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北川林业局的第一个国庆节,在简陋而热闹的气氛中度过,说是热闹,主要是因为就在这一天的中午,连海平从白桦岭的中转站里,拉回来一台柴油发电机。虽然不大,但供应这些个帐篷,应该是够用了。在众人的一阵忙碌中,终于在天黑下来时,柴油机被四、五个大小伙子轮番摇动着,冒出了一股黑烟,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沿着一根细细的,延伸到食堂里的电线,挂在梁上的灯泡,奇迹般的亮了起来。
众人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这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侯德海说。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过电这个玩意了。
因为有了电,这个看来现代化的东西,让大家的心里有了一种回归感;即使身处深山密林里,但有了“电”联系,他们和外面的世界,又有了一种奇妙的联系。这种感觉,除了在这里生活过的人,外人是很难体会到的。
虽然每天只能在晚上六点到八点才能有发电,但已经让大家感到满足了。
说是全局大联欢,可不到三百人的局里,站到食堂中央去表演个节目的,却都是这批来的知青,在见识与才艺上,本地分配来的职工,无法和他们相比。尤其是靳红梅硬拉着施彤,来到食堂中央,来了个二重唱,将《我们是毛主席的好战士》唱得声情并茂,嗓音嘹亮。直至两天后,仍能听到某个职工不停的在哼唱着这首歌。就连连海平,也在心里将这首旋律回响了三天,同时,他对这个叫靳红梅的知青,心里有了很好的印象。
说是只回响了三天,是因为国庆节后的第三天,发生了一件让他感到后怕的事;若不是因为林松,他的政治生涯很可能就结束了。
这天的上午时分,空气中泛起了一股湿润的气息,微微拂动的秋风,带来了阵阵凉意,从西北方向不停赶过来的乌云,将天空布得越来越严密,最后,连太阳都被遮挡得没有了一丝光芒。
要变天了。
这是林松望着满天铅样厚重的云彩,生出的想法。中午刚过,天空中就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时下时停,有些扭捏的气态。到了下午时分,天空终于放开了束缚,漫天的雪花纷纷洒洒,无际的山岭,笼罩在白茫茫一片中。到天黑下来时,地面已经积存了二十多公分的积雪。
这么大的雪,对于那些从上海来的知青们来说,是新奇的,在他们的生命过往中,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肆无忌惮的大雪;站在帐篷外,看着硕大的雪花从黑暗的天空中,倾泻而下,绵密而无际,落到扬起的脸上,马上变成一滴水珠,丝丝凉意,这应该是来自天国特殊的问候。施彤将手电照向天空,光柱中只见雪花迎面而下,清晰可辨,但又转瞬间从眼前消失,变成地面上白茫茫的一片。
夜半时分,林松被帐篷中一阵如雷般的呼噜声吵醒过来,屋内漆黑,只有从帐篷中央的铁炉子缝隙中,不时的闪现出一丝光亮。呼噜声是侯德海发出的,这家伙只要晚间喝上两杯酒,夜里的呼噜,肯定就会打得震天响,对此,这个帐篷中的人,都已经习惯,一些人都准备了棉花来应付这种情况。林松从床下摸索出了一块棉花,塞到左耳里,在准备将另一块棉花塞到进耳朵时,一阵清脆的响声,从不远处传过来。
林松怔了片刻,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这应该是木棍类被折断的声音。而这声音,并不孤单,在稍远一些的树林子里,也可时时听闻到小树弯折发出的声音
这场雪可真不小呀!这从下午时分天空中的乌云就可以知晓,一些幼龄小树是抵抗不住大雪重负的。在这样严苛的环境里,最后能够活下来、并长成材的,一定是历经劫难、霜侵冰冻的。
呼噜声依旧如雷般轰鸣,刚有了些睡意的他,又听到了一声木棍折断的声音,在静夜里伴着呼噜声,格外的清晰。林松的心里,莫名的感到一丝不安。三年前的听闻的一件事,在心头浮现,这个念头让他瞬间睡意全无,摸着黑点亮马灯,穿上衣服走出了帐篷。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迷茫的雪的世界;天上是纷纷扬扬、绵密无尽向着大地倾泻的雪花,地上是已经积存齐腰深的积雪,柴火垛、木架子,皆都被雪掩埋成臃肿奇特的样子。虽然他常年生活在大兴安岭,但那是在南坡,但像北坡这里此刻这样的大雪,还是很少见。
“哗啦”的一声,是一种不堪重负的、勉力支撑的声音,在雪落“沙沙沙”声中,他听出了声音的来源;那是不远处的另一栋帐篷。林松急忙蹚过大雪,走过去,还未走到帐篷前,马灯发出昏暗的光芒已经让他看清了眼前危险的一幕;这栋帐篷已经在雪的重负下,严重变形,中部的脊梁向下塌陷,整栋帐篷已经向东边开始倾斜,摇摇欲坠。这栋帐篷支撑不了多久了。
这是一栋女知青们居住的帐篷。
意识到危险迫在眉睫,林松用力将门拽开,高声呼喊:“都别睡了,这栋帐篷快要被雪压塌了,都赶紧的出来。”他将马灯挂在帐篷内,来到外边,用身体靠住帐篷的支柱。
惊醒过来的知青们,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看清了眼前的形式,帐篷的脊梁已经塌陷到快要和人接触上了,不时的发出“吱吱扭扭”的响声。慌作一团的人们叫喊着,穿上简单的衣服,一些机灵些的先跑到帐篷外。在林松感到一阵帐篷的颤动后,帐篷内发出了一声惊叫声:
“呀!我被压住了,谁来帮帮我!”
顾不得避嫌,林松跑进帐篷中,见到一名女知青在穿完衣服后,似乎在铺上想要收拾被褥时,却被骤然压下的篷顶压住了后背,动弹不得,几名惊慌失措的女知青手足无措的想要上去帮忙,却又无从下手。还好帐篷没有继续塌陷,几根略显粗状的杆子在勉力支撑着,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你们快出去!”
林松吆喝着趴上床铺,肩膀顶住杆子,一咬牙,手脚一起用力,终于将篷顶支高了一寸,却见那名女知青或由于惊恐、或身体已经麻木,并没有趁着有限的空隙向外爬;他腾出一只手来,抓住她的衣领,猛力向外拉扯。
后肩上是火烧一般的疼痛,又一阵重负猛地向下压来,木杆折断的声音提醒着他,这栋帐篷马上就要坍塌了。
见到帐篷里已经没有其他的人了,但此刻想要跑出去,却已经没有这种可能,况且还有个女知青在身边。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了一个主意。帐篷在“咔嚓”一声中倾覆的时刻,缩身、后退,抓着女知青的衣领子,一同跳到地上,借势趴到了地上。
在外边众人的惊呼声中,帐篷终于在厚重的大雪下,倒塌了。
喧哗声中,周围帐篷里的人们跑出来,手电、马灯将厚重的雪夜撕开一个裂缝:倒塌的帐篷和周遭的积雪融为一体。
连海平见到眼前的一幕,登时心凉半截;知青们哪怕有一个有了闪失,自己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三年前,南坡的大顶山林业局就有个山上作业点,夜里帐篷被雪压塌,导致两名职工死亡,当地负责的领导被判了三年徒刑。而如今这里居住的,都是刚分配来的上山下乡知青,若是有个好歹,自己又该如何面对他们的父母!自己又怎么对得起她们。直到看见这个帐篷里大部分女知青都围在帐篷外时,心里才舒了一口气,却又马上悬起了心,他周围的知青们叽叽喳喳的话语中,知道了里面还有个叫施彤的女知青,和一个进去救人的林松还没有出来,很显然,他们被倒塌的帐篷掩埋在里面。
众人找来铁锹,清理上面的积雪。
林松想要回答外面众人的呼喊,却被背上一阵刺骨的痛意所遏制,好半天他才明白过来,帐篷杆子上露出一截钉子扎进了后背中。
在自己已经支撑不住,却又无法和这名女知青一同跑出去时,他想到了床铺下;床铺都是用木杆子铺成,木杆下面是粗壮的木墩,它们完全可以抵抗住倒塌帐篷的负重。他的这个想法是有效的,即使帐篷带着厚重的积雪彻底的压下来后,也在床铺的一边留下了个空隙,正是这些微小的空隙,让他们两人躲过了一劫。
林松在漆黑中用手试探着周围,他想要知道被他拽出来的女知青在哪个位置,这一摸索,却又吓了一跳;原来这个女知青就在他的身下。想要向旁边闪躲一些,身子却被杂物和钉子牢牢的困在那里,无法挪动。
这也不知是哪个懒人,锤完钉子后,也不将露出的钉子折弯。
林松忍住疼痛,尽力用手支撑着向上使劲,他生怕将身下的女知青压坏了,只是从她的呼吸声中,知道她暂时没有危险。好在两人都身处黑暗中,谁也看不到谁的脸,倒也避免了尴尬。
也不知是哪个莽撞的家伙,在倒塌的帐篷上方踩过,搞得钉子又向他的后背扎进了少许。
“不要在上面踩!”林松总算喊了出来。
大家感到了莫大的惊喜。
“林松,你没事吧?”连海平喊道。
“我没事!”
“那……那个施彤也没事吧?”
低低的、难为情的从他身下挤出一句:“我没事!”
“她也没有事!”林松只好替她回答了一句。
大家在林松说话的地方铲尽了积雪,用刀子割开帐篷布,在手电和马灯的照耀下,大家看到了眼前这令人吃惊、而又忍俊不禁的一幕。
大雪仍旧纷纷扬扬的飞洒着,自顾自的,全然不顾眼前这群人的感受;喜亦是悲,悲亦是喜。
这场雪,直到天色开始放亮,才缓缓的停了下来。中午时分,阳光探出头来,极目望去,所有的山岭都换上了银白色的披装,熠熠生辉。
忙活了半宿又加一上午的连海平,疲倦的坐在办公室的帐篷内,将已经湿透的棉鞋脱下来,将冰麻的脚放到火炉边烤着。
帐篷倒塌的事故,都怨自己的麻痹大意;当初盖这栋给知青们居住的帐篷时,由于人来的突然,急急忙忙盖起来的帐篷,质量上明显有了缺憾,不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还好没有出更大的事故,否则……。
连海平在内心里对林松充满了感激,看来当初自己执意要将他收进北川林业局里,而完全不顾自己媳妇的反对,是完全正确的。建局初始,当时他的手里有三个可以进局的人员名额,他媳妇的意思是要将老家里的外甥一家,从农村进到局里,也好弄上个城镇户口。为此两人吵闹起来,差点闹到离婚的地步,最后他还是将林松和他的父亲,还有姐姐林鹃,调进了北川。连海平这样做,自有他的原因,因为林松曾经救过他的命,从做人的根本上说,他不能知恩不报。
那是在北川林业局成立之初,作为北川筹备组副组长,他要先到局址所在地去确定一下具体位置,而那时即使是铁道兵,也只是刚刚推进到白嘎峰下,正在那里勘察着开凿隧道的前期工作。而他们,需要翻越过高耸的白嘎峰,进入北坡。这是一项艰苦的勘察工作。以前有三批勘察者曾经进入过北坡,但都是从黑龙江沿江而入,并没有直接从大兴安岭腹部直插而进,那里的具体情况,没有人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就是必不可少的。
在地区附近的一个靠山屯中,连海平找到了一个曾经翻越过白嘎峰,进入到北坡的鄂伦春猎人,但这个猎人,在接触了两次后,他感到很不满意;一来是这个鄂伦春猎人对汉语一知半解,只能说一些简单的词汇,这对相互交流起来,很不方便,再就是他嗜酒如命,每天不吃饭可以,不喝酒,是绝对的不行。就这两点,让连海平将他辞掉,他不能让这次的勘察出一点的差错。
被辞掉的猎人,并没有表现出一丝的不满,相反,又向他推荐了另一个也翻越过白嘎峰的猎人,而这个猎人,是没有他的这两个缺憾的,这个人就是林松。
初次见到林松,连海平望着这个中等身材,脸容黢黑,老成持重的人时,听闻他今年只有二十四岁时,心里卓实吃了一惊,向导怎么看都像已经过了三十岁的人,即使自己已经三十八岁了,可自我感觉都要比他显得年轻些。想来是常年在野外狩猎,风侵冰冻的,过早让风霜爬上了面容。
一行六人先是坐火车来到白桦岭林场,而后又乘着铁道兵的车来到白嘎峰下,在铁道兵的营地休息一夜后,带着足够的干粮,开始翻越白嘎峰。一路上还算顺利。意外发生在他们勘察完北川局址后,在来到白嘎峰下,天已是黄昏,只好在峰下宿营。大家在搭建简易棚子的时候,连海平却在树桩旁架枪打野鸡时,被一条隐藏在桩子下的蛇咬伤。
疼痛让他的脸上,布满了汗珠。
林松查看了腿上的伤口后,确定这是被大兴安岭特有的一种蛇、鄂伦春人都叫它“拌拌倒”所咬伤,这种蛇毒性很强。林松让他忍住疼痛,先是用刀将伤口划开,用嘴将一部分毒液吮吸出来后,在附近的草丛中薅把不知名的草药,用嘴嚼烂后糊在伤口上。就在众人敬佩的看着他忙乎完,以为这就没事了的时候,林松撕扯下来一块简易的帐篷布,三下两下的用木杆捆绑成个担架。
“他必须尽快的送到山后的铁道兵营部去,我听说那里专门治蛇毒的药。”
其他人面面相觑。天已经要黑下来了,在夜色里攀爬高耸入云的白嘎峰?这……。救人要紧,其他的,也只能走一步瞧一步了。
白嘎峰山势险峻、岭高坡陡,即使是白天,大家来时翻越,也是费尽了力气,六月中旬的峰顶,依旧是白雪皑皑。当初铁道兵行进到这里,发现铁路是无法绕过这片绵延的峻岭,唯一的办法,就是将白嘎峰凿出隧道,而这项巨大的工程,也成了铁路挺近北坡最大的障碍。
大家轮换抬着连海平向峰顶攀爬,漆黑的林子里走得磕磕碰碰,为了省电,大家只用一只手电筒用来指路。在攀爬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大家的力气就已经耗尽,前边负责抬担架的黑暗中踩在活动的石头上,跌倒在地,担架上的连海平顺着山势,向下滚去,后面的林松抛掉担架,一只手抓住一颗小树,一只手扯住了连海平的裤脚。
此时的连海平,额头上已经开始发烧。
六月夜里的白嘎峰,依旧寒意侵人,大家气喘吁吁,汗如雨下,瘫倒在地,想往起站,却双腿发软。
林松别无他法,将担架拆开,撕扯成布条,而后将连海平背在身上,用布条牢牢的捆住后,告诉其他人:
“你们在后面跟着,若是跟不上,人别走散了,就在原地待着,到时候我来找你们。”
大家又是敬佩,又是惭愧,鼓起力量,跟随着他向山峰继续攀爬。
林松将手电筒咬在嘴里照亮,手脚并用,在其他人的眼里,他像一只猿猴,不停的向上行进,不一会的功夫,众人就看不见了他的身影。
快要到峰顶时,手电筒已经没有了光亮,只好将它扔掉,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东山上升起了一轮月牙,让山间有了凄凄惨惨的光亮。
到峰顶时,齐膝深的积雪让林松又有了力量;他抓起一把把的雪,吞咽下去,让冒烟的喉咙得到了滋润,也让沸腾的燥热,得以缓解。
连海平含着一块他递过来的冰雪,凉意让他清醒过来,也就是在这一刻,在皑皑白雪的白嘎峰上,他对林松说:
“如果我不行了,你去找筹备组的刘魁组长,你……你就说是我说的,让他一定要将你接收进北川局里。”
连海平知道,对于像林松他们这些原住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进到国营单位里,那样,就可以有个正经八百的户口,摆脱掉“盲流”的帽子。而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别想那么多,你会没事的,蹚过这片雪地,就是下坡了,山底就是铁道兵的营地,放心吧!你会没事的。”
下山的路轻便了许多,大半个时辰后,林松终于将他背到了铁道兵在此的宿营地。
直至很多年以后,连海平时常都会记起这个夜里,记起林松气喘吁吁的背着他,爬过陡峭的山岩,钻过茂密的丛林,而山间惨淡的月光,更是让他印象深刻。
事后,他不但将林松调进北川局,连同他的父亲、姐姐,一同给安排上了户口。他不能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