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是,妈妈却一个电话打来,说是医生看过了楼禾的情况,楼禾现在情绪不稳定,不建议进行手术治疗,而且医生听医生的意思,疤痕一旦留下,基本上无法完全祛除,也许会伴随着姐姐一辈子。
一辈子……
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楼柔的手有一丝颤抖,她同时也明白,电话那头的妈妈心情更是复杂。姐姐额头和侧脸上的伤疤,这几年在妈妈的调养下好了很多,把头发披下来远看似乎并不能看出什么端倪。难道这分姐姐的这份痛苦要一直延续到老吗?天哪!心脏也跟着有一丝的抽动,仿佛被一根绳子狠狠地勒了一圈。
另外就是,你爸爸老家有点事情,你爸爸喊我先回去一趟。姐姐的话,你就先照顾一下?妈妈用试探性的语气问。昨天过后,也许是因为累了,楼禾的情绪稍微好了点儿,只是不大爱说话。你就每天照顾下楼禾的饮食就好了,她会照顾自己的。妈妈赶紧解释,她也怕小女儿会有压力。
下班后匆匆赶回家。恰巧这天可怜的黎艾,竟然被主管留下来,下班前,那个头发略显稀疏的主管走进员工办公室,拉着脸,扔下一堆客户的电话资料就走了。意思很明显,这批电话你来打。整整两百多个电话,这次公司的十五周年纪念大会上,必须邀约客户总量的百分之二十到场,没达到标准,这一次所有的邀约人员的月考核将大打折扣。
这可是两百多个电话啊!你疯了吗?风风火火的黎艾差点就要撩起袖子出去跟领导理论了,被人拉住了:你就拉倒吧别去自找不自在,这批电话还有一大堆呢!全都分到其他部门去了,你这两百来个给你已经是法外开恩了,要不是我得负责会务组的事情,这么痛苦的事情估计也得落咱们头上。
顿时黎艾就瘫坐在椅子上了。那天,十五周年动员大会上,大主管问,有没有自愿为公司出力的?黎艾躲在一旁,生怕被选进会务组,要进了会务组,那岂不是又得搬东西了?技术类的活儿她做不来,那就只剩下搬东西的体力活了——不去不去!打死不起!不过现在的黎艾,可是真的后悔了。看着这密密麻麻的一堆资料,简直要叫人眼前一黑。
而楼柔是新员工,即便是当天的常规工作做完了之后,下班的时候主管也很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楼大美女,下班回家啦?
楼柔还是笑笑,尴尬地说声,对。不过由于是新人,对公司的业务算不得非常熟悉,邀约电话这种需要靠嘴皮子的活儿,他还是交给了平时伶牙俐齿的黎艾来做了,楼柔侥幸逃过一劫。
回家的路上,楼柔给一个人在家的姐姐打电话。姐,今天想吃点什么?我给你买。
楼禾的语气竟然正常极了,那咱们晚上能不能吃点酱香牛肉?反正妈妈今天不在,你给我买一点嘛。说话中竟带有一丝娇嗔。
酱香牛肉?楼柔重复了一句。她现在对“酱”这个字有些敏感,回想起来似乎这是小时候姐姐喜欢吃的,后来不让她吃了,说是带酱的东西会影响疤痕的恢复。
嗯。
普通牛肉行不?
那你会做吗?反正我不会。楼禾说话的声音冷了下来。
好啦好啦!我去买牛肉!楼柔安慰她。听着姐姐说话的语气,她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些,姐姐今天的心情看上去还算不错的。
楼柔特别开心,对于姐姐心情的好转,这虽然不能改变什么,但是至少看上去像是一个好兆头。她是绝对愿意和小时候一样,与楼禾开开心心地相处,两人亲密无间无话不谈,这在家人眼里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在旁人看来也是件美好的事情。
今天的市场里的牛肉看上去还算是新鲜,即便是下午到了,牛肉上的纹理就像是刚屠宰过的牛肉一样清晰可见,楼禾喜欢吃牛肉,但是楼柔还是依照妈妈的意思不买酱牛肉,她准备亲自下厨,给楼禾做一顿她最爱的饭菜。刚好今天的阳光也不错,刚刚入夏,梅雨的天气时常来袭,但是今天阳光恰好被白色的云层挡住,不算太热但是也没有继续下雨的迹象。
楼柔步行到家的时候,妈妈打电话来询问楼柔是否下班,楼禾也搭上一句话,别担心了,我没事呢。她一边翻看着客厅里书架上的几本泛黄的书,一边看着楼柔把袋子里的牛肉拿出来清洗。听着电话里妈妈的声音,她平淡地笑了一笑,脸色稍微有丝苍白。左耳下的脸颊,一道游蛇般的疤痕,像是吐着信子的蛇,悄悄地从青丝耳后探出脑袋。
咝。
楼柔望向姐姐的时候刚好看到姐姐别过头,长长的疤痕刺痛了她的眼睛。
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响,楼禾颇感意外,自己的妹妹什么时候还学会了做菜这项技能了?以前的时候妈妈总是不让她们俩进厨房,生怕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刀以及煤气都会成为伤害他们的罪魁祸首。大概是她读大学的时候吧,那时候妈妈照顾这楼禾,楼柔便独自在另外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楼禾和楼柔都爱吃妈妈做的饭菜,不过上学哪有那么好的待遇呢?楼柔忍不住馋的时候竟开始自己在租住的房子里搭建了个简易的厨房,也许那个时候的楼柔离开了妈妈,她真正成长起来了,而自己却始终像个孱弱的病人,时刻都在让被人为自己牵肠挂肚。也许拖油瓶就是这个含义吧?
楼禾的手里正翻看着一本小说,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的下册。上册不知道何故,早在她上学的时候就遗失了,现在仔细想来,自己离开学校已经很多年了。受伤后不再与人交流,只是默默地把头埋进书里,说起来这本书还是某一个男生送给她的道歉礼物。只是这个男生的名字她已经不大想记起,在那个纯真年代,楼禾一度觉得有些人会在你的青春道路上陪你一直走下去,但是却在某个拐角“倏”地没了影儿,这令人又气又恼,关键的是,这人绝情的走了之后,也许是因为陪伴太久居然让你时常会想起这么一个人,你没法把他从你的脑海里完全驱逐出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着时间这把锉刀,将他在你心底雕刻起来的美好世界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磨平。
这本《安娜》楼禾一直都没有扔掉,倒不是因为刻意的怀念,仅仅只是因为楼禾对这本书情有独钟。她也曾像书中原本骄傲的凯蒂,却遇上了钟情于安娜的渥伦斯基,她自以为遇到了爱情但是当她知道渥伦斯基爱的其实是安娜后她也曾一度痛不欲生。不过却在那个下午,一直爱慕她的列文再次遇见了失意的凯蒂,这时的凯蒂才终于看清谁才是值得自己牵肠挂肚的人。果不其然的是安娜和渥伦斯基的结局并不太美好。
凯蒂,才是最值得羡慕的人。楼禾摩挲着手中的书本禁不住地想。
她拿着这本书,尽量不去想这本书承载着多少有关于自己年少的回忆。
终究她还是控制不住,抓着书的两侧,像是抓着一只可怜的母鸡,用尽了平生的力气将它的翅膀狠狠地折断了。咆哮着的楼禾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快意,反而感觉脑后的伤疤却像勒紧的金箍,紧紧撕扯着她的皮肉,又痒又疼。她觉得那一块巨大的疤痕下,自己的身体正在努力要去挣脱,无奈自己的皮肉却与这可恶的疤痕紧紧地黏连在一起,每一次剧烈的挣扎,仿佛都要让自己的皮肉分离。
正要把做好的牛肉端上桌子的楼柔听见客厅里的嘶喊,扔掉勺子就冲了出来,楼禾正在拼命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原本盖住伤口的头发散开,露出了狰狞可怖的疤痕。楼柔一把攥紧姐姐挣扎的手,把姐姐摁在怀里。楼禾只觉得痛苦使得她全身紧绷,她感觉脸上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手臂如同打了麻药针,全身难自控,她完全没有察觉到,她那失控的手正狠狠地抓着妹妹柔弱的小臂,血痕在楼柔的白皙小臂上渐渐显现。
身体僵硬的楼禾在妹妹的怀里慢慢瘫软,一番身体激烈的反应过后楼禾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刚刚彻底晕厥过去。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妹妹,许久,她的身体才恢复了知觉。
楼柔咬着嘴唇,没有说一句话,任何安慰的话在近乎癫狂的姐姐面前都是徒劳,不如学着妈妈的样子紧紧地抱着她,大概被一把揽在怀里,那种孤和单害怕被丢下的感觉才会被驱逐出去。
楼禾的身体轻盈得像一团棉花,楼柔只是感觉自己抱着的,宛若一具秋天被吸干了所有生命力的枯枝,她把姐姐挪到了床上,让她好好平静一下,自己这才去收拾客厅里被打乱的桌椅。
那本被对半撕开的《安娜·卡列尼娜》,战战兢兢地躺在地上,任风吹着书页哗哗地响,书页中间,散落出来一张姐姐的素描画像。
楼柔渐渐想起来,当年还在学校的时候,姐姐身边有一个要好的同桌,还来家里做过客,他曾经是姐姐在学校里唯一信任的人,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姐姐退学了后,他再也没有出现了。甚至是楼柔想问问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摧毁了姐姐好不容易竖立起来的信心都找不到人。
叫什么来着?脑海里竟只是浮现了这么一张脸,却再也难想起名字,能够让姐姐安心坐下来任由他画的人只有他了。或许,姐姐突然间的变化,和他有脱不开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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