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江北蓼花红
在去年冬天的一个凌晨,我们这儿下了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雪很大,风也很急,我和几个同事开着车去青岛机场,赶一趟到上海的航班。那趟航班是个打折航班,价格非常便宜,便宜得令人不敢相信,后来坐才知道,这是一架小飞机。
为了不误航班,从凌晨4点就开始出发。雪非常大,打着旋儿,一下子就扑在我们的前车窗玻璃上,我们打开大灯,就看见雪花在车灯的照耀下密密麻麻地飞舞。一路上,我们看见多起车祸,我们只能将车开得小心翼翼。
还好,这一路上,等赶到城阳,我们意外地发现,城阳没有下雪,一滴雪都没有下,只是干冷的风吹过来,像刀子一样刮人的脸。我们在路边停车,撒了泼尿。然后去肯德基快餐店里每人叫了份快餐。
这个时候,我的右眼皮开始不停地跳了起来。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就觉得有些不得劲,但我没说,我不是唯心论者。只是我将眼前的眼跳,联想到昨晚做的一个梦,就让我的心忐忑不安了好久。
我这个人如果第二天有事,肯定睡不着觉。出差是件令人亢奋的事情,自己总怕误了点。闹钟也定了,但心里总不踏实,心里一不踏实,睡觉就不踏实,总担心闹铃不响,或者响过了我没听见。脑子里就像塞了过山车,也像是在放电影,反反复复的场景,也记不清都是些什么内容。但唯独有个情景记得比较清楚,我梦见了一个人,这是一个多年都杳无音信但却让我产生痛楚的女人。
因为青岛没有下雪,所以飞机照常起飞。在登上飞机的弦梯的时候,我的眼皮又开始奇怪地使劲跳了起来,这次我不记得是左眼皮还是右眼皮,也好像是两只眼都跳了起来,我根本无法控制,我不停地眨巴着眼,我内心有种隐隐约约的担忧,不知道这次出差我会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虽然事后证明,我这趟差出得非常顺利,我和我同事又搞了几个大订单,眼皮跳是种自然现象。
这是一架小飞机,属于一个什么航空联盟公司的。飞机很小,挤满了也没有多少乘客,座椅的空间很小,腿无法伸直。
我落了座,然后我很自然地朝在我旁边坐的这个人瞥了一眼。就这一瞥,却让我久久不能收目。
确切地说,我看见了我昨晚梦见的那个人。这张脸,这眉梢,那微微翘起的小鼻梁,我是太熟悉了。只是,岁数不是很相符。我身边落座的这个女孩,非常年轻。当然,如果要是让时光倒回二十年,我梦见的那个女人比这个女孩还年轻。
这个女孩穿着华丽高贵,她将那件紫色的貂皮大衣搭在了腿上。我有些失态的望着她,那时候我的脑袋里正在紧张地思考一个问题,就是这是不是她?后来我又自嘲地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呢?二十年是个漫长的间隙,岁月会抹掉一个人所有青春的痕迹。
这个女孩看我这么长时间盯着她看,却没有恼,而是无声地笑了一下,嘴角就旋出了一个小小的酒窝。
我有些尴尬地将头扭到了前方,我不知道该跟这个女孩子说什么。
因为很多人是起早赶这趟航班,所以在飞机起飞不久,很多人就迷迷瞪瞪地睡了起来。我身边的这个女孩也没有例外,她尽量地把身体在椅子上往后挺直,然后也迷上了眼睛。
我睡不着,这个女孩让我勾忆起了昨夜的梦,在这个梦里,那个女孩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摈住呼吸,在那个狭仄的叫兵马司的小街,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你只是轻轻一吐,我们的唇和我们的舌就交织在一起。
我们后来一次一次地走过这个狭仄的街道,其实它就是一个胡同,但在我的梦里,这个胡同绵长地没有尽头。胡同两旁高耸的古老的建筑屋脊上,有些用小注射液瓶子做的风铃,它们在风中叮当作响,还有一些偷懒的鸽子,它们安静地立在屋脊上,时不时地瞥上我们一眼。
你叫蓼,你说你是一棵寂寥的水蓼花,你在秋天出生,出生的时候,你的母亲正在河边割草,她觉得自己身子痛,就在河边的草地上生下了你。那个时候,水蓼花正在开放,愈到深秋,颜色愈是深红,颜色红得像母亲滴下的血。
你跟我讲这些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剃着棒子头的乡下男孩。我们是同事,共同在那家夜总会里工作,不同的是,我是吧台服务生,我在吧台负责洗涮杯子,制作果盘;你也是服务生,你负责二楼的KTV包厢。
这个时候,我刚刚从大学毕业,可我还脱不掉我骨子里的那种习气。我看起来就是一个农民。那些来自于城市里的同事都这样地叫我,我其实很受用这种称呼,农民有什么不好,我并不在意这种称呼,我与你们有区别,我就有了一种卓尔不群的超然。
蓼说她也是农村来的,我们有共同语言。
蓼是随恩叔一起到这个城市来的。恩叔是夜总会的头,但恩叔不是老板,恩叔的妹妹是老板,其实恩叔的妹妹也不是老板,而是恩叔的妹夫是老板,但恩叔的妹夫其实不是恩叔的正式妹夫,恩叔的妹妹同那个男人没有扯结婚证,他们只是睡在一起。其实恩叔的那个妹夫是台湾人,在台湾有家室,他来台湾投资,也没让自己寂寞,在不寂寞的时候他遇上了恩叔的妹妹,恩叔的妹妹那年也刚从大学毕业,在一家物业公司干售楼小姐,两个人就好上了。恩叔的妹妹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她知道在这个台湾男人的眼里,她不过是只浮萍,终归去不了这个男人的心处,男人的归宿不在她身上,而是在台湾那个原配的妻室那儿。花无百日红,女人总有韶颜褪逝人老珠黄的一天,所以恩叔的妹妹就让老板在这个城市里搞了这么个夜总会,给了她很大的一部分股权。她就派她哥恩叔来打理。
恩叔同别的南方人有些不同。我是说相同的地方多,比如说精明,这是所有南方人的共识,但太精明了就会小气。而恩叔不这样,他既精明又大方,他的个子也长得人高马大,身上干练豪达。蓼同恩叔是亲戚,恩叔来这里,蓼就跟着来。反正不跟恩叔来,自己也要出去打工。在哪,都是要挣一碗饭吃,不如跟着恩叔,家里人还放心。
蓼是秋天生的女孩,秋天生的女孩都心高气爽,跟蓼在一起相处时间长了,我心里有种隐隐约约的温暖。
我们在晚上工作,从晚上七点到凌晨一点。如果客人少的话,我们还可以下班早一些。我是个觉很少的人,我在白天根本就很少睡觉。白天无聊的时间里,我会去师范大学门口的那家三联书店去,在那里安静地读书。
蓼不一样,她白天仍出去工作,在一家超市的化妆柜台上卖化妆品。她本来长相就很好,江南水乡的女孩皮肤都很好,不搽化妆品皮肤也细嫩得能掐出水来。
有时候,我看书累了,我就去那家大超市,远远地看着她,我们不说话,她有时会看见我,然后给我一个会心的微笑。
下班的时候,我们会一起走,有时出去吃顿饭去,她喜欢吃云南的过桥米线。而我其实不喜欢吃这东西,但她喜欢,我即使觉得那东西难以下咽,也总是很愉快地陪着她一起吃完。
我喜欢蓼,我愿意同蓼在一起。蓼也喜欢同我在一起,蓼说我不抽烟不喝酒,是个干净的男孩。
我有时会拉着她的手,我们喜欢逛那些古老的小胡同,它们大多隐藏在城市高高的楼房后面,墙壁上常常被红笔划了一个圈,圈里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
我在那个时候,觉得生活真是美好。
天塌下来,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一天夜里,蓼的妹妹将电话打到了夜总会的吧台上,我接的,小女孩的哭腔,找姐姐。
姐姐是蓼,妹妹说妈妈得了重病,现在在医院。妈妈是在河边割猪草的时候,晕倒了。到医院里,本以为无大碍事,休养几天就好了,但一检查,病情却很严重,是癌症。蓼听着妹的哭声,蓼也哭了。妹在那边大喊一声,说姐别哭了,妈妈住院需要钱,咱家的钱不够,你能不能汇些钱回来。
蓼说能。后来蓼就擦了擦眼泪,说去找恩叔,将这个月的工资结算一下,然后回家看妈妈。
我心里很清楚,蓼平日里节衣缩食,每个月开了工资,就往家寄,她没积攒什么钱。我不同,我的钱父母不要,我自己攒钱。其实说是攒钱,也不多,几千块钱。
我把钱掏了出来。蓼不要,我故意很生气的样子,我说你早晚都是我媳妇,这钱必须要得。
蓼很听话的将钱收下了,她吻了我。我当然相信,她不是为了钱吻了我,而是为了爱情吻了我。
她去找恩叔,恩叔说真是舍不得你走。蓼说,如果母亲没什么大事,她还会回来。
我相信她会回来,我告诉她春节放假的时候,我准备领她回趟老家。我要让丑媳妇提前见公婆。
其实恩叔这些日子一直忧心忡忡。老板得担很多事儿,特别是作娱乐行业的,哪方打点不够,都要命。要命就要拿钱来摆平,而钱是商人的命根子,拿这个命根子去摆平要命的事,是为了将来挣更多的钱。
夜总会属于台资企业,税务检查归涉外分局管。平日里恩叔也很注意打点这帮人,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但这次不同,这次来了个新的稽查员,他在进行发票稽查的时候,发现了发票的大头小尾的问题。恩叔涉嫌偷税漏税。需要停业整顿,需要补交税款,如果不是冲着是台资企业,弄不好还要进局子呆几天,这损失可就大了。
这事本来可以化大化小,天底下的事情,几乎没有摆不平的。恩叔也是这样想的,恩叔就去安抚这个稽查员。但没想,碰到钉子了。这稽查员不吃请,给东西不要,给金钱也不要,夜总会有美女,美女上身也不要。恩叔就犯了愁,以恩叔的经验,对付政府的人,不怕他有爱好,就怕没有爱好。现在,就这么个人,汤米不进,你说怎么办才好。
蓼去找恩叔请假,那个稽查员此时正坐在恩叔的办公室。这个稽查员很奇怪,他不给恩叔办事,却坐在恩叔的屋子不走,他品着恩叔的准妹夫从台湾捎来的香茗,很惬意的样子。
但是,当蓼进来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变化。稽查员拿杯子的手在嘴角停顿了那么几秒,他的眼里有种柔和的光。
就这几秒,稽查员的举动就被老江湖的恩叔捕捉到了眼底。
恩叔不动声色,但恩叔觉得自己这两天因为忧心忡忡而变得哇凉的心底开始泛活起来。
恩叔对蓼说,你先把这个班上完了,我这儿有客人,我一会去找你。
蓼退出后,稽查员的心就有点不着边际,说话也变得有一搭无一搭。后来,他就问恩叔刚才的这个服务生叫什么名字,他只说了一句,他说这个女孩长得像我的妻子。
恩叔知道,稽查员的妻子在半年前出现车祸逝去。这半年,稽查员化悲痛为力量,一丝不苟,铁面无私的工作。恩叔还清楚,稽查员的这句话所代表的意思。
恩叔起身去找蓼。我后来不相信蓼会答应恩叔干这件事,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恩叔说蓼,如果你能把这个稽查员摆平,你妈妈住院治病的钱恩叔全包了。
恩叔是个守信的男人,恩叔当场就点了2万元现金给蓼,让蓼明天寄回去。
蓼捧着这两万元的现金,心是颤抖的。恩叔说,蓼帮个忙吧,叔待你不薄。
妈妈需要钱治病,我希望能把妈妈治好,我要妈妈健健康康的活着,可是我没有钱给妈妈看病。我们手头的钱,还不够妈妈打一次外国进口药剂的。
蓼想了想,就坚定地答应了这件事。
夜里下班的时候,我在更衣室换完服装,在楼下的门厅里等蓼。蓼下来了,但没有理我,她上了那个稽查员的车。汽车发动的声音兀乱了我的心。我有种摇摇欲倒的感觉,有只大手托住了我,是恩叔,他在我的肩膀上狠狠地拍了两下,转身就走了。我在那一刻,恨死了蓼,恨死了恩叔。
蓼在第二天回家,她没有见我。我此时心灰意冷,也没有去送她,我觉得我就像陷入一个大大的骗局里面,我的爱情的瓷器碎了,我体无完肤。
我在此后辞职,我去了蓼的家乡。但是,蓼仍不肯见我,她让她妹妹给我捎了一句话,她说哥你是个干净的男孩,干净的男孩不喜欢脏身子。
我哭着说,我不会在乎的,我真的不会在乎的,我只想娶你回家。
妹妹说,姐还说了,日子过得不是现在,是将来,她同你在一起,心里有负担。
我看见河边那些开放的水蓼花,深红色的小花,在深秋里开放,我想起一句古诗来“江南江北蓼花红,都是离人眼中血”。
我还沉浸在对昨晚那个梦的回忆中,这时飞机突然颠簸了一下,广播里说飞机在飞行过程中遇到强空气的对流,请大家不要惊慌。但还是有人尖叫起来。这个时候我身旁那个昏睡的女孩也有些惊慌失措,她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我握在扶手上的手,并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飞机抖动得幅度的确有些大,坐这个飞机真让我胆颤心惊,我的眼皮子又开始跳了起来。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一会儿,飞机开始平稳地飞行,那个女孩撒开了握着我的手,把头不好意思地移开了。她的发梢扫在我的鼻子上,我闻到了一股海飞丝的味道,鼻子有些痒,我想禁不住打个喷嚏。
她笑了,脸有些红,她说对不起啊,我刚才太紧张了。
我说没什么。
接着我又说了一句,我说你笑的样子真好看,像一朵花?
她调皮地问我,是吗?那什么花呢?
我说,水蓼花。
她有些疑惑,水蓼花是什么花啊?
我没有回答她。
一个小时的里程,飞机很快开始降落。
女孩在飞机落地之后,着急地打开了手机。
手机里传出她和他的男朋友愉快的对话的声音,她说男朋友此时正在出站口等她。
我看着她,我想年轻真好。
人们开始往飞机下走,我没有挪窝,我看着窗外。
那个女孩回头看了我一眼,大声说把手机号码交换一下吧。
我说不用了,如果下次还有缘分相见的话,我一定把号码留下来。
窗外细雨弥漫,初寒还暖的上海就像一幅大写意的中国画,笼在这烟雨濛濛的江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