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纳布到杜林的夜火车,软座,一个包厢满满坐着六个人,同车的陌生人各个白发苍苍。年翻来覆去全是别扭的姿势,无规律的颠簸和不和谐的声响让人难受,封闭的空间使人压抑,车窗外一片漆黑,她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年浅睡着,脑海中出现混沌的景象,在一个接一个梦境中穿梭,醒来之后,像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脖颈酸痛,内心疲倦。她在狭窄的车厢里站起身,从膝盖与膝盖之间走出去。过道里的空气也没有变得清新,年身心俱疲,狭小的空间仿佛在挤压着她。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世界,只希冀被无边无际的自然包裹,看不见一丝工业化的产物。
火车在天未亮透的清晨到站,一行人在饥寒交迫中下了车,站台上除了一块白色站牌别无他物,走下台阶,只有一条无限延伸开去的公路,除此之外便是层层叠叠的山峦和森林。
大家互相加油打劲,整装待发。年想着投入自然怀抱的梦想即将实现,只是远远望去,人类未曾踏足的深山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而一旦踏入,便再无回返的可能,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
择取平缓的山坡,在无穷无尽的树林间穿梭。精心规划的团队分工细致、面面俱到,探险、地理、考古、人文、摄影、传媒、语言等等,各行各业的专家群英荟萃。虽然带了充足的物资,但还是尽量节约使用。饿了就食树上的果子,渴了就饮溪里的流水,就地生火,席地而眠。开辟道路,缓缓前行。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口,不知走了多久。一群人一开始还说说笑笑,后来渐渐没了兴致。精神上的兴奋被肉体上的疲乏所牵制。里里外外浑身上下都变得麻木时,他们来到了丛林的尽头。
此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风格奇特类似亭子的建筑。木头材质,鲜亮的红色为底,明黄色的花纹前所未见,忽而肆意泼洒,忽而细腻延伸,图案诡谲,冲击着视网膜。
我们毕竟是外来者,不能正大光明进入亭子,便绕道外侧,想找一处歇脚。这时,隐约传来叫喊声,循声来到亭子背面,拨开灌木丛向外望去,顿时因眼前的场景瞠目结舌。
只见灌木丛下是个山坡,通向一座葱翠的山谷。山谷里此时聚集着一帮人,以一人为首,整齐排列。他们身穿皮草大衣或羊毛织物,有的手拿木制武器,身上托挂着各种动物骨头制成的饰品。领头的人吼了一句什么,众人不约而同地呼应。充满野性的声音划破天际,令人心胸震荡。勇敢无畏的气魄使他们的身影显得高大,与天地同宽,与日月比肩。
此行前来,虽是追寻着前人研究的脚步,且事先做足了功课,他们却从未有把握一定能寻至此地,遇到这些人。如今看见眼前的仪式,他们才如释重负,然而真正的探险才刚刚开始。
这些人是阿帕特人。六年前一个探险队无意之间的发现将这个民族的存在带至世人面前。因为他们离群索居,便为他们取名Apartman(阿帕特人)。他们表面上强壮凶悍、野性十足,但内心温柔淳朴、热情好客。多年来世界各地、各行各业的专家学者陆续前来,考察他们的历史,与他们交流沟通。原来,他们是中世纪迁至此地的一个部落,此后便一直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对外界一无所知。他们有自己的政治、经济、文化体系,世代传承与改良。
当知道这个民族的存在时,年激动地震颤,世上竟然真有一片净土,千百年来从未被沾染。她报名应征考察队,只为一睹它戴着神秘面纱若隐若现的容颜。临行前的那天晚上,她翻箱倒柜,凭着记忆找出了高中时的日记本,靠在床头轻声读出来:
“在密林的深处,群山的尽头,他出生在那里。不明来历,孤身一人。他每天穿越一片森林,来到一条河边,坐在那里发呆,从旭日东升到落日西斜。河水清澈如他的眼睛。他看着水里的鱼,不知道它们叫鱼;看着树上的果,不知道它们能吃;看着地上的花,不知道它们是美的。他不说话,却能听懂万物的声音。用心感受世界,时而哼唱动人的曲调。就这样一天一天长大,一天一天老去。他离世的时候,雨水滋润他的身躯,泥土轻吻他的手臂,落叶温暖他的胸膛。他静静地熟睡,与自然融为一体。”
年细细回味尘封已久的文字,顺着记忆的丝线捕捉自己当时的想法。木香蜡烛温热的火光点亮整个房间,窗外光怪陆离的城市夜生活还在上演。
他们怀着兴奋又不安的心情上前与阿帕特人打招呼并自报家门,阿帕特人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友善,用当地的方式欢迎他们,请他们入住部落最好的房屋,拿出最丰盛的食物招待,让当地最漂亮的女子为他们端茶倒水。休整一番,众人开始工作,各司其职。作为文字工作者,年主要负责记录与阿帕特人的对话与访谈以及探险队内部的探讨与辩论。
几天下来,大家对阿帕特人的习性有了更全面深入的了解。傍晚,探险队围坐篝火旁,吃着烧烤,争相讨论这几天的研究成果。
历史学家说,阿帕特人的政治体制还停留在部落民主制,部落首领由选举产生,大小事宜众人共同投票商议,实行以农业为主的原始共产主义。这里男女地位平等、分工明确。他们信奉祖先和自然,自律又虔诚。这样的社会体系源自于他们人口基数小、竞争压力小。虽说他们各方面都享有充分的自由,但唯有一项行为是被绝对禁止的,那就是将自己暴露在外界的视线里。千百年来,阿帕特人之所以隐藏得这么好,便是他们从未希望或者获准离开部落。他们一直刻意回避着外界,营造着自己的一隅天地。
地理学家说,他们自给自足,过着游牧生活,每年特定的时间回到这处定居点。这里人迹罕至,水草丰饶。他们建造房屋和祭祀用的亭子,种植庄稼和蔬菜,储备粮食和衣物,准备第二年的出行。
人文学家说,他们的文化生活颇为丰富,文学、音乐、绘画、纺织都自成体系,如果深入研究,将成为人类文化版图的瑰宝。他询问过首长,为何放走了那名闯入部落的男子,以至他们的行踪被暴露。首长答,他们祖祖辈辈逮捕过不少来到部落的外族人,把他们终身囚禁在部落。但轮到他这一代,他越来越清晰地明白随着人类科技水平的发展,他们的暴露只是时间问题。与其被察觉并吞并,不如友善对待来客、适应外界环境。于是经过商讨,阿帕特人决定放走误入之人,并做好了迎接外界来访的准备。不过,人类的发展比他们想象得更迅速,也更文明。没有暴力和胁迫,只有虚心求教的学者。所以他们热情接待,倾囊相授。
讨论到今后阿帕特人应该何去何从,经济学家说,这个地方充满了商机,应该派驻知识分子教育当地人,在这里创办政府、学校、银行等等,并发展旅游业。世界各地一定有许多人对这个民族充满了好奇。这样一来,以旅游业为主,以农业为副的产业链定能带动这个地区蓬勃发展。
年看到在座少数几个人变了脸色,探险家说,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把资本主义的价值体系强加给他们。财富不一定是他们所追求的,他们只想守着一方净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如果强迫他们接受我们的政治、经济、思想、教育体系,他们只会无所适从,最终丧失自己的特性,被吞并在全球化的洪流里。
经济学家提高了分贝,全球化是不可阻挡的必然趋势,没有哪个民族能够规避它的影响。我们不是要强加我们的体系给他们,而是要保护他们。现在的阿帕特人完全可以被任何一个外族轻而易举地吞并,只有发展经济,强大自己,给外界看到他们存在的意义,他们才能生存下去。这是一个实力说话、方方面面都讲求共赢的时代,我们帮助他们维护民族主权,他们帮助我们发展经济产业。唯有这样,这个民族才能够长存。
人文学家说,这世界上少数民族不计其数,为什么有的被文化殖民,有的一直保持自己的传统,无非是不同的地理位置、风俗习惯使得他们蕴含的商机不同。有的民族位处地势险峻的无人之境或者不够顺从服帖,开发旅游产业的成本太大,所以被忽略。说到底,还是投资和回报的问题。至于帮助他们,也只是我们外族人的说辞,究竟是帮助了他们,还是摧毁了他们,便无从探究了。
传媒专家冷笑了一下,说,自然是帮助了他们,你看看他们现在的生活状态,你觉得很好吗?不就是个闭关锁国、自取灭亡的状态。外界发展已经到达了人工智能时代,而他们仍旧停滞在原始农耕时代。依我看来,他们贫穷又落后,值得同情和怜悯。
年在逐渐浓郁的夜色中悄悄起身离开,逃离这场愈渐胶着的辩论。她不想继续记录,她知道这场辩论不会有结果。我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但每个群体乃至每个个体的世界都大不相同,每个人也只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不仅身体要在路上,心也要在路上。年时刻告诫自己这一点。走出舒适区,接纳各种知识、思想和行为,不断改变,成为更丰富完整的自己。她一个人走了很远,四仰八叉躺在一处草地上,透过厚重的云层试图看到宇宙洪荒。这些年来,她拥有了一种平衡,这种平衡状态就像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湖面,无论任何形式的入侵它都能游刃有余地化解,回归平静。她在这种状态下变得自由勇敢、闲适温柔。
第二天,她去到当地人家里和他们聊天。屋内铺满地毯,花纹纷繁的陶器和挂饰独具异国风情、令人眼前一新,女主人端来清香四溢的茶和各式点心,热情地说着阿帕特语打着手势招呼她入座。
自我介绍过后,年说道,其实我今天来,不是考察队的任务,我只是出于学者的探求之心以及个人的好奇与思考。我想了解一下,阿帕特人几千年来离群索居的原因以及对于文化入侵的真正看法。
一位长老答道,阿帕特人最开始避世的原因无非是由于不满当朝统治、追求安稳自治;但之所以一直隐蔽了下去,有两个原因。一则是这样的生活有它的美妙之处,暴露自己有不必要的风险;再则是人类本身的保守特质,熟悉了一个环境之后,不必要的话,就不会对它加以质疑和变革,反而会维护它,想让它保持现状存在下去。
那现在,这种状态被打破,你们对阿帕特人的何去何从有什么想法?
一位中年人答,我们会配合你们的部分工作,尤其是考察工作,因为我们欣赏文化交流。至于你们的投资计划,我们也会考虑。既然加入了主流世界,或多或少也得遵循主流世界的规则不是。
年发现,虽然阿帕特人的科技发展是相对滞后的,但或许得益于环境纯粹、不受干扰,他们的思想深度不比外界逊色,甚至在某些方面可能还要高出一等。她继续问道,那你们不会觉得本民族的传统受到了威胁吗?
另一位长老笑了笑说,会呀,但是有可能避免吗?阿帕特人就像是一片湖,长期以来自给自足存在着,直到有一天,有人在湖与河之间挖了一条通道,自此,湖水不再是独立的个体,它注定汇入河流,与其相融,这条河就是更广阔的世界。而我们每个人也是如此,我们出生时就像是一滴雨点,落入河中就不再是原来的自己,而是河水的一部分,遵其规则,顺流奔腾。人类生来便是群体动物,一个人的思想,都是由社会灌输的,并在生物躯体里产成一系列连锁反应,于是他便由一个一无所知的新生儿成长为社会的一员,直至成年并熟知社会规则,拥有了更多的权力,也成为了维系社会的一份子。于是,千百年来,社会得以延续和发展。我们把这些看在眼里,却不是很想加入这场游戏。
年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原来阿帕特人长期以来与主流社会背道而驰,不仅仅是出于现实的考量以及他们的传统与怀旧,还是因为旁观者清,他们以局外者的身份观察社会,熟悉它的规则和群体效应,从而做出置身局外的选择。
长老接着说,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不过是个机器人。
年愣怔在那里,感到有一束光穿过脑海,贯通了她一直以来的思考。
长老说着,或许,人类,乃至所有生物,都是“机器人”的一种,拥有规划好的躯体结构,寿命有限,可以繁衍后代。我们由于某种原因,被安置在地球上,而创造我们的人,力量远非我们能及。
长老的意思年明白,机器人只是一种吓唬人的称谓,这意味着人类所能感知的一切很有可能是事先拟定好的,而人类自以为傲的独立思考能力也不过是既定基因决定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切都受到操纵。所以我们一生都在固定思维和叛逆行事之间挣扎。一方面人类具有行为惯性,按习惯做事,待在舒适区,没有必要就不加改变,畏惧与反感不和谐的一切;另一方面人类总想表现自己的独一无二、不被复制,所以或特立独行、或相互竞争,只为体现自己灵魂的与众不同。
相继聊了些更轻松的话题,不知不觉过了一下午,年和阿帕特人出门升起了篝火,在夕阳下围坐一圈。其他当地人也走过来加入,各自带来了食材,大家烤着食物,说说笑笑,好不欢快。
旁边的人问年叫什么名字,年扭头看去,望见一双眼睛。她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眼睛,如水般澄澈,泛着点点星光,吸着她的眼眸。
我叫年。
我叫木。
他们聊了会儿天,年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的英语,他说两年前。年笑说,你才学两年的英语比很多人学了十几年说得都要好呢。
木说,有的人来了之后会说我们阿帕特人可惜了,天资聪慧,却为环境所困。但我不这么觉得,每个人想要的生活不一样,价值判断的标准也不一样。
那你们为什么还那么积极地学英语呢?
我们不会固守传统,我们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但最终何去何从,还是由我们自己决定。
夜色铺天盖地而来,清凉的风徐徐掠过,年和木伸出双手在火堆边取暖,两双手在黑夜的包裹中与火光的照耀下已分辨不出肤色。窜动的火苗,静默的手背,年凝神望着,忘记了天和地,忘记了世界和自己。
木问她,有没有见过山顶上的星空。
年说,那里古树参天,如何能见星空。
木指着一座山头说,那里有一片空地,可以看见最美的星空。
年说,那里太高,她爬不上去。
木说,他可以帮她。
俩人披星戴月出发,木在陡峭的悬崖上健步如飞,时不时回头拉年一下。看似高不可攀的山峰爬起来比想象中要轻松。接近山顶,树木渐稀,不知不觉到了目的地。
他们躺在山顶上,将身体埋在草里,星空被云层笼罩着,迟迟不肯现身。
什么嘛,一颗星星也没有。
木笑着说,再等等,会有的。
俩人闲聊着,云层在说笑间悄然离去。年忽觉四周亮堂起来,抬眼望去,惊讶地忘了呼吸。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星空,近的仿佛触手可及,星罗密布,璀璨明亮,每一颗都清楚分明,美轮美奂的银河系坐落其中。
静谧的山谷,松软的草地,清香的晚风,绝美的夜空。年慵懒地躺着,仿佛躺在幽幽星海里。
她想起学生时代写下的那段话。那个设想只是奢望,既然生活在这个世界,便必须遵循它的生存法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地生活着,希望有一天可以足够强大,住进心里的那一片世外桃源。
夜浓如墨,年和木互相搀扶着下了山。木牵着年的手没有再松开。木开口说,我很喜欢你,你的眼睛很美。
从未有人说过年的眼睛很美,或许他看惯了大眼睛的族人,单眼皮反而更具吸引力。
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愣怔片刻,一行滚烫的泪水悄悄落下,在黑夜里消失无踪。
杜林到纳布的火车上,白天的缘故,得以欣赏来时没看见的风景。行至中途,列车驶进一片丛生的树林,树干太细,向中间倾倒,便成了一条天然的绿色隧道。绿油油的树叶摩擦车窗,给人恍惚之感,仿佛这是一条时光隧道,通向另一个世界。团队里的人纷纷赞叹,拿出相机手机摄影拍照。年呆坐不动,任由自己的思绪翻山越岭,飘飞光年以外。
列车驶离绿色隧道,阳光刷地照进来,车厢瞬间变得亮堂了。有人这时小声说,回归现实了,同行的人附和地笑起来。年移动视线,注视着车窗玻璃里的自己,轻声说,回到舞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