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隐乐天白居易
文/司艳平
《妖猫传》热映,白乐天在国人心中又火了一把。当我们穿越历史的滚滚烟尘,回到公元9世纪,下至民间市井,上至王宫贵胄,外至高丽日本,他们无一例外地垂青白居易的诗歌。无论是白居易的讽喻诗、感伤诗还是闲适诗、杂律诗,都深受人们的喜爱,凡有井水处,皆能歌白诗;凡有圣水处,亦能诵白诗。
白居易幼年时期正值安史之乱之后,藩镇割据日益严重,朝野乱势绵延不止。军阀之间时常战祸连连,民不聊生。白居易之父白季庚作为大唐官吏,对藩镇割据深恶痛绝。或许正是因为父亲对时局的深深忧虑,风骨正义,在白居易幼年的心田播种下为国为民兼济天下的种子。只是,因为军阀之间战乱频仍,白居易一家不得不四处流离,躲避战乱。建中四年,公元783年,他远赴越中叔父家躲避战乱,在苏杭一带的流浪,他近距离地感知了两个大诗人的风采,一个是时任苏州刺史的韦应物,一个是大名鼎鼎的刘禹锡。可是,处境困窘、寄人篱下的白居易有心无力。可以说,青少年时期的白居易是在颠沛辗转、窘迫困苦里度年过日的。“感时思弟妹,不寐百忧生。万里经年别,孤灯此夜情。病容非旧日,归思逼新正。早晚重欢会,羁离各长成。”是他羁旅异乡、一病不起时写的。
少年时期的苦难经历奠定了他的成长底色,白居易挑灯苦读,通宵达旦,以致于牙齿松动、未老先衰。他想去长安一试锋芒,为他“兼济天下”的抱负迈开勇敢的第一步。他辞别叔父白季康,来到长安,才知道在长安有一块立锥之地,何其艰难!晚年的白居易热衷于买房置地,与他青年时期的颠沛分不开吧?他经过重重举荐,方才得到谒见当时大诗人顾况的机会。心高气傲的顾况漫不经心:“京城米贵,居大不易,何不趁早归去?”乃批卷,“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读完此诗,顾况赞不绝口:“得道个语,居亦易矣。”一时之间,困窘的少年诗人名噪京华。
尽管白居易的诗才已崭露头角,但要真正踏上仕途之路,必须要踏上那条苍茫孤绝的科举之路。此时的他还是辗转颠沛,从越中回到故乡,又从故乡去到襄阳,再从襄阳到洛阳,又从洛阳到长安。公元799年,28岁的白居易写下伤感孤苦的《望月有感》:“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天涯孤苦,兄弟离散,前程渺茫,对一个已至而立之年的男子来说,内心的凄惶可见一斑。
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这一年长安的春天和风徐徐,暖意融融,白居易终于得中进士。而他和湘灵,少年时期青梅竹马的恋人也到了诀别之时。白母不喜农家女儿湘灵,要他们就此永别。白居易迟迟不婚,与湘灵姑娘莫不关联。“生别离,生别离,忧从中来无断绝。忧极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这首《生别离》无尽悲苦,写出了二人之间无法永结同心的忧伤。
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白居易终于通过了吏部的博学宏词科的考试,从此正式踏上仕途之路。彼时,他在刘禹锡的府上结识了元稹,从此与元稹相互陪伴,成为一生至交。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王叔文领导的“永贞革新”运动失败,王叔文被杀,刘禹锡、柳宗元被贬,当时的白居易任校书郎,因与刘禹锡交往甚密,被人诟病。幸好当时的白居易只是一个小小的校书郎,逃过一劫,宦海艰险,白居易惊恐不及。这些或看到或听到的官场沉浮,成为他“退则独善其身”的思想诱因。
白居易第一任官职是任陕西省周至县的县尉,县尉一职名义上是“拘捕盗贼”,实际上是“拜迎长官”,这种摧眉折腰、逼税索赋的琐碎工作让白居易苦不堪言。但是,他依然做得尽心尽职,依然深入底层,体恤百姓疾苦。那首《观刈麦》便写于在周至县的县尉任上。“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 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农人的艰辛劳苦跃然纸上,但更令人悲伤的,是“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的贫妇人,苛捐杂税之厉,真是远胜猛虎啊!身为县尉的白居易自我反思,忧心忡忡,面对如此境遇的百姓,怎能忍下心来对他们催租逼捐呢?这首《观刈麦》或许开创了白居易讽喻诗的先河,他目光朝下,体察百姓疾苦,勇于批判统治者的不足与缺陷,他对百姓的人文关怀力透纸背。
而在周至县尉的任上,他还写出了千古绝唱《长恨歌》。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少年时期的苦读苦学已经内化为习惯渗透在白居易的血液里,他没有虚度一日的时光,虽然官务不甚遂心,但他把精力转化在诗歌创作上,在现实的罅隙里依然用心经营,苦心孤诣地创作诗歌,这首《长恨歌》一经问世,便口口相传,歌唱于市井皇宫之间。有人说,这首诗亦是白居易的感伤之作,在夜半无人之时,他又想到了心心念念的湘灵姑娘。“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些唯美的诗行道尽了多少有情之人的心愿,据传,当时的皇帝唐宪宗也非常爱读白居易的诗作,读到《长恨歌》的时候连连赞叹,大唐皇帝们的包容为诗人们纵横驰骋的创作奠定了稳固的政治基础。
元和三年,公元808年,白居易拜授左拾遗。左拾遗一职属于要职,可直接向皇帝陈述政治得失、天下利弊,能参与朝政,施展抱负。白居易不畏强权,仗义执言。面对科举试场,白居易同情并欣赏那些纵议朝弊、剑指宦官的考生们。但此举得罪了宰相李吉甫与众宦官,宪宗登基得益于俱文珍等大宦官的助力,他时时受到宦官的牵制。对白居易的热度也大大减弱。
仕途的屡屡失意让白居易内心苦闷而孤独,他需要另寻出路,宣泄情绪、表达观点,于是,他想到了讽喻诗。他对好友元稹道出他创作讽喻诗的想法:“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此所谓‘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何为事而作’。”就这样,轰轰烈烈的新乐府运动开启了崭新的一页。一诗一事一题一意,阐述细致。“厨有臭败肉,库有腐朽钱。谁能将我语,问尔骨肉间。岂无穷贱者,忍不救饥寒。”这是《伤宅》;“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这是《轻肥》;“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这是《买花》;“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这是《卖炭翁》。白居易以博大的恤民之心,悲悯的笔触之力,字字血泪,声声哀号,写出一篇篇悯怀疮痍、光耀千古的诗篇。
元和六年,公元811年,白居易母亲去世,白居易返乡丁忧。四年之后,返回长安,做了左赞善大夫的闲职,主要职责便是规讽太子。此等闲职让白居易有了大把的时间交友饮酒,享受人生,他与元稹、李绅、张籍、刘禹锡交往甚密,文人们聚在一起,总能想出各种方式让自己的灵魂安放,“退则独善其身”,大概也是白居易在闲适状态里的另一番人生总结吧!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宪宗召回永贞革新的旧臣,柳宗元、刘禹锡得以返回长安,梦想着能够再展宏图大业。可是,刘禹锡的一首《再游玄都观》,“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极尽对权贵们的轻蔑之意,他们迅速禀告宪宗,宪宗大怒,继而又把刘禹锡、柳宗元贬到更偏远的地方,元稹因为同情革新派,被贬为通州司马。白居易看到这惨淡的一幕一幕,内心凄然。正当此时,朝野又发生一场血案,宰相武元衡被刺身亡,而罪魁祸首便是各地的藩镇们。白居易忍无可忍,越职上书,请求朝廷出兵镇压藩镇。不料此举被朝中小人抓住把柄,大做文章,宪宗无奈,只好将白居易贬往江州做司马。
元和十年十月下旬,白居易独自踏上漫漫贬谪之旅,江州位于江西,也是陶渊明的归隐之地。白居易痛心疾首:“仕途险恶,吾当痛改前非,一洗人间恩仇,今日从此去,只管流连于山水之间,不再关注朝政,像陶渊明那样归隐田园。”他的内心在激烈地撞击着,面对日益严峻的朝政形势,强大的藩镇和宦官势力像压倒城池的黑云,让他顿感无心无力。好在,无论在怎样的境遇里,他都文思泉涌,笔耕不辍。他在去往江州的那一刻,似乎没有想到,一首伟大的诗作会诞生在江州,那就是《琵琶行》。
在江州生活了一年多,彼时的白居易已经习惯这种漂游江湖间的隐居生活,元和十二年的深秋,秋风萧瑟,草木摇落,芦荻丛生,纷纷扬扬,注定有一场不同寻常的奇遇。白居易送客江边,传入耳畔的竟是婉转动听的琵琶声,他循声寻去,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临船弹奏琵琶。便与女子简单交谈,顿生“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琵琶女一曲如泣如诉、若有若无的琵琶曲之后,大诗人挥笔写下“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谈,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绝唱——《琵琶行》。这首长诗与《长恨歌》遥相呼应,成为唐诗中的艺术精品。而那个琵琶女的原型,亦让后人浮想联翩,对号入座,猜测此时的白乐天是想到了湘灵姑娘。
后来白居易改任忠州,与在江州不同的是,他此次担任的是刺史一职。白居易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总是能依势而生,在相应的人生形态里选择适宜的安放方式。他在忠州期间,尽职尽责,广施德政,励精图治,将忠州治理得井井有条。在此期间,大唐王朝的中兴之主唐宪宗被宦官杀害,由此可见,这些宦官的气焰嚣张到何种程度,难怪朝廷大臣们有心无力。
唐穆宗即位,召回白居易。一生辗转的白乐天,此时此刻仍然没有安身之所。否极泰来,人的一生总会有芳草如茵的转机,白居易被授为翰林学士,深得当朝宰辅裴度的垂青。只是,利欲攻心的元稹一心想要谋取相位,不惜攻击裴度。在这样的原则大节上,白居易没有站在好友一边,他深知朝政国事的要事大义,但也深感朝廷之内朋党之争的酷烈。于是,他决定离开长安。
长庆三年,公元822年,白居易到杭州出任刺史。白居易一到任,便发现杭州地下饮水管道已常常淤塞,水流不畅,影响了城内六井的供水。白居易决定疏浚六井,他翻查了西湖水域的历史资料,又进行实地考察,经过半年多的整治,完成了这一利民工程。“其郭内六井,李泌相公典郡日所作,甚利于人,与湖相通,中有阴窦……”这是他写的《钱塘湖石记》,至今刻在湖岸的石碑上。“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写得春风浩荡,得意尽欢。之后的白居易又移任苏州,他照例精心治理,苏州城比往昔更加繁荣,百姓生活的幸福指数逐渐升高。
只是,身为朝廷命官,他依然身不由己。地方朝廷,朝廷地方,白居易还这样流转着。回到长安后,历经大半生的宦海沉浮,白居易已然冷却了“兼济天下”的宏图大愿。之后的白居易返回洛阳,过起了半官半隐的生活,既不同于东方朔的大隐,也不同于陶渊明的小隐,
他这种中隐的人生态度,让他后半生衣食无忧,受尽离乱之苦的诗人,大概此时所求的,便是人生的安稳与和乐吧!
纵观白居易的处世态度,他总能在人生的每种状态里安放好自己的灵魂,真正做到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矻矻营营,创作不止,能将自己的诗作如此眉清目秀地分类,白乐天怕是第一人。而今,当我们传唱他的讽喻诗,或者是感伤诗的时候,总能想到那个一体多面的大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