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阴雨连绵。
陈锋从一个长长的午睡中醒来，心情快活，丝毫没受天气的影响。
他习惯性地背上书包，披上防水的冲锋衣，走出了宿舍楼，向教学楼走去。
陈锋今天一天都没有课，因此上午照旧去了607室自习，但陆瑶却没有来；他当时有些失落，而如今终于到了赴约的时候，则更为心急与期待。
走在宿舍楼到教学楼短短两百米的道路上，陈锋即便不小心踩到了水洼，也都是笑着的。陈锋路过超市时，进去买了三块面包。
“给自己一块，给陆瑶两块，这样我不会饿着，她也能吃饱；或者给自己一块，给陆瑶一块，剩下一块切成两半，一人一半，就可以象征两人一生相伴；不对，不对，三块都应该切成两半，她喂我一口，我喂她一口，两人不止会一生相伴，还能够相濡以沫，同甘共苦……”
陈锋从超市出来到607室的第一排坐下的过程中，他一直在想该如何跟陆瑶分享他买的三块面包，才能既不唐突佳人，又能两生欢喜。
可陈锋坐在座位上等了良久，都迟迟没有等到陆瑶现身，望着未开封的面包，也不禁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胡思乱想了起来。
“莫非……她……她……她其实并不喜欢我，昨天也只是在安慰我？她可真是个善良的女孩儿！但为什么……为什么她就不能像我喜欢她一样，也喜欢上我呢？”
陈锋正自苦闷地想着，却听到身后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陈锋狂喜地转头看去，却见到从后门探进来另一个女孩儿的半个身子，她朝教室里张望了一下，就又面朝着教室外面，似乎在跟人说些什么。
陈锋见到这女孩儿不是陆瑶，一开始大为失落，但忽又觉得女孩儿有些面熟，没等
他再细想，便又见到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从后门走了进来，看到陈锋，挥了挥手，
示意陈锋出来，便又和女孩儿退出了教室。
陈锋心下疑惑，走到后门，立马注意到在教室外的走廊里，此刻正站着三个人，一男两女。
男的是刚才挥手示意陈锋出去的人，而两女之中，除了一开始探进身子的女孩儿，还有一个女孩儿，同样有些眼熟。
陈锋走出了教室，站定在三人面前，内心隐隐有些不安。
陈锋：“有什么事吗？”
男子说道：“同学，不要担心，我姓杨，是一名警察。”
“警察？”陈锋不好的预感愈加强烈，“杨警官，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杨警察：“我是想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陈锋：“你问吧。”
杨警察问道：“有一个女生经常在这间教室自习，你知道吗？”
“陆瑶！”陈锋叫了出来，“她……她出了什么事吗？”
一直站在教室外的女孩儿听到陈锋叫出来“陆瑶”两个字，身子登时一软，瘫在了另一个女孩儿的身上，蓦然流下两行清泪：“小红，他……他认识陆瑶！”
被称作“小红”的女孩儿忙安抚道：“萧冉，你先别激动。咱们……咱们还是先帮杨警官问完话吧，之后我陪你回寝室，让你好好睡上一觉，一切……一切迟早会过去的。”
“寝室？”被称作“萧冉”的女孩儿忽然惊恐道，“我怕！”
陈锋听到两个女孩儿互相称呼“萧冉”、“小红”，忽然认出了两个女孩儿：
昨晚，他自习结束后，从教学楼走出来的时候，正好与她们俩擦肩而过，而她们当时正谈论着网上流传出的录像，而听她们当时的对话，她们也是被校园变态偷拍的受害者。
陈锋听着她们的对话，心头一颤，嘴里止不住地问道：“你们是谁？也认识陆瑶吗？跟陆瑶是什么关系？陆瑶她去哪了？今晚怎么没来自习？”
杨警察这时道：“同学，你先别激动，慢慢说。”
小红看向了陈锋，凄然一笑：“我叫薛红，她叫萧冉，我们都是陆瑶的室友。”
陈锋接着道：“那……那你们刚才……”
“陆瑶她……”萧冉从薛红身上又站了起来，看向陈锋，声音颤抖，“她昨晚在寝室跳楼自杀了！”
陈锋呆住，大脑一片空白，嘴里像打了结一样，凭本能发出了些声音：“什……什么？”
杨警察面露不忍，却仍道：“同学，你先冷静一下，我……我还想询问一些事情。”
良久，陈锋终于拣回了些思绪，面对着杨警察，稍稍平静了一些：“你问吧。”
杨警察：“你最后一次见到陆瑶是什么时候？”
“昨晚。”陈锋回想了一下，“不，当时还没到晚上，应该就是下午五点钟左右。”
杨警察：“她当时的精神状态如何？”
“精神状态？”陈锋又是一呆，他脑子里忽然闪过昨天陆瑶临走时的回眸一笑，是那样的青春明媚，就如同盛开的百合花一样，“她当时的精神状态很好，还说马上就要拿到奖学金了，而且……”
“而且什么？”杨警察接着问道。
“而且我还跟她表了白，她也没有拒绝我！”陈锋的脸上又激动了起来，“我们还约定好，就在今晚，她会来到这间教室，回应我的表白，答应或拒绝，但终归有个答案！不，她怎么会自杀呢？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表白？”薛红忽然用手指向陈锋，“你就是昨天跟陆瑶表白的男生？”
陈锋语气不善：“是又怎么样？”
“你先别激动，”萧冉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陆瑶昨晚发了朋友圈，说跟她一起上自习的男生终于跟她表白了，我和小红当时特别好奇那个男生是谁，却没想到今天……”
陈锋脸上一呆，喃喃道：“她……她果然也是喜欢我的，可为什么……为什么？哦，对了！”
陈锋猛然看向了杨警察：“杨警官，昨天陆瑶的精神状态并非一直很好，在最后的时候，我们当时聊得正开心，而她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她看了一眼手机，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之后就匆匆离去了。”
杨警察：“手机响了一下？”
“手机？”萧冉脸色一动，“难道？”
杨警察和陈锋齐齐看向了萧冉。
杨警察问道：“你有什么线索吗？”
萧冉拿出手机，翻看了几下，蓦然叹了一口气：“果然。”
陈锋见状，两步迈到萧冉的旁边，看向她握着的手机，脸上登时一怔。
杨警察这时也凑了上来，看到了萧冉的手机，脸上登时一变，质问道：“你的手机里怎么会存着陆瑶的裸照？”
萧冉的手机屏幕上，正静静躺着一张稍显模糊的照片，照片恰好照到了陆瑶的正脸，而她在照片之中，一丝不挂，正端着一个盆，踩着拖鞋走进盥洗室。
萧冉有些害怕：“我的手机并没存她的裸照，这是网上的照片。”
薛红这时也看到了萧冉的手机，讶然道：“陆瑶怎么会被偷拍到全裸的照片？”
萧冉看了薛红一眼，道：“陆瑶的家里条件不好，她有时会为了省下去澡堂洗澡的钱，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到楼层里的盥洗室洗凉水澡，我有次半夜起来，才偶然发现了这件事。”
杨警察这时也冷静了一些，问道：“这张照片为什么会流传到网上？又是被谁拍摄的？”
陈锋闻言，忽然想起昨夜通哥和小刘交谈的时候，脸色一变，紧压牙根地崩出了声来：“那个变态！”
杨警察看向陈锋：“你知道？”
薛红这时说道：“不止他知道，这件事这两天在我们学校里都传遍了！”
杨警察：“什么事？”
薛红：“我们学校里有个变态，在女生宿舍楼的楼道里不起眼的地方，偷偷安装了许多针孔摄像头，这些摄像头在前天被偶然发现了，学校报了警，而就在昨天，学校的贴吧论坛里就流传出了这些偷拍的女生照片。”
“唉！”薛红叹了口气，“这变态可真是害人不浅。”
杨警察：“你是想说，陆瑶昨晚是因为得知了自己的裸照被发到了网上，承受不住压力，才选择自杀的？”
“陆瑶她来自农村，这方面的观念其实特别保守，而也就在昨天，”薛红看了一眼陈锋，“她遇到了心仪男孩的表白，这时出现了这种事情……无论哪个女孩儿，一时之间都会接受不了吧！”
陈锋：“那个变态，怎么不去死！”
杨警察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三人，道：“你们提供的这个线索非常有价值，我会回去跟同事再详细研究的，但人死终究不能复生，你们还是学生，就不要再老想着这件事情了，回寝室好好休息一下，节哀顺变，好好学习，将来，也能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杨警察说完，就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对三人道了声别，就离开了。
只剩下三人在灯光黯淡的楼道里，就像三根茫然的柱子，立在楼道之中，相顾默然，久久无言。
“萧冉，咱们先回去吧。”薛红是三人中第一个开口说话的。
萧冉看向薛红，眼眶又红了起来：“小红，你说陆瑶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就想不开呢？”
薛红：“萧冉，别再想了。别忘了，咱们还有考研的事情压在头上呢，陆瑶她在天有灵，如果看到咱俩因此都考不上理想的学校，想必也不会开心的。”
萧冉柔弱地点点头，两人互相搀扶着，准备离开。
“等……等等，”陈锋叫住了二人，看着她俩疑惑的双眼，“你们能告诉我陆瑶她……她是怎么自杀的吗？”
萧冉的脸上又露出了些惊恐的神情，但看着陈锋的样子，不禁生出了些同情，强自按捺恐惧地道：“她是跳楼走的，当时我和小红自习完回寝室，在宿舍楼下，我去买奶茶，买完奶茶从食堂出来，刚准备回宿舍，就听到一声巨响，然后陆瑶她……她就在我眼前了。”
说到最后，萧冉还是没能承受下来，倚在薛红的肩上，痛哭出声道：“小红，我不想考研了，我想回家。”
薛红安抚着萧冉的背，轻声道：“别说傻话，咱们先回去，好好睡上一觉，至于其他的，睡醒再说。”
“你们……”陈锋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们能再给我看看陆瑶昨天发的那条朋友圈吗？”
薛红点点头，把手机拿了出来，点开朋友圈，给陈锋看了一眼。
手机上面是陆瑶昨天在晚上6点多发的一条朋友圈——“世间好物不监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我跟他在同一件教室里一起仔细了283天，今天他终于向我表白了。我好喜欢他啊，能跟他一起走下去吗？”
薛红和萧冉搀扶着离开了，607教室外的楼道空挡深邃，终于又只剩下了陈锋一个人，丢了三魂七魄，丢了曾拥有的过去和本应存在的未来……
两个小时后，陈锋走出了教学楼，这一次，他没有按照以往的路线走回寝室，而是在一个岔口左拐，往女生宿舍楼走去。
步行了一百米，转过一个转弯后，女生宿舍楼近在眼前，此时，楼前被铺了一层灰布，灰布的边缘，隐隐露出了一些暗红色的血迹。
进出女生宿舍楼的女生都带着后怕的看了一眼灰布，仿佛灰布底下盖着的，是什么深海幽穴的怪兽。
陈锋站在灰布前，凝视良久，脸上说不上是何意味，只是眉头皱着，眼里空着，直叫见到的人莫名觉得悲凉。
有一个热心的学生走到陈锋的旁边，关切地问道：“同学，你没事吧？”
陈锋略有迟钝的看了走近的同学一眼，忽然伸出手来，指着地上的灰布，问道：“这是什么？”
学生不禁松了口气，答道：“昨晚有个女生跳楼死了，地上一大滩血迹，一时半会处理不干净，就拿布盖住了。”
“哦。”陈锋应了一声，就不再管身旁的同学，又迈起步子来，一步一步地往自己的宿舍楼走去。
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脸上没有表情。
寝室内，小刘和通哥正在开黑打着LoL，打得十分激烈，叫喊的声音隔着门，在屋外都能清晰听到。
陈锋推开门回来的时候，是通哥先注意到了他。
通哥笑着道：“哟！勤奋好学的陈锋自习回来了啊？”
陈锋没有反应，放下书包，爬上了自己的床。
小刘这时也注意到了陈锋，看见陈锋古怪的反应，只微微愣了一下，便和通哥相视一眼，继续打起了游戏。
此刻，他俩游戏里的局势正酣，实在没心思顾及无关紧要的事情。
床上的陈锋呆望着寝室的天花板，脸上不多的神情之中，好像残存了几分哀伤，良久之后的某一刻，他忽然闭上了双眼，无声地流下了两行清泪。
有一样东西，似乎在这一刻，终于从他的身上被夺走了。
“通哥，你知道昨晚有个女的跳楼死了吗？”小刘打着游戏，随口问道。
“知道啊。”通哥也随意地答了一句。
“你好淡定啊。”小刘有些诧异。
“这有什么？咱们学校每年都得死几个人，这都好像成了咱学校的传统了。”
“是吗？”
“就上学期，咱学校就有一个大四的跳楼死了。据说是他的父亲好赌，欠下了巨额赌债，临近毕业，他家里才对他和盘托出，他压力太大，就选择自杀了。这种事情知道得多了，我早就见怪不怪了。”
“我靠！咱学校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这种事啊，只会在学生之间流传的，你如果像我一样，常跟学长学姐们聊聊天，交流交流感情，也就能知道咱校园里大大小小的事了。”
“可我常看新闻啊，也一直关注着咱们学校，怎么没见这事有过报道啊？”
“学校封锁消息了呗！”
“啊？互联网时代，还能把这种事情压下去？”
“就是因为在互联网时代，吸引人眼球的事情多了去了，一个学生跳楼死了而已，又能在人们记忆里停留多久？”
“可……可这终究是一条人命啊！”
“人命？这人命多了去了。和人相干的人命，人有时伤心个几天，也就都过去了，更别说这和人不相干的人命了——那跟路边的野猫野狗，有什么分别？”
“你说得也太难听了吧。”
“难听？你知道咱学校除了在网上封锁消息，对待自杀学生的室友，都是怎么处理的吗？”
“对啊！按理讲，如果有学生自杀，他的室友肯定也会受到极大的刺激，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但至少也会发个朋友圈、发个微博、在学校的贴吧发几个帖子吧？可我从这些渠道，怎么也是看不到一点上学期咱学校研究生跳楼的消息呢？”
“因为学校会给他的室友提供本校的保研机会，而代价，就是不准他们在网上散播任何消息。这就是你在网上看不到一丁点研究生跳楼消息的原因，他的室友都接受了学校提供的好处！”
“学生自杀，他的室友会保研？”
“这你都不知道？”
“咱们明年不就大四了嘛！”小刘忽然促狭地笑了出来，“我如果想读研究生了，是不是只要杀了你，就可以直接保研了啊？”
通哥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小刘：“大哥，你有点脑子好不好，你如果杀了人，学都没法上了，还保研呢！”
小刘接着道：“我伪造成是你自杀的不就行了吗？”
通哥呵呵一笑，尽是嘲讽：“就凭你这个智商，分分钟就被警察抓住啊！”
“靠！”小刘不满地大叫了一声，“光顾着跟你说话去了，老子被这狗逼拿了一血！”
床上的陈锋停止了哭泣，慢慢睁开了双眼，他的眼中终于又露出了一些迥异的神情，三分疑惑、三分狂热……
