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之《小翠》

      《小翠》是聊斋志异中一篇很引人入胜的短篇故事,小说中的人物是狐仙化成一位美貌女子报恩的故事,因为是狐界女子,因此她的行为,异于正常女子。

        蒲翁笔下的狐仙的智慧总是远远高于凡人。

        狐仙小翠入王太常府中嫁其傻儿子元丰为妻,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小翠母亲佯装成贫困家庭,送女儿入府,是为了不让王家生疑。一个年龄十六岁的美貌女子,智力正常,无身体残疾的女子,从天而降,没有这句“是从我糠覈不得饱”的解释,怎么不会令王家怀疑呢?狐仙的智慧高于人类,自然就考虑到了人类的想法。从小翠的母亲在王府的表现也是深谙人情事故,而小翠则表现得像一个十六岁的花季少女无异。

        王家白白捡了一个美貌又聪明活泼的贫家女,配给自己的傻儿子,心里总是很不安。对媳妇异于常人出格的行为也是选择了宽容,嬉戏打闹,与傻儿子一起疯疯癫癫,整日搞怪不已,这似乎是年轻狐狸的活泼可爱的天性,又似乎是为以后拯救王家而预先埋下的伏笔。

        哪朝的名利场皆充满了勾心斗角,明朝的官场也不例外,王太常也不幸卷入了,官场斗角当中,王给谏是邻居,但是与王太常的关系不好,可能是隶属于官场中不同的门派。古代的人也是有见不得人好的毛病,王太常当上河南道台之后,更加刺激了王结谏的嫉妒心,一心想整倒王太常。给谏是什么样的官,给谏是都察院的官员,相当于现代的检察院或者纪检官员,主掌监察、弹劾权力。王给谏的级别虽然可能不如王太常,但却掌握着弹劾地方主官的权力。因此,王太常在地方主官的位置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生怕有一天王给谏在皇帝面前参上一本。狐仙的智慧在这里表现淋漓尽致,不仅熟悉官场游戏规则,而且具有狐能幻化成人形的法术。

        小翠装扮成冢宰的模样,迷惑王给谏,这一计谋的得逞,还是依靠狐仙的法术。不然,一个年轻女子,扮成一个中年男子的样貌如何会不被识破?冢宰在明朝是属于吏部尚书掌管全国官吏的任免考选,是吏部的最高长官,相当于组织部长的职务。明朝为了强化皇权去除了宰相这一职,吏部尚书实际上部分行使了宰相一职权。冢宰与王太常密商一晚,那在官场上是属于很“铁”的这一层关系,自然就化解了王太常的官场危机。

        更有甚者的是,在王给谏欲敲诈王太常时,小翠利用法术,造成了王给谏在皇帝面前诬告,被充军云南,替王太常去除了王给谏这个政敌的心头大患。

      小翠异于封建社会中传统女子的行为规范,几次令王家化险为夷的神奇经历之后,及小说的配角小翠母亲迟迟未上场,狐仙小翠的身份也渐渐受到了王家的质疑,“意其非人。使夫人探诘之”小翠却俏皮地用“儿玉皇女,母不知耶?”一带而过,但故事发展到后来,小翠用发汗的方法治好了元丰的癫病,以及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的打碎中丞行贿的玉瓶,而受到王家公婆的责难,狐仙终于忍受不了人类的忘恩负义。“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向元丰道出了不满和实情。

        纵然是受到人类忘恩负义的对待,但善良狐仙小翠预先就为元丰安排好了其情感的归宿,她是预先根据元丰的姻缘,幻化成了元丰人世间妻子,钟太史女儿的模样。

      “女每劝公子别婚,公子不从。后年余,女眉目音声,渐与曩异,出像质之,迥若两人。”女笑而焚图,救之已烬。”

        有情有义的狐仙小翠,处处为人着想,不惜故意让自己的容貌渐渐变老,以让元丰移情别恋,来成全元丰与人世间小翠的婚姻。

        留下玉玦与元丰诀别,“始悟锺氏之姻,女预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云。”

          蒲翁笔下的狐,不是神,也不是妖,也不是人类。但它们却贴近人类,在蒲翁笔下它比人类更具有智慧,接近于神,但它们个个比人类更加有情有义,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爱憎分明,也不缺乏人类的温情。《小翠》是一则很优美的故事,不得不佩服蒲翁丰富的想像力。小翠是他对人类社会人情冷暖的感触,从而抽象出了这个在现实世界中不可能存在的女性形象。

        附原文:  王太常[1],越人[2]。总角时,昼卧榻上。忽阴晦,巨霆暴作[3],一物大于猫,来伏身下,展转不离。移时晴霁,物即径出。视之,非猫,始怖,隔房呼兄。兄闻,喜曰:“弟必大贵,此狐来避雷霆劫也。”后果少年登进士,以县令入为侍御[4]。生一子,名元丰,绝痴,十六岁不能知牝牡[5],因而乡党无与为婚[6]。王忧之。适有妇人率少女登门,自请为妇。视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喜问姓名。自言:“虞氏。女小翠,年二八矣。”与议聘金。曰:“是从我糠覈不得饱[7],一旦置身广厦,役婢仆,厌膏粱[8],彼意适,我愿慰矣,岂卖菜也而索直乎!”夫人大悦,优厚之。妇即命女拜王及夫人,嘱曰:“此尔翁姑[9],奉侍宜谨。我大忙,且去,三数日当复来。”王命仆马送之。妇言:“里巷不远,无烦多事。”遂出门去。小翠殊不悲恋,便即奁中翻取花样[10]。夫人亦爱乐之。

数日,妇不至。以居里问女,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遂治别院,使夫妇成礼。诸戚闻拾得贫家儿作新妇,共笑姗之[11];见女皆惊,群议始息。女又甚慧,能窥翁姑喜怒。王公夫妇,宠惜过于常情,然惕惕焉,惟恐其憎 子痴[12];而女殊欢笑,不为嫌。第善谑[13],刺布作圆[14],蹋蹴为笑。着小皮靴,蹴去数十步[15],绐公子奔拾之[16],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属。一日,王偶过,圆訇然来[17],直中面目。女与婢俱敛迹去[18],公子犹踊跃奔逐之。王怒,投之以石,始伏而啼。王以告夫人,夫人往责女,女俯首微笑,以手刓床[19]。既退,憨跳如故,以脂粉涂公子,作花面如鬼。夫人见之,怒甚,呼女垢骂。女倚几弄带,不惧,亦不言。夫人无奈之,因杖其子[20]。元丰大号,女始色变,屈膝乞宥[21]。夫人怒顿解,释杖去。女笑拉公子入室,代扑衣上尘,拭眼泪,摩挲杖痕,饵以枣栗。公子乃收涕以忻[22]。女阖庭户,复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23];己乃艳服,束细腰,婆娑作帐下舞[24];或髻插雉尾,拨琵琶,丁丁缕缕然[25],喧笑一室,日以为常。王公以子痴,不忍过责妇;即微闻焉,亦若置之。

同巷有王给谏者[26],相隔十余户,然素不相能[27]。时值三年大计吏[28],忌公握河南道篆[29],思中伤之。公知其谋,忧虑无所为计。一夕,早寝。女冠带,饰冢宰状[30],剪素丝作浓髭[31],又以青衣饰两婢为虞候[32],窃跨厩马而出[33],戏云:“将谒王先生。”驰至给谏之门.,即又鞭挝从人,大言曰:“我谒侍御王[34],宁谒给谏王耶[35]!”回辔而归[36]。比至家门,门者误以为真,奔白王公。公急起承迎,方知为子妇之戏。怒甚,谓夫人曰:“人方蹈我之瑕[37],反以闺阁之丑,登门而告之。余祸不远矣!”夫人怒,奔女室,诟让之[38]。女惟憨笑,并不一置词。挞之,不忍;出之[39],则无家:夫妻懊怨,终夜不寝。时冢宰某公赫甚,其仪采服从[40],与女伪装无少殊别,王给谏亦误为真。屡侦公门,中夜而客未出,疑冢宰与公有阴谋。次日早朝,见而问曰:“夜,相公至君家耶[41]?”公疑其相讥,惭言唯唯,不甚响答。给谏愈疑,谋遂寝[42],由此益交欢公。公探知其情,窃喜,而阴嘱夫人,劝女改行[43];女笑应之。

逾岁,首相免[44],适有以私函致公者,误投给谏。给谏大喜,先托善公者往假万金[45],公拒之。给谏自诣公所。公觅巾袍[46],并不可得;给谏伺候久,怒公慢,愤将行。忽见公子衮衣旒冕[47],有女子自门内推之以出,大骇。已而笑抚之,脱其服冕而去。公急出,则客去远。

闻其故,惊颜如土,大哭曰,“此祸水也[48]!指日赤吾族矣[49]!”与夫人操杖往。女已知之,阖扉任其诟厉。公怒,斧其门。女在内,含笑而告之曰:“翁无烦怒。有新妇在,刀锯斧钺,妇自受之,必不令贻害双亲。翁若此,是欲杀妇以灭口耶?”公乃止。给谏归,果抗疏揭王不轨[50],衮冕作据。上惊验之,其旒冕乃粱秸心所制,袍则败布黄袱也。上怒其诬。又召元丰至,见其憨状可掬,笑曰:“此可以作天子耶?”乃下之法司[51]。给谏又讼公家有妖人,法司严诘臧获[52],并言无他,惟颠妇痴儿,日事戏笑;邻里亦无异词。案乃定,以给谏充云南军[53]。王由是奇女。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使夫人探诘之,女但笑不言。再复穷问,则掩口曰:“儿玉皇女,母不知耶?”无何,公擢京卿[54]。五十余,每患无孙。女居三年。夜夜与公子异寝,似未尝有所私。夫人舁榻去,嘱公子与妇同寝。过数日,公子告母曰:“借榻去,悍不还!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气不得;又惯掐人股里。”婢妪无不粲然。夫人呵拍令去。一日,女浴于室,公子见之,欲与偕;女笑止之,谕使姑侍。既出,乃更泻热汤于瓮,解其袍袴,与婢扶之入。公子觉蒸闷,大呼欲出。女不听,以衾蒙之。少时,无声,启视,已绝[55]。女坦笑不惊[56],曳置床上,拭体干洁,加复被焉。夫人闻之,哭而入,骂曰:“狂婢何杀吾儿!”女冁然曰[57]:“如此痴儿,不如勿有。”夫人益恚,以首触女;婢辈争曳劝之。方纷噪间,一婢告曰:“公子呻矣!”夫人辍涕抚之,则气息休休,而大汗浸淫[58],沾浃裀褥[59]。食顷,汗已,忽开目四顾,遍视家人,似不相识,曰:“我今回忆往昔,都如梦寐,何也?”夫人以其言语不痴,大异之。携参其父,屡试之,果不痴。大喜,如获异宝。至晚,还榻故处,更设衾枕以觇之。公子入室,尽遣婢去。早窥之,则塌虚设。自此痴颠皆不复作,而琴瑟静好,如形影焉[60]。

年余,公为给谏之党奏劾免官,小有罣误[61]。旧有广西中丞所赠玉瓶[62],价累千金,将出以贿当路。女爱而把玩之,失手堕碎,惭而自投。公夫妇方以免官不快,闻之,怒,交口呵骂。女忿而出[63],谓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实与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64];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来报曩恩、了夙愿耳。身受唾骂,擢发不足以数,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爱未盈。今何可以暂止乎!”盛气而出,追之已杳。公爽然自失[65],而悔无及矣。公子入室,睹其剩粉遗钩,恸哭欲死;寝食不甘,日就赢瘁。公大忧,急为胶续以解之[66],而公子不乐。惟求良工画小翠像,日夜浇祷其下[67],几二年。

偶以故自他里归,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园,骑马墙外过,闻笑语声,停辔,使厩卒捉鞚[68];登鞍一望,则二女郎游戏其中。云月昏蒙,不甚可辨,但闻一翠衣者曰:“婢子当逐出门!”一红衣者曰:“汝在吾家园亭,反逐阿谁?”翠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妇,被人驱遣,犹冒认物产也?”红衣者曰:“索胜老大婢无主顾者[69]!”听其音,酷类小翠,疾呼之。翠衣人去曰:“姑不与若争,汝汉子来矣。”既而红衣人来,果小翠。喜极。女令登垣,承接而下之,曰:“二年不见,骨瘦一把矣!”公子握手泣下,具道相思。女言:“妾亦知之,但无颜复见家人。今与大姊游戏,又相邂逅,足知前因不可逃也。”请与同归,不可;请止园中,许之。公子遣仆奔白夫人。夫人惊起,驾肩舆而往,启钥入亭。女即趋下迎拜;夫人捉臂流涕,力白前过,几不自容,曰:“若不少记榛梗[70],请偕归,慰我迟暮[71]。”女峻辞不可。夫人虑野亭荒寂,谋以多人服役。女曰:“我诸人悉不愿见,惟前两婢朝夕相从,不能无眷注耳;外惟一老仆应门,馀都无所复须。”夫人悉如其言。托公子养疴园中,日供食用而已。女每劝公子别婚,公子不从。后年余,女眉目音声,渐与曩异,出像质之,迥若两人。大怪之。女曰:“视妾今日,何如畴昔美?”公子曰:“今日美则美,然较昔日则似不如。”女曰:“意妾老矣!”公子曰:“二十余岁人,何得速老?”女笑而焚图,救之已烬。一日,谓公子曰:“昔在家时,阿翁谓妾抵死不作茧[72]。今亲老君孤,妾实不能产,恐误君宗嗣。请娶妇于家,旦晚侍奉翁姑,君往来于两间,亦无所不便。”公子然之,纳币于锺太史之家[73]。吉期将近,女为新人制衣履,赍送母所。及新人入门,则言貌举止,与小翠无毫发之异。大奇之。往至园亭,则女已不知所在。问婢,婢出红巾曰:“娘子暂归宁,留此贻公子。”展巾,则结玉玦一枚[74],心知其不返,遂携婢俱归。虽顷刻不忘小翠,幸而对新人如觌旧好焉。始悟锺氏之姻,女预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云。

异史氏曰:“一狐也,以无心之德,而犹思所报;而身受再造之福者[75],顾失声于破甑[76],何其鄙哉!月缺重圆[77],从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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