子,他抱我的时候都是肚子先顶上来。
眼前的这个人是我的小明么?我不太确定。出门丢钥匙,回家不给手机充电,懒癌拖延症晚期,我说过的事转头就忘,天天搓手机,订饭店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好,而且还撸管。我曾经向妈咪这么介绍他:“这个人啊,没什么缺点。”我脑子进水了?
我们原路返回,已经是9点多了。没有路灯,黑夜好像是某种凝重的胶状物,他紧紧抓着我。
“小红你看看,好吃的东西不一定贵。什么Noma阿,米其林阿,那么贵还不好吃。你别觉得什么都是越贵越好,花那些冤枉钱傻不傻?”
我从没觉得越贵越好。
“小红我给你讲个恐怖故事吧,敢不敢听啊?”
“你先告诉我明天去哪吧。”
“哦,我们睡到自然醒,然后进城看看。奥胡斯大学什么的。”
“维京博物馆呢?来这里不就是为了维京博物馆么?”
“哦,那个只在上午开门,没必要起那么早。”
……
“我开始讲故事啦,从前有个蓝胡子……”
真的要回到海边的小房间么?逼仄、潮湿、阴冷的小房间。他说他一直想对着大海做爱,天啊,为什么只有一张床。我甩开他吧?跑到森林里。这么黑他肯定找不到我。明天买最早的火车票回哥本哈根,改签最早的航班回国。只消忍受一夜寒冷……哦,没事,我一点都不冷,他这身丑衣服还挺厚的。那么我逃跑吧?让我慢慢抽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